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颜吉像——以门神神荼、郁垒为例

“凶”与“兇”在现代简化字中写法相同,但二者原意有所差异。以神荼、郁垒为例,可发现古人对门神形象的诸多考虑使得它们呈现了兇颜吉相的特点,这也是中国乐感文化的一个具体表现。

何为凶?《说文解字》中说“凶,恶也,象地穿,交陷其中也。凡凶之属,皆从凶。”又何为兇?《说文解字》中谓兇为“扰恐也,从人在凶下。春秋传曰:‘曹人兇惧’”。可见,凶与兇二者意思并不是完全对等的,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认为凶会引发兇的情绪,但兇会否一定反映凶呢?

神荼郁垒门神像

神荼郁垒门神像

《论衡·订鬼篇》说道:“《山海经》又曰:‘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

万鬼,凶也。神荼、郁垒二人率万鬼,凶耶?《山海经》中称其二人为“神人”,执恶鬼以食虎,御凶魅,并被画于门户之上,门为五祀之一,在人们日常生活中有着重要地位,若二人为凶祸怎可能置于门户之上?可见当时人们并不认为他们是不吉之祸,即二人非凶也。然兇乎?

图一 神荼郁垒 明代 复刻版画

图一 神荼郁垒 明代 复刻版画

现在普遍认为神荼、郁垒自汉代起被作为门神,因而《明宫史》卷二中记载的门神形象可作为其二人形象的一个参考“犹门神焉。黑面竖发,灵威可怖……”。图像则可见于《三教搜神大全》中绘的一幅神荼、郁垒像,二人髭须上立、环眼竖目,给人以可怖之感。以及河南南阳、安徽亳县,河南密县出土的汉代石刻画,画像中的神荼、郁垒亦略可怖。可见,二人的长相着实显兇,可谓之兇相,或者“兇恶之相”。

图二 神荼郁垒 汉代 河南南阳

图二 神荼郁垒 汉代 河南南阳

二人又为何而兇?我们已知神荼、郁垒二人阅领万鬼,既阅领万鬼,也就需有比之鬼更兇恶之相,因“鬼怕恶人”,概取以恶制恶之意,常说“要借当关壮,能为辟恶先”亦当此理罢。然此令人生畏的面相下,并非凶恶相,何也?

中国自古对面相有着无法言说的执着,面相简单说来即是通过对人的五官、脸型等进行分析从而预测命理。所谓相由心生,因而“相”并不似表面所见那么简单,就如上述凶颜,在面相中却非凶相,反而更偏向于吉相之属。

图三 神荼郁垒 汉代 安徽毫县

图三 神荼郁垒 汉代 安徽毫县

又何以致今见觉兇之相成了吉相?恐怕与君王、贤圣的长相脱不了关系。“观夫神尧眉分八彩,大舜目有重瞳。武帝有三漏耳,文王有四乳身。汉祖龙颜,宋玉驴耳。孔夫子河目海口,楚项羽燕颔虎头。”《辨惑编》说:“昔之圣者,其首有若牛者,其形有若蛇者,其喙有若鸟者,其貌有若蒙倛者……”《史记》曰:“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广博物志》道:“仓帝,史皇氏,名颉,姓侯冈。龙颜侈哆,四目灵光。” 《史记·秦始皇本纪》 :“缭曰:‘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撇开可能存在后代君主恶意丑化前任长相的因素不说,就文献记载的这些古代圣贤、君王的长相的描述而言,在今天看来,实可谓畸形,但在当时,他们那异于常人的长相是被当成造就他们伟大的一个重要因素的。

图四 神荼郁垒 汉代 河南密县

图四 神荼郁垒 汉代 河南密县

可见,这些古怪的“异相”在当时并没有被认为是什么凶相,反而更像俗语中所说“吉人自有天相”的“天相”之感。而中国神话中的天人之相,又多是与动物有关。

伏羲、女娲被认为是我们的始祖,有说女娲抟土造人,也有认为伏羲、女娲兄妹二人在洪水后造人的说法,关于其二人的关系、贡献在此不宜赘述。文献中对二人的描述多是“伏羲鳞身,女娲蛇躯”“吾闻圣贤多有异貌,伏羲牛首,女娲蛇躯”等。神话中的其他各路神人亦是如此,如“盘古之君,龙首蛇身”“共工,人面蛇身朱发”,祝融“兽身人面”,炎帝“人身牛首”,蚩尤“人身牛蹄”“雷泽中有雷神,龙首而人头”,等等。据有人统计,我国最早的神话《山海经》中描写的神共四百五十四种,其中大都是由龙、鸟、豕、马、蛇、羊、兽、虎、豹、牛等和人混合而成的兽形神或半人半兽神。

宁懋石室武士图 北魏 河南洛阳

宁懋石室武士图 北魏 河南洛阳

这些神仙奇人的“天相”,传承到“天子”“圣人”身上成为“异相”,人们也就自然不会认为这是凶相了,反而这成了求之不得的吉相。

落回神荼、郁垒上,二者作为门神,职责并不仅仅是阻止外面的恶鬼进入屋宅,同时也要防止屋里的灵魂流向屋外。汉人相信人是有灵魂的,而在睡梦中灵魂容易脱离躯体,即“通梦”。《楚辞·招魂》中就有“掌梦,上帝命其难从,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谢,不能复用”的记载。《搜神记》中也记有“通梦”的事例:“吴选曹令史刘卓,病笃,梦见一人,以白越单衫与之,言曰:‘汝著衫污,火烧便洁也。’卓觉,果有衫在侧。污辄火浣之。”

宁懋石室武士图 北魏 河南洛阳

宁懋石室武士图 北魏 河南洛阳

可见,在梦中魂魄是可以脱离身体活动的,而一旦灵魂游荡在外无法回归则容易酿成大祸,因而需要防止它外出。门户之上的神荼、郁垒面相若是极凶,虽是能震慑外物,然而对于屋内的灵魂也会造成一定的威胁,因而对于屋主而言,门神的面貌必须兇而不凶,既能抵挡外鬼的入侵,又能镇守住屋内灵魂的安宁,则为最佳。

我们不得不惊叹于古人对这种兇而不凶的外貌的把握、拿捏——将神荼、郁垒之相造得既震慑恶鬼,又不至于穷凶极恶恐吓到生人,而对这个度的把握也透露出中国过犹不及、事缓则圆的中庸思想“乐而不淫,忧而不困,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凡事有度则好。

秦叔宝和尉迟恭

秦叔宝和尉迟恭

王国维先生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着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厌阅者之心,难矣!”

中国自古忧喜相纷绕,但多以悲复生喜结局。并且在这忧喜纷绕中我们又倾向于报喜不报忧,对中国人而言解决那些隐忧的最理想结果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终归于无,这正是受乐感文化的以人为本。因而,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汉代盛行的神荼、郁垒像会兇而不凶了。

也正是在这乐感文化的基础上,形成了中国人的曲折式思维,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反向思维,就如中国人所擅长的“正话反说”,就如这兇颜之后竟是可喜之吉相。“曲径通幽处”是好的,毕竟太直接也就失趣韵了。只是多绕了几个弯折之后,真相就不那么容易看见了。若问庭院几许深?怕是帘幕无数重,不可轻看罢。

内容节选自《荣宝斋》2018年1月刊《兇颜吉像——以神荼、郁垒为例》,作者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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