我探索了400个废墟,在废弃殡仪馆看到无人认领的骨灰坛

2016年夏天之前,蒋不还是一个宅男,在北影文学系念书期间,他常外出去纪录片剧组当摄影师,其余时间都

2016年夏天之前,蒋不还是一个宅男,在北影文学系念书期间,他常外出去纪录片剧组当摄影师,其余时间都窝在屋子里看电影,平时不出楼道5米,靠点外卖解决吃饭问题。一次与朋友的“北京废弃工厂”之行,开启了他对废墟的探索之旅,此后他去了400多个废墟,足迹遍布中国45个城市。

△ 蒋不在废墟进行拍摄。

大学毕业后,他一有空闲时间就会开车前往各地的废墟,维持着一周两三次的频率。每次出发前,他都会带好相机、手套、手电等设备。2018年,他去法国读书,依然会积攒一两周的假期专门租车去废墟探索,寻找废墟已经成为他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于我而言,废墟探索就是用我的身体,我的双手双脚来感受城市,理解世界,看见自己。重要的不是废墟本身,而是我在废墟里发现了什么。”

以下为蒋不的自述。

△ 茂盛的树后是办公楼和遗体告别厅。

去四川的废弃工厂探索时,在网上看到在这附近有废弃殡葬馆。我花了五块钱找了摩的师傅,把我带到了这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地方。

废弃殡葬馆并非废墟探索者常去的地方,原因在于各地的殡葬服务馆较少废弃。即使地处偏远的地方,人们对于殡仪馆的需求是固定的。废墟有破败、死亡的意象,然而殡葬馆在废弃后仿佛重获新生,这一点在植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 两个最小的遗体告别厅,原本作为景观的植物已然枯萎,不请自来的植物野蛮生长。

废弃的殡葬馆夹在两个小区之间,靠近马路的正门并不起眼。正门右下角的栅栏不完整,大小足以使成年人通过,我顺着它钻了过去。马路上人来车往,我鬼鬼祟祟地钻进废弃殡葬馆多少有些尴尬。

△ 悼念仪式上的挽联,四川废弃殡葬馆。经济适用的挽联,只需替换姓名就可以承接下一场。

△ 脸盆,四川废弃殡葬馆

这个废弃的殡葬馆有自己的尸检室,墙上粘贴着尸体死亡时间推测表和男女骨长判断表。尸检室地上有一个脸盆,初步判断脸盆内死亡的生物有天牛、蜘蛛、和守宫,守宫四脚朝天,天牛六脚朝天,蜘蛛八脚朝天。

△ 骨灰存放处,四川废弃殡葬馆

△ 无人认领的骨灰坛,四川废弃殡葬馆

△ 标本室,四川废弃医院

这是四川郊区的一间“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废弃医院──医院地处偏远地段,面积不大,但标本室、化验室、图书馆却占据了比诊室和病房更大的面积──也许意味着这家医院曾生前长于科研而疏于医疗。标本室有大量人类和非人类的器官标本,以至于让我一度怀疑这里是否兼营兽医。

△ 放射科,四川废弃医院

△ 病房,四川废弃医院

△ 锦旗与《人体使用指南》,河南废弃医院

这是一所经营了近三十年的河南民营医院,从医院锦旗的落款中能看出2017年上半年医院还在正常运转。因为荒废时间不长,加上妇科室和儿科室特有的“少女配色”,让它看起来有别样的清新梦幻之感。

△ 河南这家废弃医院配色很清新。

医院呈口字形结构,有三四层,大部分房间已被搬空。医院建在工厂的家属院旁,前来就诊的以工厂的退休工人和他们的子女为主。工厂原址早在多年前的房地产开发浪潮中被住宅替代,而这所被废弃医院被同一开发商看上,准备建新楼盘,目前还未开始拆除。

△ 妇产室,左侧的机器用于人流,河南废弃医院

△ 护士站旁自缚的落地灯,河南废弃医院

△ 防疫室,河南废弃医院

△ 变形金刚与侏罗纪公园,天津废弃游乐园

进入天津的这座游乐园几乎没有任何难度,游乐园西侧的围墙已然倾颓,而东侧的正门洞开着,为数不多的保安看起来并不介意游人的到访,废弃后的游乐园似乎比营业时要更欢迎游客。我从上午待到下午,看到四个不同省份的车牌,大人们自驾前来,孩子们冲出车门,连跑带跳地奔向游乐设施。然而,旋转木马和海盗船并不会因孩子的到来而重新转动。

