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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天去煲煲好吃饭,还是在东二环朝阳门桥的外侧,装修已经有点老旧,地面上的地板步道已经泛白。
我还记得当年Sophie刚刚装修完,兴奋的请我去看看,在那之前是一家常规装修的小馆,转眼成为挂着各种摄影作品,白色空间的冷酷风格。几年之后,风水轮流,当年的冷酷现在也变的眉眼可亲,起了包浆。
打开菜单,十年未变,依然是啫啫肥肠,啫啫虾酱青笋,啫啫鱼头,啫啫鸡,一煲一煲的广式浓墨重彩。另外有一个小菜单,上面有最近的新菜,小龙虾泡饭,啫啫生菜……
△煲煲好-啫啫肥肠
胃口一下子拉到10几年前,有一段时间夜夜在此聚集,在狭仄的包间内,谈诗论道,大口喝酒,啫煲一道一道的上,喝完酒之后踉跄着去洗手间撒尿。
那时我是误入美食行当的诗歌青年,世上无大事,唯有写诗高,沉溺在词语的节奏和变化中,如雕花般细细打磨语言的光泽,口气,排列,机巧,突兀,每一个字都带有独特的滋味。
如今我仅仅是曾经写过诗的美食工作者,每天在路上,跟别人探讨美食,辨别食材,开餐厅的模式,如何调整一个菜品,如何写作一篇美食文章,哪里开了一家新餐厅,米其林新评出来的餐厅值不值得去,帮美食纪录片做一个策划,帮客户筹备一场晚宴……
诗歌都去见鬼,做梦也没有梦到过一句诗,长夜漫漫时,想重新写几句诗,却如一个便秘的汉子,憋红了脸,也写不出一句。那种苦闷,如胸中块垒,无法言说。以至于不敢和旧时诗歌朋友相见,因为手里没货,无法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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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这里风味依旧,唯有物是人非。
好在是物是人非,没有物非人非。更多的时候,我行走在北京这座傻大黑粗的城市,人物皆非,旧时街巷,换了人间,当年密友,鸟兽散去。渐渐有了中年旷境,才渐渐明白,熟悉感乃是安全感的一部分。也明白,为何我的奶奶当年把许多破烂当宝贝,那些貌似破烂的东西,收藏着她的往昔。
一家固执的餐厅,开了十年八年,二三十年,守着固有滋味,任它风云变幻,不为所动,这也一种勇气。环顾四周,这样的餐厅没有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
市场日新月异,新品牌层出不穷,租金连年增长,人力愈发珍贵,那些十多年前三五个伙计开的小店,在这所国际化都市里的生存空间日渐逼仄,于是旧味道与旧馆子日渐凋零。
奋起者跟随时代,迭代变化,成为中流砥柱,比如西贝,当年都是浓浓西北风,窑洞,年画,包房里还可以自己下厨做饭,服务员都是西北大妈,带着浓浓乡情。如今都开在商业综合体,闭着眼睛点,道道都好吃,红白格子,明厨亮灶,国际化。
△如今的西贝装修国际化,清新明快
凋零者三步五步紧赶慢赶追不上,当年白手起家的小家小业,禁不起时代的波涛,就中道崩殂,就消失在茫茫人海。
像煲煲好这种坚持十几年,人是老人,味是老味,即便守旧也好,固执也罢,这种餐厅再次光临,就如老友重逢,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一口吃回从前。
于我而言,这就是一个人的老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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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吃喝经验中,一个人的老字号不算多。北新桥卤煮勉强算是,如今我在北新桥办公,离北新桥卤煮只有几步远,偶尔中午一个人去吃,往往是一点多,客人不多了,一个菜底,加份豆酱,或者素什锦,跟别人拼桌子。还是那么咸,其实也不怎么好吃。
卤煮本是市井粗糙小吃,不精致,也不讲究,从前来都是深夜,当深夜食堂,旁边有下了夜班的司机,纹着青龙的大哥,身份不明的姑娘,那时候的北新桥卤煮的深夜,自有一种江湖气场,契合着那个年代的夜晚。如今再去,多是游客,上班族,偶尔有些喝啤酒的胡同大爷。
我对如今的平淡无感,因为我见识过它在深夜曾经多么妖娆。
奥华餐厅也算一家,北京与天津相近如兄弟,从吃喝上的交流上如反目的兄弟。北京很少天津菜馆,奥华算是一家,开在台基厂大街。对我而言,也是一家老字号,十几年不变,天津菜馆里,一道名菜“罾蹦鲤鱼”,到这里成了“挣蹦鲤鱼”,实在是怕许多人不认识那个字。
△奥华餐厅-罾蹦鲤鱼
天津菜有什么独特的特色呢?其实都是北方农家菜的变形,香浓,味重,加一点海鲜,该吃皮皮虾的时候吃皮皮虾,当地人说:“借钱买海货,不算不会过”。
老板是张氏二兄弟,在北京多年,改不了满口天津口音,他们除了这家餐厅,还卖服装,老张每天像个微商似的发布38元的真丝睡衣,床单被罩,我默默的屏蔽了他。偶尔路过还会去吃虾仁独面筋,嘎巴菜、煎饼果子、爆三样……反复几样菜,不见惊艳,仅仅是熟悉。
类似的还有福满园,在寸土寸金的新源里,上菜极快,反反复复几道菜,红烧带鱼、排骨炖豆角、炸馒头片、酸辣土豆丝。十几年前吃到现在,没有什么新鲜的,也没有什么变化的。直到现在,也会一个人去吃,一个人百无聊赖,不知所终。
炸馒头片蘸点酱豆腐,红烧带鱼其实有点硬,也用的不是上等好带鱼,排骨炖豆角其实是备好的迅速盛一碗,水平跟学校食堂差不多,而酸辣土豆丝也是黑了吧唧放了酱油那种。
但是就是觉得好吃,吃起来踏实,一种小时候的滋味穿越茫茫世界,回到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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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肠辘辘的时候,还会想吃华威肉饼,就在华威桥,也是许多人,肉饼又油又腻又香,来碗绿豆粥,铁板羊肉,铁板牛肉,咋咋唬唬放到桌子上,趁热吃,要是重口味,还要吃铁板羊腰子。也试着叫外卖,但是肉饼这玩意儿,真是要吃刚出锅,热乎的,一旦被绑架到一次性餐盒中,灵活的滋味都打了折。
△华威肉饼
也想吃一碗宇飞牛肉面,其实如果按照美食标准来算,不过是咸,重口味的一大碗,挤在众多呼噜呼噜吃面的人群里,埋头吃一碗不怎么好吃的面条,吃完之后,也是心满意足。
这些就是你的过往,你的昔归,你的舌头上的烙印,好吃不好吃那是别人的评价标准,架不住经常惦记,经常想吃,路过的时候,忍不住慢下了脚步。
这些餐厅都是混迹在茫茫都市里的家常小馆,没有一家名门,做生意也都是回头客,老伙计,周围街坊。他们以不变应万变,以固执面对圆熟,外面的世界翻着花样,打着跟斗,来个趔趄,商业模式换了好几茬,天使投资换了无数家,这些小馆子也不过是吃口饭的地方。
这些是我一个人的老字号。从青年吃到中年,我估计我会一直吃下去吧,如果它们一直都在。哪怕它们也不怎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