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物兄》里的主体情节,是美国的儒学大师程济世先生回国了,惊动了国内政界、学界、商界各色人等,大家如饥似渴地期待着儒学大师的回归。
小说的时间线并不长,但触及的历史厚度却相当的深远。
在这么一条横向线并不算太长、纵向线却很浑厚的三维空间里,作者想表达的究竟是新儒学迎来了自己的复兴时代,获得了崭新的生命,给中国文化带来了新的生机?还是说新儒学不过是旧瓶装新酒、引发各方人士趋之若鹜的动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的目的是想在新儒学的混水里摸自己的鱼?
可以看出,李洱在《应物兄》里恰恰想表达的是后者,那就是新儒学不过是徒有其表,成了各方力量沽名钓誉的游乐厅、名利场、声色圈。
小说里中国哲学家提到的书
我们首先看看在美国成就大名的程济世先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货色。
小说里对他的讽刺意味相对比较淡薄,努力把他写一个德高望重、致力于儒学振兴、待人接物也相对平和的学者形象。
但是,小说里还是通过人物的言行不一的巨大反差、点到为止的人物秘语以及遥观触及到的人物命运轨迹,对这一个新儒学大师作出了否定式的结论。
首先,我们可以看到,程济世的身世的尴尬。
《闪闪的红星》剧照
在小说里,大陆学者对程济世回国用了一个词,是“胡汉三回来了”。这个设定语很不恭敬,因为在我们大陆语境里,都知道,胡汉三来自于《闪闪的红星》中的人物。在这部充溢着荡涤旧文化氛围的影片中,传达了一种对于旧有中国传统不容妥协的决绝精神,致力于张扬起的是一种超越于旧文化的新兴的、与世界文化接轨的时代意志。
胡汉三代表着一种被扫荡了的文化存在,但程济世却带着曾经被扫荡了的文化,卷土重来,所以,小说里的大陆人士在背后称他为“胡汉三回来了”。这首先表现了学界对程济世重回大陆文化语境的一种讽刺与不恭。
在小说里,程济世不懂胡汉三的典故,这估计也是太低估了程济世对中国文化的理解。
一般人都认为程济世影射了海外新儒学的代表杜维明,但我们看到,杜维明在大陆开放之初,便来到了大陆高校,虚心地成为一名学生,学习中国传统文化,这也是杜维明深刻地认识到,中国文化的命脉还得从大陆这个根上来寻找,海外的儒学的枝叶,离不开大陆这块本土的文化滋润。这是杜维明的高超之处。
程济世如果作为一个儒学大师的代表,对胡汉三缺乏了解的话,那么,他显然还缺乏一个儒学大师对中国文化的深刻感知。
程济世之所以被称为胡汉三,是因为他的父亲曾经是一名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后兵败逃往台湾。在小说里,我们看到,大陆学界出于恭维程济世的目的,把他的父亲也说成是爱国将领,抗战有功,但这依然无法改变程父的特殊身份所烙印的时代印迹。
小说中涉及到的济水流域
所以,小说里的程济世与父亲的关系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其父在军事上兵败逃离大陆,而其子却用文化武器,重新开进当年离开的土地,并且引起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后续锦上添花的迎归闹剧。
这个闹剧里,有各大院校包括北大清华都争相向程济世伸出橄榄枝,想把这个儒学的重点人才罗致门下。而小说里虚构的济州大学因为正是程济世当年父亲从这里逃亡的地方,也是程济世的出身之地,所以最能引动程济世先生的回乡之情,也是小说里提到的“胡汉三”最适合回归的地点,所以,程济世最终被济州大学给邀请了回来。
这个闹剧还在于,程济世回国讲学,本来不过是一起学术事件,但是,程济世偏偏不满足于此,派他的经济后盾黄兴先生先行回国来勘察,这也构成了整个小说的主要故事情节。
