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戈加西亚岛的卫星地图

作者：大卫·韦因

翻译：王冰、一心、璇玥、None、Luyo @微思客川斯雷特小组

校对：窦豆豆、木子李、元嘉草草、刘智旅 @微思客川斯雷特小组

图片来源：除注明外，其余均来自wikipedia

今年五月，英国收到了一份驱逐令，要求其撤离位于印度洋上争议不断的查戈斯群岛（Chagos Islands）。其中最大的岛屿迪戈加西亚（Diego Garcia）上设立着一座秘密的美国军事基地。在过去四十年里美国与中东的每一场战争中，该基地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英国及其美国盟友在联合国大会举行的一次投票中遭遇挫败，仅获得6票赞成票，反对票为116票。很明显，正在退欧进行时的英国与川普所带领的美国正在被全球所孤立。这一次的外交失败被媒体称为“尴尬”，“羞辱”，“耻辱和灾难”。

5月22日，联大就一份欢迎国际法院根据1965年查戈斯群岛从毛里求斯分离的法律后果的两个相关问题发表咨询意见的决议草案付诸表决。联合国图片 。

这次的联合国投票肯定了最近海牙国际法庭（ICJ）票数为13-1的仲裁结果：英国对其最晚设立的殖民地查戈斯群岛的统治属于“非法”。与国际法院的仲裁相呼应，随后的联合国决议命令英国在六个月内“撤回其殖民政府”， 同时命英国承认查戈斯群岛是这起纠纷中的胜诉者-----印度洋西部小岛国毛里求斯 “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查戈斯群岛上居住的毛里求斯人及当地的土著查戈斯人在迪戈加西亚基地被建设期间被英美官员无情地驱逐出境。因此联合国则“敦促”英国“在安置上述两拨人的工作上与毛里求斯合作”。

国际法院的众法官中，唯有一名美国法官给英国站了队，这反映了英美两国都是这场案子中的输家。虽然英国对该岛屿宣有主权，且严格说来迪戈加西亚基地是两国共有设施，但基地却是一个美国基地及美国于印度洋中央的事实领土。

出于惯性，英美官员主张这座位于迪戈加西亚的基地有助于保护英美二国。他们认为，该基地“在维护地区和全球和平与安全方面发挥着关键作用”，并言及恐怖主义、海盗行为和其他威胁。然而他们并没有提供任何证据支持这种说法。与此同时，倒是另一点更为明确，美国在1980年以来发动了众多血腥残暴的军事入侵行动，但却是该基地使得美国可以对伊拉克（两次）、阿富汗、利比亚发动战争。

英国驻联合国代表大使凯伦·皮尔斯(Karen Pierce)警告称，该联合国决议可能对主权争端“设立了一个不受欢迎的先例”。然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只有四个国家：匈牙利，澳大利亚，以色列和马尔代夫 - 支持英美且投票反对该决议，这反而说明了这一先例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欢迎。除匈牙利外，欧盟全体会员国并不理会英国，他们或通过投票决议或弃权。毛里求斯的主要支持者包括印度，阿根廷和西班牙。

国际法庭的裁决和联合国的决议在各个方面都有更加深远的影响，包括从经济竞争到军事策略再到国际法的各项事务，涉及范围覆盖主要大国到小岛屿国家，从西太平洋到南大西洋。在印度洋地缘政治竞争加剧和全球权力系统向东转移的背景下，英美在联合国和国际法庭上的双重溃败——无疑是对英美的一种打击。这些判决暴露了那些经常被遗忘的、依然存在的殖民主义（目前英国仍旧拥有14个殖民地，美国拥有5个殖民地），这些判决也对完全去殖民化以及在国际法支持下的自决权利抗争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

尽管如此，英国似乎还是准备无视”驱逐令“。皮尔斯强调：“ 我们英国对自己的主权无需怀疑。” 不过就像往常一样，联合国和国际法庭没有任何军事力量来执行他们的判决。因此，军事基地的未来、对查戈斯岛的控制以及被驱逐的查戈斯人能否返回家乡还远不明朗。

