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棱镜(ID:lengjing_qqfinance),作者|张彬,编辑|张庆宁
慧聪书院,古称文圣庙,坐落于上风上水的中关村广场。明清年间,这里是进京赶考的民间举子必拜圣地。
慧聪书院的求学气氛延续数百年,而今,一个个培训机构萦绕着这座文物建筑,它们统一组成了“宇宙补习中心”海淀黄庄。
海淀黄庄位于中关村东南角,地铁10号线和4号线的交汇处,不远处是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人民大学等中国顶级高校。
方圆两公里内,数百家大大小小的培训机构“埋伏”在十多座写字楼里,从语言培训到学科补习,从小班课到一对一,从线下到线上,几乎集齐所有的培训业态,覆盖着北京最愿意为教育付费的人群。
学生、家长、补习班,组成一个永不停歇的食物链。
孩子步履匆匆,不是从补习班下课,就是在去补习班的路上。他们享有全国金字塔尖的教育资源,却仍然孜孜汲汲,唯恐落后;家长拿出金钱、时间和精力,坐在补习班里做笔记,比孩子还要努力;而培训机构,通过学生和家长的教育需求收割市场,扩招教师、增加课桌,向着利润全速冲刺。
暑假已至,但海淀黄庄没有假期。
(图:海淀黄庄一带的广告栏已经被培训机构占领)
学生
慧聪书院背后的中关村广场,从来不缺人气。
7月初一个寻常日子,夕阳余热未散,白日喧嚣落幕,谈笑声渐起,轮滑的配乐不高不低,为夜晚增添了几分闲适。
广场花坛边,14岁的廖一凡略弓着腰,双手抱着手机,专注在虚拟的打杀中。
廖一凡已经不去学校了,他把课桌从学校转移到了新中关大厦,在16层一家号称“中国最好的日语培训机构”学了一年的日语。
廖一凡是二代北漂,出生在北京,父母是辽宁人,就读于附近一所“二流”初中,这所学校非京籍学生很多。初二刚开学时,全班共24个人,现在只剩下8个在备战中考。
他打算申请日本的高中,这个月底参加第一批入学面试,现在需要紧急冲刺一把。
在新中关大厦里,像廖一凡这样提前按下义务教育“暂停键”的学子有很多。这座18层的写字楼里至少有50家培训机构,大部分主营留学语言培训和咨询。学生从全国各地赶来,奔赴中高考之外的另一条前途——出国留学。
招生旺季来临,新中关大厦南北翼各四台电梯,从早到晚吞吐着一波又一波学生和家长,晚6点后的高峰期,挤上电梯是件困难事。各大培训机构的地推妹在电梯口候着,话术熟稔,递上传单和笑脸。即使目不斜视地成功“逃脱”,也很难一下子甩掉她们极具穿透力的微笑。
事实上,自走出海淀黄庄地铁站起,这种宣传气息就扑面而来。
200多米长的地下通道里,贴墙广告频繁更新,明星、名师、牛娃齐上阵,人手一句标语:“日进一寸,成为更好的父母”,“清空任务list,勾选更好的自己”。总有一款广告适合你。
(图:海淀黄庄地铁走廊里的培训刷墙广告)
留学毕竟是少数人的选择,最红火的还是应试辅导产业。
海淀黄庄地铁B口向东200米的银网大厦,是这一带知名的“补习大楼”,盘踞着新东方、高思、启德教育等等数十家补习机构。大厅里,一条巨幅广告从高空垂下,上书“全力开展,热爆暑假”八个醒目大字。
身着各色校服的学生在家长的陪同下出入大厦旋转门。门外,两位年轻保安严阵以待,催促着停车场上起步慢了的司机。
除此之外,补习机构还“占领”着附近的理想大厦、知春大厦、和盛大厦等等。这些大厦是学生三点一线中的“第三点”。
初二这一年,陈阳每个周日早上7点之前出门,晚上9点回家,中间辗转于银网大厦、理想大厦和知春大厦三栋写字楼之间,补习语文、英语、物理、生物四科,中午在附近快餐店吃午餐,一般是麦当劳或者必胜客。
陈阳并不爱吃麦当劳,但对于这位“准中考生”来说,吃必胜客太奢侈,“我指的是时间,不是钱。”她宁愿把上菜的等候时间省下来睡个午觉。
除了周日一天,周五晚上她还要补2小时数学。
陈阳就读的101中学属于“海淀六小强”之一。她所在的班共计42名学生,据她了解,几乎都“在外面学”,而她的补习强度只算中等。
陈阳的补习生涯始于小学四年级,最初只学英语,五年级起添加了语、数,初中时继续加量。她的暑假课程已经被父母安排好了,“期末考完休息一段时间,然后上一期快班,大概半个月左右,一气上完。”
以海淀黄庄地铁站为中心,方圆两公里内,不仅有一众知名高校,还有北京最优秀的一批中小学——人大附中、北大附中、八一中学,中关村中学,以及人大附中实验小学、中关村一小、中关村二小、西颐小学、万泉小学等。
补习产业在它们的“哺育”下繁荣昌盛。
(图:海淀黄庄一带名校环伺,人大附中是“海淀六小强”之一)
家长
到底学生和家长谁是海淀黄庄的主角?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在海淀黄庄地铁口,这样的场景很常见:家长(多数是妈妈)和身穿校服的学生比肩而行,家长背着书包,学生一手拎着培训机构发的纤维袋,一手举着冰淇淋或者汉堡,边走边吃。从他们身边经过,一定会听到“提分”、“老师”、“考试”等字眼。