小说中涉及的当地山水
黄兴的回国之旅,便已经脱离了程济世看起来本来很善良、很真诚、很学术的回归国学故土的原有动机,异化成一种光怪陆离、蝇营狗苟、资本横扫一切的喧嚣与震颤,整个地全盘地扭曲了程济世的新儒学所标榜的纯粹的打造精神空间的原有企图,把新儒学尚还有一点站立得住的精神境界给彻底地推翻与踩碎了。
我们看看黄兴回国究竟干了一些什么事。黄兴打着为程济世探路的名义,伸出来的全是商业的套路,他高举投资之名,但他的投资却对中国的高科技项目缺乏兴趣,济州的当地政府对建设本土硅谷颇为热心,但是黄兴从一开始就否决了这种当地官员发展高科技产业的企图,而是把它的主要项目投资,放在避孕套生产、放在宠物服装的投资上,黄兴的这种项目投入方向,明显地带着一种讽刺意味,都是一些不入大雅之堂的项目产业,象征着声色犬马的狭邪行业,一个儒学大师的经济后盾的投资品位,集中在这个环节中,能看出新儒学所带来的正能量气息吗?这样的投资取向能否成为一个国家的支柱产业,就是用脚都能想象得到的。
而小说里更对黄兴的个人品性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漫画式讽刺。比如黄兴不断地通过移植肾脏来提升自己的欲望满足能力,都显现出在他的身上,根本没有什么儒学所倡导的对道德品质的追求,可以说,儒学的精神,没有渗入到黄兴身上一丁点细胞,由他来赞助儒学的复兴不是一种绝妙的讽刺吗?
小说中涉及到的地理风貌
黄兴来到大陆,这一切程济世就不知道吗?可以说,程济世的学术研究,离不开黄兴的大力赞助,而同时,黄兴也利用程济世的名声,在中国这个正在倡扬儒学文化的新天地里找到了如鱼得水的新的发展空间。
说程济世与黄兴是臭味相投,可能是庸俗化了两个人的关系,但小说里把程济世放在后台背景来若隐若现地交待他的学术存在与人性缺损,而让黄兴在前台上漫画式地展现出他的小丑般的形象特征,便可以看出,作者采取了一种皮里阳秋的笔法,借助于黄兴在前台的献丑表演,也让程济世深隐在幕后的形象真谛得到了一次意在言外的烛照。
在这样的叙述与表意对立的小说语境里,《应物兄》里明确地表达了新儒学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新精神与新力量,而只成了一场不断变换主题语境、捞取个人私利、谋取经济利益的幌子而已,这样的新儒学怎么可能成为时代的精神支柱与象征?
小说中涉及到的地理区域内的城市风貌
而值得注意的是,《应物兄》更通过对程济世的后继乏人断喝了新儒学的血脉断裂与经络堵塞。
小说里,我们看到,程济世的私生子程刚笃是一个纨绔子弟,因为吸毒,他与女友生下的孩子是一个畸形儿,最后不得不把孩子扼杀在摇篮之中。可见,作者用这个比喻颇有深意,明显地受到《百年孤独》的影响,暗示了新儒学大师后继乏人,缺乏自己的强劲的命脉。
在小说里,儒学大师的不肖儿子在大陆期间,还与应物兄的学生易艺艺有过一段不正常的恋情,后来易艺艺怀有身孕。程济世作为儒家大师,对此却关注的是易艺艺是否能为他生下一个健康的后代,但滑稽的是,易艺艺腹中的孩子根本没有儒学大师的基因,因为这是易艺艺在与儒学大师的儿子私下往来的时候,还与学校副校长暗中有一腿,她实际上怀的孩子是那名副校长的。
也就是说,儒学大师的正宗媳妇生下了一个畸形的孩子,而儿子自以为珠胎暗结的私生子却是别人的血脉,儒学大师的后继传人,是处于灭绝状态的。作者设置出这样的情节,恰恰是通过这个荒诞的设定来达到对新儒学的尴尬定位与否定态度。
所以,《应物兄》里通过对新儒学大师的呼朋引类的所谓朋友的直接描摹、对大师的理论的春秋笔法的点击与勾勒、更对新儒学大师后续血脉缺乏活力的寓言化设定,明白无误地表达了作者在小说中表达的思想意旨。那就是新儒学远不是中国当代社会所需要的精神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