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时代的终结者德川齐昭
上几篇博文连续介绍了江户幕府的开创者、德川时代的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如何使用阴谋确立自己统治地位。德川家康老奸巨猾,隐忍多年之后,终于在丰臣秀吉死后逮着机会,1600年先通过“关原之战”削弱了丰臣家势力,让自己于1603年当上了将军,此后继续暗中不断发展壮大自我,在丰臣秀吉的儿子秀赖面临亲政之时,于1614、1615连续两年发动针对秀赖母子的战争,最终夺取了对全日本的支配权。似乎那些是等着他完成的任务,1616年,他在再无竞争对手的情况下离开了人世。更能向后世展示他辉煌的,是他的孙子、第三代将军为他建造的豪华的“东照宫”,其气势之恢宏,规模之庞大,均超过了天皇家族的伊势神宫。源赖朝、足利尊氏是镰仓、室町幕府的开创者,他们的后人也修建了供奉他们的家族神社,但均无法与德川家康的东照宫比肩,他们的后人们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宣传源赖朝、足利尊氏是神、家族神社是神宫。然而,即便有德川家康这个“神”保佑,德川家康开创的江户幕府、江户时代,还是在1868年被萨、长藩的下级武士推翻,天皇家此后逐步复权,日本进入了明治时代。
从时间的节点上来看,明治时代开始于1868年,江户时代的末代将军是德川庆喜,可德川家康天下的实际终结者,应该是庆喜的父亲德川齐昭,时间也应该从1853年“黑船”首访日本、德川齐昭被任命为“海防参与”之后开始。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德川齐昭在德川家幕府面临空前外来危机的时代,内部又出现了将军难产的局面,这时他的身份从水户藩主摇身一变成为参与幕府决策的“海防参与”,无论对江户幕府还是对齐昭以及他的水户藩来说,都是机会与危机交织在一起,齐昭非常希望在这个非常时期能把自己的儿子扶上将军位。也就是说,德川家康政权统治确立之后,水户藩作为一个亲藩(德川家康直系),“御三家”中的一员存在,可从未出过一代将军,在1853年“黑船”到来之后的危难时刻,齐昭面前终于出现了一丝曙光,儿子有可能出任将军,这让他兴奋不已。在他看来,江户幕府的走向与走法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让自己的儿子当上将军,只要让水户藩实现了“将军位的零突破”,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1866年底,在经历了各种波澜壮阔的曲折之后,齐昭的儿子德川庆喜终于当上了第十五代将军,可能够告慰自己先人的,不是作为御三家的水户藩终于出了一个将军,而是将军倒是当上了,但是仅当了一年就被推翻,庆喜成为了德川时代的末代将军,他是江户幕府的谢幕者。齐昭的将军梦,不单把自己的水户藩葬送了,还把德川家的世袭统治、老祖宗的家产也被败光了。
事与愿违,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些表述都是德川齐昭的标配。
德川家康在世时,最怕未来“兄弟阋于墙”,自己打下的天下被自家人之间的权力斗争毁掉,因此制定了严格的继承制度,规定未来的将军只能从第二代将军秀忠家出,其他的子嗣为“亲藩”,以“御三家”为首,分别为分封到江户边上的水户、还有在老家的尾张、纪州(和歌山),只有在将军家没有子嗣时,才可以从尾张、纪州、还有三卿家选出,但水户藩一直以来都没有份。
没有来自外界的强有力挑战,德川家的世袭统治一直得以延续,德川家幕府没有像丰臣那般狂妄,要打到外国去。德川幕府实施“锁国政策”,由此实现了二百多年的国内和平。进入十九世纪之后,西学东渐,西人东进,首先是中国经历了鸦片战争,洋人来到了亚洲。中国一个老大帝国,竟然被英国打败,德川幕府通过荷兰人得知这一消息之后,甚是慌张。荷兰人同时告知,美国人或许在几年之内来日本,要求日本通商贸易,但不会占领日本。
对内,因为德川家族绝对强大,尽管日本国内存在二百多个藩国,但无人敢公然挑战,反对者恰恰来自德川家内部,换言之,也只有他们家的人才敢于跳出来表示不满。水户藩就一直对自己藩无缘将军位不满,因此支持“将军委任说”、“篡权说”的“水户学”。意即天皇家才是日本的终极统治者,将军是篡权者。若其他藩国若敢这么说,那么肯定会招致灭顶之灾,而亲藩的水户藩这么说,幕府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1844年,齐昭因对将军不敬,被勒令“隐退”。此后他不断伸冤,说自己从来不反对幕府,更不会与将军作对,就在这个过程中,幕府方面得知外国人或许近期将来日本,在幕府面临危难之时,幕府要广开言路,任用人才,这样才对齐昭的管制放松,1852年,齐昭刚获准进入江户城。
该来的终于来了。1853年西历5月,佩里的船队离开中国,先到达琉球,船队刚到琉球,萨摩藩的岛津齐彬就得到了消息,而且知道接下来就会来日本。日本朝野内部开始正视这一问题,但究竟应该如何应对,当然是自古以来的、将外国船驱赶走的意见占了上风。
一个月后,佩里率领的、由四艘黑船组成的舰队进入日本江户湾,对幕府派来传达“必须离开”的警告,佩里的舰队不予理会,他们坚持要将国书递交给将军,同时让舰队中的军人要么登陆,要么登上小船测量海域,幕府方面只敢不断派人去口头抗议,但不敢动用枪炮,这样当然无法赶美国人走,最后幕府方面只好同意接受国书。
向日本递交了国书之后,佩里获得了“来年回复”的答复,于是欢天喜地地驶离了日本。幕府方面也因此终于松了一口气。但问题依然摆在那里,明年应该如何答复美国人?
