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尔干国家中,米洛拉德·帕维奇或许拥有最多的读者。他的小说凭借着极具现代性的艺术魅力,在世界各地被翻译成几十种语言。但理解他的读者,并没有因此而增多。《哈扎尔辞典》的形式让着迷的人陷入了元小说分析和纯文学陷阱,而这背后的宗教与历史暗喻,则更难以解读。
米洛拉德·帕维奇
(1929-2009)
塞尔维亚小说家,代表作《哈扎尔辞典》被誉为“21世纪的第一部小说”。
撰文| 宫子
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困境
2012年,帕维奇的第二任妻子,雅丝米娜·米哈伊洛维奇抵达了阿塞拜疆,在那里她得到官方最高规格的待遇。与此相对的,则是她对塞尔维亚政府封禁帕维奇作品的愤恨。她相信“只在自己的祖国,帕维奇才会被遗忘”,“塞尔维亚如此决绝地与才华、成就、杰出、勤勉、诚实、耿直和精英划分界限”。在阿塞拜疆语《哈扎尔辞典》五十周年纪念本的发布会上,雅丝米娜用那种令人尊敬又让人有些讨厌的口吻,诉说着自己为这本小说所做的工作。
她把哈扎尔视为自己的第二个故乡,并让人们注意到“哈扎尔”并非仅是文学里的虚构。她认为,世人对帕维奇理解的缺乏正在于此。然而,她又将思维带到另一个片面上,对丈夫的崇拜以及那过度的世界文明思维,兴许还要再加上些对塞尔维亚的愤恨,让她觉得凡是能有读者接纳帕维奇的国家便总是好的。在她本人的游记里,她也不止一次地显露出那种强烈的对立情绪。
但在世界其他地方,人们真的能够理解或接纳帕维奇吗?
作为塞尔维亚的两位世界级作家之一,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创作思路与同胞安德里奇有很大的差异。后者以偏向历史现实的风格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帕维奇则是从一开始就确定了偏世界化或更具现代性的写作方式。辞典小说的构思光芒夺目,尽显才华。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作家想到还能用这种方式写一部与历史和文化传统有关的小说。但《哈扎尔辞典》进入美国图书市场时,人们似乎又只对它单纯的艺术形式感兴趣,这本“一个拜占庭人”宣称自己写了两百年的小说,摇身变成了后现代作品。
“一部《一千零一夜》式的传奇”、“一个淘气逗人的智慧游戏”,这便是美国出版商为其拟定的童书式推荐语。比较文学学者大卫·丹穆若什写道,“对于国际读者而言,帕维奇的国际化框架与他的实验性之间有着互相强化的效果,这使得外国读者忽视了他的书里那些地方性的暗示,转而强调它对元小说的关切”,“《哈扎尔辞典》看似简单,其实暗含着政治论争。国际读者不但没有发觉,还十分欢迎它。”
阅读《哈扎尔辞典》的过程的确很有趣,它充满零散的想象力,我们得像个玩积木的孩子一样,不停地在三本辞典的词条中来回翻阅,自己找到某种搭建方式,看到历史的谎言并寻找藏在故事里的魔鬼。但在那些充满想象力的、诗歌形式的故事里,我们隐约能够看到帕维奇对历史的暗喻和讽刺。
《哈扎尔辞典》(阳本)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1月
“哈扎尔大辩论”的多版本历史
《哈扎尔辞典》主要由三个部分构成,由基督教记载史料的《红书》,由伊斯兰教记载史料的《绿书》,由犹太教记载史料的《黄书》。其中有些关键词条会在三个宗教的史料中同时出现,例如“哈扎尔”“阿捷赫公主”等。如果按照这个顺序阅读的话,我们会发现这三部辞典几乎讲了三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史料增多,历史却更加模糊。即使换一种方式阅读,亦无济于事。
哈扎尔王国最初是什么样子,哈扎尔人又源自何处。在辞典里搜索相关的词条,我们会发现不同的说法。基督教史料中记载,“哈扎尔人来自遥远的萨尔马特(托博尔河至伏尔加河附近)”,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和宗教团体,曾从犹太人那里索要人头税。犹太教史料则将哈扎尔人描述为“定居于高加索的一个强悍好战的民族”,而且在哈扎尔王国,不能称呼民众为“哈扎尔人”,那会令他们感到不快,人们必须用“非犹太居民”、“非伊斯兰居民”、“未改宗基督教之希腊人”等称呼来代指他们。而在伊斯兰教的记载中,哈扎尔人成为了源自土耳其的一个民族,而且被更明显地分成了对立的两种,白哈扎尔人和黑哈扎尔人,这二者之间只存在对立,不可能共存。