△ 儿童滑梯,天津废弃游乐园

△ 中西杂糅的海盗船,天津废弃游乐园

△ 山东废弃游乐园

山东的这座废弃游乐园坐落在城市的郊区,附近人口稀疏,消费能力不高,而城区市民有许多其他的游乐场所选择。周围大量烂尾的建筑就成为游乐园乃至地区经济灰暗前景的注脚。

△ 山东废墟游乐园

△ 神坛中央是背负巨石的西西弗斯,山东废弃游乐园

△ 在风中凌乱的鱼和恐龙,山东废弃游乐园

△ 我揣测设计者的原意是修建拟人化的太阳,但因为年久失修又受潮,其形状比起太阳更像是蝾螈,山东废弃游乐园。

△ 废弃工厂,北京

之前对北京的这间废弃工厂的进入难度早有耳闻,一位废墟探索者朋友曾多次翻墙进入后被保安捕捉,因此我特意选择在元旦佳节,保安大爷们放松戒备时潜入这间废弃工厂。

进去之后,我发现事先准备好的二手安全帽有些多余,信息有些时过境迁——这间废弃工厂正处于半拆除与改造之间,大爷们对于闯入者的态度也介于“干啥来的”和“爱谁谁吧”之间,所以大爷的存在像常温保存的狂犬疫苗,变得有那么一点点微妙。三个月后,另一位独自前往的朋友告诉我甚至可以从正门长驱直入。

△ 废弃工厂,北京

工厂并不偏僻,对于常在环路上走的人来说,狭长的甬道和高耸的烟囱颇具辨识性。

△ 冷却塔的裙底,废弃工厂,北京

△ 楼顶一角。喜鹊在树枝上思考,植物的根系在啃噬水泥。

△ 废弃工厂,北京。这是工厂内我最喜欢的空间,像变种人的培养皿或是避难所的冷冻仓。

△ 颜色温暖的空间,废弃工厂,北京

△ 废弃肥料厂,广东

这间废弃的工厂坐落在广东一条高速公路与铁路之间,除了高速路基和工厂边缘之间的铁皮围挡之外,工厂并没有其它明显的围墙,三面环山已是最好的屏障。铁皮围挡柔软而又锋利,加上路基和壕沟的落差,并非最佳入口,于是我爬上工厂身后的野山,沿着山路走进工厂。

△ 废弃肥料厂,广东

和北方工厂最大的不同在于物种的多样性和植被的丰富程度,几小时内我见到了数十条北京一年也见不到几条的蛇,大量植物重新占领建筑,“藤蔓缠绕与杂草丛生之间,建筑再一次抵达崇高之巅”。

△ 废弃肥料厂,广东

△ 废弃肥料厂,广东

△ 伊斯兰风格的废弃会所,天津

这间废弃的会所坐落在天津一个半废弃的度假村旁,度假村面积很大,但只有两名保安,一名年轻的保安负责引导寥寥数辆汽车停车入位,另一名稍年长的负责在监控室嗑瓜子,到了夜班,他们的岗位会相互调换。

我和嗑瓜子的保安大哥攀谈起来,我说跟着导航在附近找了四家餐馆,只有一家开门营业,最近的小卖部距此还有10公里。他说,在这里工作了好几年,度假村几年前最景气时曾经一天能接待数千人。目睹度假村的规模,我相信保安大哥所言不虚。进入这间废弃会所无需出示身份证,只需要打开虚掩的窗户就可以翻入。

△ 欧式风格的雕塑,天津废弃会所。会所在伊斯兰风格的基础上,混搭了欧派的装饰,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 穹顶,天津废弃会所

△ 穹顶的孔洞为姑娘带上一串挂饰,天津废弃会所

△ 404的地标,生活区中心的毛主席像

404曾被称为中国最神秘的城市,它和504、221一样,都是位于中国不同省份核工业基地的番号。404位于中国西北部的戈壁滩上,始建于上世纪50年代,是中国最早、最大的核技术生产科研基地,也是我国核工业重要生产基地和后处理基地。它建成过中国第一个军用核反应堆,也曾造出原子弹,长久以来都被严格保密。它在地图上没有任何标记,也没有名称,只有一个地级市的代号——404。