7月,在佩里舰队离开日本十天之后,据说将军家庆去世,而被选定接班的继任将军,竟然是一个患有癫痫症,平时走路不稳,神智也不清醒的家定。幕府方面这时立刻想出了让美国人知道“日本文化特殊”的一招。日本为了说明自己与众不同时,要求对方接受自己的意志时,总喜欢拿出“我们日本文化特殊,跟你们不一样,请理解”这张牌。
幕府方面声称,未来一段时间要忙于为死去的将军服丧,接着还要为新将军即位举行庆典,因此对美国方面的回复不得不推迟。幕府方面立刻将上述内容转达给住在长崎“出岛”中的荷兰人,请他们转达佩里。当然,无论是荷兰人,还是后来获得传达的美国人佩里,都没有将此时当回事。
幕府还将美国的要求,日本应该如何应对的议论下放,要求官员们集思广益,思考对策。这时就有人提议京都有天皇,或许他可以充当敷衍美国的一块挡箭牌。但在当时,这个提案尚未引起重视。
日本面临外来危机,危机时刻必须拿出有效的应对措施,同时还必须有人出来挑大梁干事。若没有外来危机,齐昭可能仍被“禁闭”,外来危机不但解了他的“禁”,而且他的儿子还有可能出任将军,这些都极大地刺激了他的野心。
对于是否让他参与幕府政务,幕府内部最初也曾有过不少反对意见,可齐昭好歹是“亲藩”,“血浓于水”,尽管有德川家的世袭家臣反对,但态度不够坚决,德川齐昭最终还是被请出来,当上了幕府的“海防参与”。对于齐昭来说,这时他更要表现一下自己的与众不同与果敢。“锁国”是德川家康之后的一贯政策,驱赶进入日本领海的外国船就是“锁国”政策中的重要手段,齐昭出山,若不打坚决捍卫德川家政策的牌,那么他将失去“立场”,因此他主张必须坚决贯彻执行“祖制”,不但“驱赶外国船”,还应禁止与外国有任何交往。
这时老中阿部正弘私下问齐昭,如果无法将外夷“劝退”,是否必须行使武力?对于迷恋权力的齐昭来说,打败仗也并非是他愿意看到的结局,这样等于让自己满盘皆输,可打胜仗,虽然谁都想,问题是当时的日本没有这样的实力。想拒绝外夷的提议,但又打不过对方,必须在其中找出一个折中方案。
正是因为其他人不敢挑头,好似水户藩敢于推出“水户学”、敢于否定德川家族世袭统治那样,齐昭要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德川齐昭最终提出的解决策是“诳骗”。也就是说,对外国人能骗则骗,能拖就拖,当看到实在无法顶下去的时候,那么就稍作让步。总方针、大原则是“柔中有刚”地顶回去,“柔”就是“骗”,“刚”就是拒绝。不答应外国提出的任何要求,在拖延过程中积蓄自己的实力,直到有足够力量将外夷打走时为止,那时候再公然说“不”。
齐昭的“诳骗”手段,看似自己既没有退让,又能避免爆发战争,又不让“外夷”捞到实际利益,属于符合日本当时状况的“稳健对策”,可在日本面临空前外来危机的时刻,用表里不一的“诳骗”策略,它或许能解决眼前的一时、一事,可也无法时时、事事都能诳骗过去,那时候应该咋办,没有人去设想。齐昭的所谓“诳骗拖延术”,实际上参杂了德川齐昭的极大个人私心。
外国人来了,齐昭才有机会出山,同时将军家又出事,十二代将军家庆死,十三代将军家定没有能力,齐昭一心想这时让自己的儿子能当将军。当将军是必须立刻做出决断的现实选择,而积蓄力量将外夷驱赶走,那只是一个希望、想法,或许发生在十年、二十年之后,所谓“诓骗拖延”,就是未来的事情未来遇到时再说,不对未来假设预判(请联想当下的日本政治)。正是出于这种计算,德川齐昭才拿出了这样双重诳骗的“馊主意”。
他的“诳骗”,对外骗外夷;对内骗幕府。他最不能让他人知道的,是他最想让自己的儿子当将军。
幕府发布老将军去世,新将军即位,现在无暇考虑美国的要求等,这些都属于“诳骗”,佩里不管真假,1854年3月,他再率领七艘美国军舰到访江户,这次幕府方面不得不签署了《神奈川条约》,也就是《日美和亲友好条约》。1856年,美国使节哈里斯手持美国国旗,再次登陆日本,他要求给块地方,说美国要在日本设立领事馆。幕府方面拿出经过篡改的条约,但没有用,哈里斯坚持要在日本住下来,幕府最终不得不同意他入住在下田的玉泉寺中。此后哈里斯提出要去江户见将军,可任何时候的回复都是,“请稍安勿躁,我们已经上报了你的想法,他们不久会回复。”