接着,我们会在“哈扎尔王国”中发现,三个宗教的史料都记载了一次哈扎尔历史上的大事件:宗教大辩论——也可以把它称作是哈扎尔历史上的最后一次事件,因为自此之后,完整的哈扎尔文明便渐渐从地图上消失。公元8世纪,哈扎尔王国的可汗决定让国家改信一种宗教,但他不确定究竟是基督教好,还是伊斯兰教和犹太教更完美,于是决定召开一场宗教辩论,皈依胜出一方所持的宗教信仰。“哈扎尔大辩论”这个词条,在三个宗教的辞典中都能找到。
顺着时间线找到这些词条后,事实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犹太教的辞典记载,辩论中胜出的是犹太教使者,哈扎尔人从此全部信仰犹太教;伊斯兰教辞典记载了两个版本,一种说法认为使者法拉比·伊本·可拉没有参加大辩论——这里又有一种流传说他在途中被敌人谋杀了,另一种说法则记载了伊斯兰教使者在辩论中用自己的聪慧击败了另外两个对手,获得了胜利。而基督教辞典更是记载了三个版本,结果都是哈扎尔人其实皈依的是基督教。接着我们会在不同的辞典里找到“阿捷赫公主”的记载,发现这又是三个不一样的人;接着我们又在“阿捷赫公主”的故事里发现了其他人和其他故事……历史就这样走了下去。
《双身记》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12月
一个天堂与两个地狱
哈扎尔的历史真相是什么。帕维奇似乎用这种写作方式对历史本身提出了讽刺。在由三个版本的辞典衍生的无数个版本的故事中,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几乎完全取决于我们先读到哪一个,或者我们更愿意相信哪一个,这也许就是开放式阅读让不同读者眼中看到不同故事的意义所在。而三个版本之间的矛盾,又提供了这样的一个陷阱:只要你相信了其中一个对历史的说法,那么其他的说法就统统都是恶意谎言;如果你不相信其中的任何一个说法,那么所有故事都是谎言,历史就变成了一片虚无。
在巴尔干半岛这样一个由奥匈帝国和土耳其帝国轮流统治的永恒前线地区,在同一个民族会因为信仰分裂成塞尔维亚和波黑这样对立国度的地带,历史似乎就是按照《哈扎尔辞典》所说的方式运行的,居住在那里的人民也正陷入了这样一个陷阱,他们必须接受一种历史说法或信仰,同时把其他的视为谎言。我们能够区别梦与现实,因为后者是连续的、历史性的,而梦境只是一些无法衔接的断章。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则用艺术手法,把历史裁成了无法融合的梦境。在这个梦境中,帕维奇提供的一些诗歌般的幻象,读起来既浪漫,又带着一股政治的肃杀气息,其中有一个吃面包的段落,令人印象深刻:
“在高加索山脉周围的贫瘠之地,人们都吃这种售价便宜的着色面包。无色面包也是哈扎尔人制作的,但价格非常昂贵。哈扎尔人只能购买这种昂贵的无色面包,而无权做其他的选择。倘若一个哈扎尔人不遵守这一法律,去买着色面包,那么只消查看他的粪便就能发现这一违法行为。哈扎尔有一种特殊的海关检查部门,那里的工作人员会时不时地检查哈扎尔人的粪桶,违法者会受到惩罚”。
这可能是米洛拉德·帕维奇在塞尔维亚国内遭到封禁的原因。假若他只是一个博尔赫斯或普鲁斯特式的作家,政府没有任何理由对他的作品产生恐惧。居住在南斯拉夫地带的人们,从他的故事里读到了只有身在当地才能深刻理解的讽刺与痛苦。就像那个阿捷赫公主的故事一样,她在帮助了宗教论辩的一方后,就会被另外两方视为该下地狱的异教徒。魔鬼,在宗教辩论产生的时候,就先于天堂而出现。“三条冥河把原哈扎尔国国土下的三座地狱分开,这三座地狱是:火焚谷、地狱和穆斯林的火狱”。一个人最多只能进入一个天堂,却要接受两个地狱的惩罚。在巴尔干地区,这种事情屡见不鲜。
但对于帕维奇在塞尔维亚封禁的具体遭遇,相关资料少之又少。似乎没有人愿意对这件事情进行探究,他那才华横溢的故事很吸引人,这就够了。即使如此,他在许多的文学评论与研究中,依旧是缺席的。如果未来要在某个文学殿堂里给米洛拉德·帕维奇建一座雕像的话,我建议完工后用电锯把它沿着轴心线劈成两半,在不同的大陆上只展示他的左半边或右半边。没有人能够完整地理解帕维奇和他的作品,正如他本人把《哈扎尔辞典》分成了阴本和阳本,以及除了小说家,他还是个诗人兼南斯拉夫历史与文学史的研究者一样。人们只能理解他最迷人的半个身子。
本文原载于2019年7月20日《新京报书评周刊》B05版。撰文:宫子。编辑:徐学勤榕小崧;校对:翟永军。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