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一件事越轰轰烈烈,对你的刺激也就越大,你也就记得越牢,此话不假。1958年全民大炼钢铁的情景,至今在我的脑海里仍不时地浮现出来,尽管那年我才9岁。
那年夏天,呼和浩特遍地都是小高炉,十分壮观,每隔几十米就有一座炼铁炉冒着熊熊的火焰。家家点火、户户冒烟,全城都弥漫着硫磺味的烟气。
那时呼和浩特还没有什么高楼,从蜈蚣坝的山坡上向南望去,差不多可以看到整个城区。夜幕降临时,原来并不灯火通明的呼和浩特,此刻渐渐燃起忽忽闪闪的火光。有的明亮、有的微弱;开始还稀疏,随着时间推移,亮点越来越多。天全黑下来以后,呼市全城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火光,犹如银河洒撒落人间。
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描绘,说“万家灯火”吧,不很贴切;说“石火电光”吧,亦有些牵强。大家都知道,那绝不是灯,那是无数的“土高炉”喷出的火光。
所谓炼铁炉,就是一个大约三、四米高的黄泥炉,上面有一截大约一米高的、用半圆瓦拼成的烟囱。炉内用普通粘土砖砌成炉膛,炉的下部用一个圆筒形风箱以人工鼓风。箱筒用木条钉成,长约两米、直径约80公分。中间的活塞也是木制的,周边绑扎鸡毛或者鸭毛用作密封。风箱的把手很长,可以两个人同时推拉。
那时,天天捷报频传,令人无比振奋:呼市某中学在一个星期内建成50座小高炉,其中有10名少先队员5天学会炼铁、一天盖起小厂房、又用一天半安起炼铁设备。在全校少先队员支援下,三天挖出3000多斤废铁,办成一座“少年卫星炼铁厂”,在7月中旬,炼出第一炉铁水。据说这个小工厂一年的产量可生产1800台拖拉机零件,还有的少先队员10天就成为冶炼工程师,能不是奇迹?
那时,我在中山西路小学读书,白天上课,晚上也要参与运矿石、砸矿石、用皮老虎给小高炉打气。八九岁的孩子拿着小鎯头砸矿石,搞的满手血泡。
为了给小高炉搪内衬,泥中间要掺入细麻丝一样的纤维。但需要量这么大,哪里去搞麻丝?不知谁提出一个倡议:用头发代替不是很好吗?头发可是人人都有的!于是,在老师中首先掀起了献头发的高潮,很多老师剃了光头,接着学生也有很多响应的。看到我们神圣庄严的老师变成了秃和尚,让人忍俊不禁。
那是个快乐的年代,生活都是沸腾的。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不由得歌兴大发,不伦不类地套用印度电影《流浪者》主题曲《拉兹之歌》的曲调。一边拉风箱,一边仰望夜空,引吭高歌:
到处炼钢,啊——
到处炼钢,啊——
归化城里星光灿烂,那是在挑灯夜战,啊——
到处炼钢,啊——
到处炼钢
……
一连几天的“夜战”,我疲劳至极。“夜战”之后,清晨回家,从学校走到公园,再从公园走到锡林南路。人少车少,路也还算平,好几次走着走着就睡着了。这段路,可以走着睡个十来秒钟,睁开眼在走几步,再睡十来秒,不会出什么大事。其他路段,人多,还有车,怎么也得挺住。
那年,我是第一次听说流产这个词。班主任杨老师挺着大肚子带领全班同学大炼钢铁,站成一排传递“废铁”时,突然累得一头倒地,流产了,鲜血顺着大腿流下,裤子都染红了。男老师们吆五喝六地把她抬上了手推车往医院跑,我们都吓傻了,以为杨老师死了……过后我们才明白流产就是生小孩了。