△ 废弃宿舍,老404,贫瘠的戈壁滩上只有种类很少的植物能够生长。

△ 废弃游乐设施,像一只挡车的螳螂,核城公园,404生活区。

404厂有三个名字──低窝铺、404以及甘肃矿区。其中“低窝铺”是地名,也是离404厂最近的火车站,在404厂工作、生活的人们,则更愿意称它为“甘肃矿区”。

404由厂区、生活区和农场三部分组成,当地人通常把生活区称为福利区。404从最外围算起只有4平方公里,人们的生活区域不超过2平方公里。在这个小城里,它拥有自己的公检法、教育局、土地局、社保局等完善的行政机关,还有剧场、公园、游乐园、动物园等游乐场所。当年在404厂的几乎每一位高考落榜生,招生办主任都会帮忙协助调剂志愿,进行补录。在省内的天气预报中,厂区内的天气甚至会以甘肃矿区之名单独播报。

△ 废弃宿舍,内景,老404

1996年,中国政府郑重宣布:从当年7月30日起暂停核试验,几乎全封闭的半军事化的404,在此后逐渐沉寂。

△ 废弃剧场,老404

2018年,当我来到这里时,厂区还在处理核废料,保密级别仍然很高,几乎无法进入。我们在网络上看到的绝大部分关于404的影像,都是在生活区拍摄的。而农场实际上是距离现在404厂几十公里的老404,科学家的家属们被安置在这里种庄稼。

△ 倾斜的路牌,404生活区

2006年,404的生活区搬迁至甘肃嘉峪关,原来10万多工人家属,仅数千人留守。尽管农场早已废弃,不少过往繁华的建筑都渐渐空置,但生活区并非完全成了废墟,仍然存在大量人类活动。

我大学室友女友的妈妈是404人,我们托了她的关系才得以进入404,接待我们的叔叔是她妈妈当年的同学,路上问起我们为什么想来404看,我如实回答,表示想来拍摄废墟。叔叔面露不悦,说“我们404一片欣欣向荣的,哪里有废墟?”,又指着高速旁路旁的土堆说,“这是废墟,你下车拍它吧。”

△ 废弃职工之家,404生活区

△ 废弃浴室,404生活区

△ 废弃动物园,核城公园,404生活区

据说在404全盛时,这里的动物园曾关押着牦牛、孔雀、黑熊,有自己的猴山,据闫真在“真实故事计划”中回忆,在他初中时,“猴子近亲繁殖,悉数疯”,他见过最后一只老猴子,“它嘴里吐着沫子,眼睛血红。”

△ 核城公园,404生活区

△ 大浴场,法国废弃度假村

去年,我来到法国读书,因为没有车,不能经常去废墟探索,但附近30公里内骑车可到的废墟,我都去过。在法国本地的废墟探索的社群中,有一个废弃度假村被称作“蓝色浴场”,它坐落于法国中部Auvergne地区,其历史可以被追溯到十九世纪,在二百余年的风风雨雨中修修补补,最终和所在的小镇一同衰落。它有着一种纯朴的气质。

△ 连接浴场的走廊,法国废弃度假村

在法国,我去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废墟是无人看守的,只会在门口写着“私人领地,请勿进入”。这里是我在法国去过为数不多的有人看守的废墟,所以我特意挑选了一个雨天,将车停至远处,从农田中“践踏”植物,悄悄潜入庄园,在浴场破碎的玻璃前翻窗而入,进来之后,我才知道这里为什么被称作“蓝色浴场”。

随着探索的深入,蓝色的饱和度越来越高,我不确定度假村在启用时,是否也是这样浓烈的蓝,但我感觉蓝像生命体,不断繁殖,不停侵蚀建筑。

在国外的废墟探索,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种旅行方式,我没有对当地历史有深度的了解,也没有在这里长久的生活经历,更多的是去观赏废墟的“美感”。

△ 前台,法国废弃度假村

人总有点爱好,有人玩儿鸟、斗蛐蛐儿,废墟就是我的爱好。废墟是与生命力有关的事物,喜欢废墟的大多数是年轻人,可能是年龄大了,生命力和活力都会下降,看到这些和死亡、破败有关的东西,难免会物伤其类,而年轻人却恰好喜欢这些有残缺的地方。也许多少年后我也不折腾了,不喜欢探索废墟了,但废墟始终是在这段生命中我跟世界产生交流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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