佩里在自己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我们的舰队越深入江户湾,日本的态度就越亲切。而哈里斯在自己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没有了军舰,幕府官员就事事对我进行欺骗。到了1857年7月,他终于等到了再次到来的美国军舰,他提出要乘军舰进入江户,去见将军,这次幕府方面终于有了回应:“别乘军舰来,从陆路骑马进入江户。”在此期间,他再接到老中阿部正弘去世的通报。当然,这也没能阻挡住哈里斯踏入江户的步伐。在江户,哈里斯对新任首席老中堀田大谈国际形势,此后谈判签约进入了快车道,在将所有条款商谈结束后,堀田突然对哈里斯说自己要暂时离开江户几天,因为条约需要住在京都的天皇的批准。哈里斯惊呆,因为他这时才第一次听说,在将军之上江户之外还有一个京都,那里还住着一个天皇。他无法理解为何将军同意的条约还要天皇批准?堀田再次向哈里斯讲解“日本文化”。他安慰哈里斯说,天皇是日本神一般的存在,但迄今为止天皇从未违逆过将军的意志,也就是说,将军的许可其实就是最终决定,但日本情况特殊,虽然德川幕府有绝对权威,但仍然有二百多个藩国,一旦经过了天皇的许可,其他的藩国就不会反对。
1858年正月刚过,堀田就去了京都,可到了约好的最终期限,堀田仍在京都,丝毫没有返回的意思,他给哈里斯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天皇被顽固派包围,说服他们需要时间,请再等一等。”
就在哈里斯陷入被动等待期间,美国军舰再次来到日本。哈里斯把美国军舰从中国带来的消息添枝加叶地转达给了一直以来跟自己谈判的井上清直与岩濑忠震等,哈里斯称中国的第二次鸦片战争已经结束,英法联军将在回国前绕道日本,届时他们肯定会向幕府要求签订条约。保不准他们会提出许多过分要求。如果日本能迅速与美国签订条约,那么他们到来后,我会为日本说话,让他们的要求不能超过现在与美国之间的约定。
幕府方面感觉哈里斯说的对,诳骗、拖延不是个办法,此前在幕府面临危难才选派人出任的大老已经就任,新大老是井伊直弼,他的权力在老中堀田正睦之上。井伊得知这一消息后,也顾不上老中堀田了,临危任命的大老井伊直弼立刻对井上清直与岩濑忠震下令,若你们判断情况紧急就就立刻与美国人订约。后者立刻明白了大老的意思,“下放”决定权就是“上”让“下”承担责任,不满足美国人哈里斯的要求,自己怎么承担得起这一责任?次日,在美国军舰上,井上与岩濑等与哈里斯完成了订约。
与订约配套实施的,是内部宣布第十四代将军的人选,放弃庆喜(1837-1913),选择了家茂(1846-1866)。庆喜是齐昭的儿子,他比年仅十三岁的家茂大十岁,年富力强的另一方面是不好控制,他背后还有他爸齐昭。选择将年幼的家茂,实际上是要清除齐昭的影响,抛弃他的“诳骗”对策。
得知将军人选已定之后,最愤怒的是齐昭。他带领一帮人闯入江户城,斥责大老井伊,谁都明白齐昭的不满实际上对自己儿子没当上将军不满。
因为这一年是“安政年”,批准的条约就叫“安政条约”。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英、法、俄、荷等也先后与幕府签订了条约,总称《安政五条约》。
不签的时候不签,能拖一年之久,可一说签还不算,还一口气跟五个外夷签了条约。
经过水户藩贬低幕府抬高自己的夸大宣传,京都的皇室与贵族决定支持水户藩,天皇对水户藩下令拒绝《安政五条约》。萨摩、长州藩也表示支持水户藩。