听说,我家附近药品检验所的十几个家庭妇女,白手起家,不懂技术、缺乏材料,硬是当天建起小高炉、当天就炼出了铁;内蒙送变电公司的职工奋战两昼夜,建起各种土炼铁炉9座;呼市郊区政府机关,用一斤无烟煤能炼出3斤铁;内蒙古医院的医生、护士,顾不上诊治病人,在医院里砌高炉,也炼出了铁;呼市市立医院土法炼铁更为简单,他们建造的坩埚土平炉,就是在地上挖个坑,用普通砖和耐火砖砌成,一次可以放8个坩埚。炉内不用焦炭作燃料,仅使用劈柴和普通的块煤,下面用鼓风机吹风,两个半小时就可以炼出100多斤铁来;尤为奇妙的是,内蒙古中蒙医院,大胆试验用中药炼钢,在小土炉内,加入中药槐角、鸡内金和龟甲等。据说这些中草药可以起到去氧脱硫、调解碳素的作用。
那时,我家居住的内蒙古卫生防疫站的院子里,也建起了两座两米多高的小高炉。砌高炉需要耐火土,有人不惜将家里的水缸砸烂捣碎,做了耐火土。为了制作风箱的活塞,妇女们大多剪了短发,把头发拿去代替鸡毛。矿石不足,领导命令每家每户必须无偿上交十斤铁。在共产党员的带领下,挨家挨户地搜,凡是黑色金属就砸烂称重后抢走。每家只留一口煮饭锅、菜刀五家留一把,其余全部上缴。没了切菜的刀,每家的小孩子就多了一项工作,每到做饭时,就去寻切菜刀,一家一家地挨过来,将近半个小时。
那时,炼铁的燃料主要是煤炭和破旧的桌椅板凳。人们把炉子下部装上木材和煤炭,再把废铁和矿石堆到炉子的上部。然后点燃木材,用风箱向炉内鼓风。炉温度上不去时,就从家里拿来被子裹在炉子上保温。然后就期待高炉里能有铁水流出了。
小高炉随着风箱的每一次拉动呼呼地吐着火舌,没有卷扬机,没有料斗,只有一个依着小高炉砌起的笔陡壁陡的台阶,父亲他们把焦炭、废铁用柳条筐抬上去,然后往炉口里倾倒。烟火不时地烧着他们的衣服,烤红他们的脸,燎焦他们的头发。台阶没有护栏,父亲说,在炉顶上加料极端危险,听过回民区那边就有一个人被炉口的大火卷了进去,尸骨无存。防疫站有个大夫,因为躲避火燎,一脚踩空掉了下来,把双腿都摔断了。后来,人们在台阶下放了一捆草,以防再有人摔下来。
机关干部们夜以继日地守候着小高炉,人们只有熬到后半夜实在困得不行了才轮流回家丢个盹。身体躺在床上,魂灵还在围着高炉转悠。听到“出铁了!”的欢呼声,人们又赶忙穿好衣服跑出去看。
废铁熔化的铁水流到地面上开好的槽子里。夜晚,当红彤彤的铁水流出来时,把院子照得通亮。我们小孩子最喜欢看铁水流出来的情景,在两丈多远的地方看着、跳着、欢叫着,高兴得犹如过年。
刚流出的铁水确实非常漂亮,红光灿灿、热力四射。第二天天亮再去看,已变成了些冷冰冰、黑乎乎的丑八怪了。挑上一块模样稍微像样点的用红布托住,机关干部们就兴高采烈、敲锣打鼓地报喜去了。
记得报喜的次日晚上,又一炉铁水炼好了。人们群情激奋地围在高炉旁,欣喜地注目着喷涌而出的铁水。忽然一人脚下一滑,坐到了铁水上。只见他的屁股下一团青烟冒起,接着是撕心裂肺的惨叫,瞬间两条腿便成了黑棍子。我吓得赶紧捂上眼睛,转过身跑回家去了,后来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小高炉的胃口太大,没几天就没烧的了。据说外地的经验是就地取材,拆破庙、砍树,什么方法都用。可锡林南路没有多少可砍的树,但附近戏子坟的坟茔不少,不知是谁的建议,要解决问题只有刨坟取棺材板。