通常,话多的是家长,沉默的是孩子。
(图:海淀黄庄一带的交通一向繁忙)
樊力曾经是其中一员,为了把孩子送上通往名校的快车道,他已经陪着儿子晓宇度过了9年的补习时光。
和大部分学生一样,晓宇的补习生涯开始于小学四年级,此后几乎没断过,小学上奥数和英语,初、高中主攻数学和物理。高三下半学期,晓宇每周末只休息周日下午半天,其余时间排满了一对一课程。
“孩子偏科,所以想往上提一提,花钱争取时间。”樊力在言语中流露出中产阶级的优越感,他和妻子都属于“被教育改变命运的人”。
樊力本科考上了南京一所211学校,研究生就读于中科院,妻子是民族大学硕士。“第一,我俩都是211,孩子至少是985吧。”
“第二,教育是一项长期投资,现在经济条件都不错,对教育普遍重视。”樊力习惯把话总结成一二三点。除了以上两点,他坦言,报补习班除了理性的考量,确实有“随大流”的心态,“现在就是这样的生态,一个班几乎都补,你不补,人家都学二遍了,你才学第一遍,肯定会被落下。”
补习还是一场财力较量。
黄庄线下班课费用为300到500元/节课,一般每节课两个小时;一对一课程费用更高,根据老师等级从600元到2000元不等,名师的课程标价5000元以上,仍然一位难求。
晓宇上的一对一补习,两小时学费1500元,樊力每月此项支出超过2万元,这是这个中产阶级家庭最主要的支出。“跟别人比起来,也就是个平均水平吧。”
而今,樊力暂时熬出头了,“孩子这就参加完高考了,我也不用再来接送了。“
接送孩子只是家长的最低配任务。
科贸电子大厦6层,学而思培优教学点,一个容纳50人左右的教室,密密麻麻坐了半个屋的家长。他们普遍比孩子用功,拿着笔和本帮着记补习重点,时不时拿出手机拍下PPT上的讲义。
更有甚者,家长会替学生上课、做题、交作业。
黄庄一家K12在线教育机构的老师提到一对令她印象极深的母女,女儿就读于海淀一所重点初中,成绩很好,能排到班级前三。有一次母亲忧心忡忡地跟她反映,女儿很固执,坚决不听课。
但老师很纳闷,因为这个学生几乎是全勤,作业每次都按时交。后来她才知道,课都是母亲替上的,母亲不仅按时听课,而且认真完成作业,目的就是把错题勾出来,拿给女儿看,提醒她留意易错点。
老师哭笑不得。
老师
日色渐暗的海淀南路,一所课外补习机构里灯火通明。周四、周五两天,是老师们集体备课的时间,为周末两天的补习严阵以待。
“当老师是因为学化学的女生不好找工作。”29岁的莫楠扎着马尾辫,快人快语。
她是这个补习机构的化学老师,从2016年4月至今,已有三年多的教龄。莫楠从高中起就是同学眼中的“学霸”,研究生考上北京一所985学校的化工专业,毕业半年后来到这家快速发展的补习机构。
刚结束初三下学期的授课,莫楠稍微喘口气,然后又开始给“新初三”暑期班备课。
暑期班通常是预习新学期前四单元的课程,以入门为主,内容偏浅。秋季班和春季班,以巩固提高为主,进度比学校授课提前一到两个单元。
莫楠说,她已经一年多没有休过完整的周末了,除了周六日两天10小时的授课,平时还会负责教研工作,编写讲义、出考卷。
支撑她高强度工作的,除了成就感,当然还有薪酬。
在这里,老师薪酬由基本工资+课时费构成,老师根据学历、资历、受欢迎程度定为多个级别,每个级别课时费不同,最初级的老师,每节课课时费1000元。
学生续报率,是老师“升级”的重要指标。续保率高的老师,还会拿到额外的奖金。于是,所有老师都很卖力,除了把课讲好,还要打造自己的风格,留住学生。
这里最受欢迎的风格是“严厉中不失诙谐”,“严厉是让家长信任,诙谐是让孩子开心。”莫楠讲课时喜欢开玩笑,备课时,她会把每个笑点提前编进讲义。
一名从业三年的老师,月薪平均能拿到两万,名师一年赚三四百万很轻松。莫楠不愿透露自己的薪酬,但她表示,“只要踏实代课,工资是可观的。”
在老师丰厚收入背后,是一个庞大的补习产业。
有研究报告显示,2018年中国K12课外培训市场规模5205亿元,其中的佼佼者如新东方优能中学,过去三个季度的收入增速均超过30%;以奥数培训起家的好未来2019财年收入25.63亿美元,同比增长近50%。
补习机构、学生和老师都在加速前进。
莫楠所在的机构,招聘老师的学历要求从“985”放宽至本科。网课事业部七八平米的直播间,原来仅供一名老师上课,现在被打成隔断,三名老师同时授课。
面对迅速增加的学员,莫楠心态纠结,“其实我认为,(全班成绩的)前20%和后20%都不需要补习,前20%是因为不需要,后20%报了也学不会。”
补习班面对这些生源,一样来者不拒。
(注:应被访者要求,文中姓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