无视幕府决定,水户藩竟然还与皇室勾结,这些立刻招致幕府方面的强烈不满,幕府的回应是严厉镇压,这就是史称的“安政大狱”。
水户藩、萨、长藩、京都的贵族等,都分别受到处罚,一时间血雨腥风,外事引发了内祸。1860年3月3日,爆发了“樱田门事件”,大老井伊直弼被水户藩刺客刺杀,其中还有一个来自萨摩藩的观察员。5个月后,齐昭也离开了人世,有人说被井伊的支持者刺杀。
幕府与反对派之间的矛盾并没有因为井伊与齐昭双亡有所缓解,反而表面平静,深层更加激化。
看到反对派想利用京都的皇室,幕府方面决定在其中打入一个楔子,利用自己的优势,抢在反对派之前与皇室建立紧密联系,同时断绝反对派与皇室建立联系之路。幕府方面提议联姻,也就是史称的“公武合体”,让新将军迎娶孝明天皇的妹妹和宫。
反对派不甘心失败,他们在京都散布各种谣言破坏,称皇妹出嫁会被幕府作为人质扣押;还有外夷就在身边,幕府不敢攘夷,万一皇妹受辱,将会成为皇族世代的污点。小贵族岩仓具视也被萨、长收买,他提议要利用幕府此时有求于皇室之机,恢复皇权,作为嫁皇妹之交换,将军必须来京都上班,明确开始“攘夷” 的最后期限。
在幕府与反对派的“拉锯”过程中,1862年1月,西南强藩怂恿水户藩挑头,水户藩士再次实施了针对首席老中安藤正信的“坂下门刺杀行动”,安藤仅受轻伤,此后他辞去了老中职务。
诳骗、拖延的外在表象就是必须有人跳出来反对“幕府决定”,而有些所谓“攘夷志士”,最初其实就是为配合幕府与“外夷”周旋,幕府暗中支持或由他们亲自找来的“表演者”,西南强藩在积极参与的过程中发现了水户藩的真实想法,知道了德川家内部的权力斗争激烈,此后他们也用齐昭的方式对付幕府、对付水户。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外夷不可攘”,但他们要主动挑起战端,这让幕府最初的“假攘夷”政策骑虎难下,后来发展到幕府无法控制的地步。西南强藩之“攘夷”,实际上他们自己不敢反抗幕府,因此要给幕府制造一个更强劲的对手。
新将军家茂以及幕府竭力想“避战”,但西南强藩先动手,当他们立刻遭到“外夷”强有力报复之后,萨、长藩立刻将幕府出卖,他们对外夷说,不是我们要主动攻击洋人,我们这样做是在执行幕府命令,我们是他们的傀儡,我们被幕府利用,是牺牲品。他们将一切责任全推到幕府身上。为了证明自身的清白,原本保证要对外夷动武用兵的德川家茂,不得不上演“苦肉计”,将“攘夷”的长州视为“敌人”,家茂亲自率兵镇压反叛。萨摩藩深知若回到先前幕府绝对大的状态,自己将会是第二个长州,因此对幕府阳奉阴违,表面上追随幕府,暗地里却支持长州藩与幕府开打,同时继续支持幕府内部的内耗,他们支持庆喜,反对家茂。
1866年8月,家茂在内外交困中死在了大阪城中,年仅20岁。他提议让三岁的继承人继承将军位,可最终还是庆喜在12月当上了他梦寐以求的将军。
1867年初孝明天皇死去,天皇妹夫家茂与孝明天皇前脚、后脚辞世,这意味着以前幕府制定的“公武合体”彻底破产。庆喜可以大张旗鼓地另起炉灶大干一场,但他上台后发现,局面已经完全不是他当初预计的那样,原本坚决支持自己的萨、长藩,此时已成为了反对自己的最坚定的反对派。从这个结果上回看可知,当初萨、长藩支持自己,其实就是鼓励德川家内部“自坏”,德川家内部自己打自己,最大的渔利者是如今露出真面目的“倒幕派”。
庆喜终于当上了梦寐以求的将军又能怎样?许多不可告人的阴谋把柄被萨、长捏在手里,这应该是庆喜对萨、长藩步步退让的真实原因。从实力上来说,萨、长藩的那点人马,根本打不过庆喜的幕府军。为了避战,家茂先从京都先退到大阪,后来再从大阪逃回江户,最后又从江户城龟缩回水户城,直到彻底交出江户城,他在尾张完全隐退。
第十二代将军家庆、十三代将军家定、十四代将军家茂的死因,孝明天皇之死因等,这些都是一笔糊涂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