不管怎么说,刨坟的事,总是不便公开,这个任务只能交给一些党团员去完成。像父亲这样的一般干部,开始并不知情,后来大家发觉烧火的木材异样,而且烧起来总有些异味,真相才泄露出来在机关干部们中间传开。不过,大家也只是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多说什么。
知道生火用的是棺材板,“夜战”不再有起初的那点新奇刺激。风箱能不去拉就不去拉,高炉能离得远点就离得远点,那里冒出的烟雾总让人们感到莫名的恐惧。黑夜里,飘忽变幻的浓烟,怎么看都像是魂灵正在痛苦地挣扎。
几个月后,“大炼钢铁”高潮已过。一天,我独自一人穿越戏子坟去学校上课。那天,我因为出门晚了,直接抄近路从坟茔中间插过,没想到小路两侧一片狼藉。被挖开的坟茔、散乱的棺材板、乱七八糟的骨殖,一路不绝。我不敢正视,硬着头皮、顶着恐惧、强忍着恶心,逃出了这片山坡。
直至11月下旬,天气已很冷了,许多人的衣服已破烂的不能御寒,鞋也露出了脚趾。人人都被烟熏火燎得像叫花子一样,仍在炉前疲惫地做着徒劳无功的工作。
后来,燃料没有了,炼铁炉一个接一个地烧坏了,风箱也用坏了。以往炼铁现场风风火火的热闹气氛没有了,人们都垂头丧气,三三两两地蹲在墙根闲聊。
其实,多数单位到了1959年初,还是没有炼出铁来。稍好些的,有一缕红红的半液态的金属体从炉口里像挤牙膏似地冒了出来。样子很粘稠,没有冒出多少就凝固了。人们赶紧用铁钎子捅,铁钎子刚刚插进炉口就被粘住了,五六个汉子一起拽,怎么也拽不掉。领导欢欣鼓舞的笑脸变成了愤怒,扭秧歌的、打锣鼓的人见状也灰头土脸地收起了家伙。
后来上面宣布“钢铁下马”,这场轰轰烈烈的全民大炼钢铁运动才算结束了。花这么大的代价,炼出的东西铁不像铁,石头不像石头。我敢保证,民间炼出来的铁,没有一两是合格的,还不如现在澳大利亚进口的铁矿石。人力、燃料、材料、时间都白耗费了,成品铁器变成铁矿渣。蜂窝状的铁渣,一部分运往呼钢回了炉,一部分遗弃在原地,无人问津。
有些没炼出铁的单位,在拆毁这些小高炉时,才发现半熔化状态的废铁,和没有完全燃烧的焦炭紧紧包裹在一起,拆不开、砸不烂。人们这才明白砌筑炉体必须用耐火砖,勾缝也要耐火土。人工拉动风箱助燃也不行,必须用机械鼓风机。否则由于炉体保温效果极差,助燃强度不足,炉子里的废铁就不能达到被完全熔化的温度。
听说,每座小高炉用掉的材料足够建造两间大正房,按当时的住房条件可供10个人居住,仅呼市玉泉区就不下于1000座这样的小高炉。
因为砍伐树木,大青山许多地方成了光山。环境资源遭到严重破坏,水土大量流失,1959年的大洪水不期而至。
全国几亿的劳力都投入到“炼铁”中了,秋收没人管,粮食烂在地里,年末就开始挨饿。
直到大炼钢铁收尾时,伟大领袖才和他的亲密战友们说:原来炼铁还要焦炭呀!
我后来想:为了实现伟大领袖提出的“超英赶美”的宏伟目标,全民开展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当国人砸烂铁锅投入土法炼铁炉的时候,大洋彼岸被“赶超”的英美们,会不会在偷笑呢?
困倦、疲惫、饥饿、荒诞,永远地留在了我这个儿童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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