漫长而纷杂的历史

关于查戈斯岛的征服历史可以追溯回十八世纪，彼时美国独立战争仍在进行中，而英国为了控制与印度的香料交易，与法国争夺印度洋岛屿。大概在1776年， 才刚刚殖民了毛里求斯不久，法兰西帝国就拓殖了此前一直无人居住的查戈斯岛。法属毛里求斯岛的种植园主把奴隶从东南非以及马达加斯加转移到查戈斯岛上以发展其以椰干为主的经济。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拥有了自由的奴隶后代以及印度工人在岛上创造了一个拥有自己传统和语言的独特社会：混血查戈斯。

自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军事官方认定迪戈加西亚岛是一个占据重要位置的新军事基地后，查戈斯人和毛里求斯岛的生活和命运就被改变了。美国领导人越来越担心失去进入某些海外军事基地（共1000多个）的通路；在去殖民化浪潮中，殖民地国家逐步获得独立，在某些情况下美国的军事设施被移除。

迪戈加西亚上美国海军的雷达天线罩

美国官方乐于英国控制迪戈加西亚岛并且该岛处于一个距离南非、中东以及东南亚都“触手可及“的位置，他们也乐于岛上的当地人口，如中央情报局所估计那样，微不足道(NEGL-negligible)。在与英国的秘密的协商中，美国代表告诉英国人他们希望迪戈加西亚岛完全受控于美国，没有任何当地原住民的介入。为了得到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查戈斯军事基地以及一个即将独立的毛里求斯政府，美国外交代表建议英国将查戈斯岛从毛里求斯分离出去并建立一个新的殖民地。1965年，英国采纳了这一建议并建立了“英属印度洋领地”。为了建立英属印度洋领地，英国人给了毛里求斯独立谈判代表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放弃查戈斯岛并独立，否则毛里求斯则不能独立。英方为它的提案裹上了一层“糖衣”：300万英镑，以及关于岛屿周围捕鱼和矿产权的承诺。对此一名英国政府官员称此提案为“贿赂”。国际法庭认定，此协议非两厢情愿的对等方所签署。

迪戈加西亚被遗弃的房屋，是查戈斯人的故居

英国新成立的殖民地违反了联合国在1960年发表的《给予殖民地国家和人民独立宣言》，其中说道“不允许殖民国家在非殖民化进程中分割殖民地。” 在英属印度洋领地划立后的几周之内，联合国大会通过了一项决议，指示英国“勿采取任何分裂毛里求斯领土以便建立军事基地之措施。”

英国及美国官员无视了联合国的决议。五角大楼帮助支付了这笔“贿赂”，其中包括负责英属印度洋领地的建立，以及通过取消英国军事债务使得美国偷偷向英国转移1400万美元从而将查戈斯人驱逐出境。在1971至1973年间，英国官员使用过载的货船将查戈斯人驱逐至1200英里外的毛里求斯和塞舌尔。更能全面反映英美态度的则是，一名英国官员称查戈斯人是“某些人猿泰山”，并还以“星期五”唤之（此种族主义称呼来自于小说《鲁滨逊漂流记》）。就在查戈斯人在迪戈加西亚岛上等待被驱逐出境的同时，英国特工及美国海军人员将查戈斯人的宠物狗赶至密闭的狗舍中，用美国海军吉普车的废气将它们毒害至死，并焚烧了狗的尸体。

英国 1966年的外交电报：不幸的是，要走的除了雀鸟之外，还有一小撮泰山或星期五（Man Fridays，贬义词，取自《鲁宾逊漂流记》中名叫星期五的黑人奴仆）

在被放逐之后，查戈斯人也没有及时得到任何重新安置的援助。1975年，《华盛顿邮报》发现毛里求斯的查戈斯人生活在一片“赤贫”当中。在近50年间，查戈斯人一直在要求 有权回家并得到合理补偿。在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一些人得到了人均约6000美元的补偿，一些人获得了一栋小的混凝土砖房，而塞舌尔的查戈斯人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如今，包括流亡中出生的人在内，有数以千计的查戈斯人依然生活在贫困当中。长达二十年针对英国和美国政府的抗议及诉讼依然在继续。英国最高法院已经三次裁定，英国将查戈斯人驱逐出境是“非法的”。然而每一次，英国政府却又成功上诉或是避开了法庭。

今年5月，联合国通过决议确认了国际法庭的裁决，而英国政府依然表示其无意放弃这些岛屿。英国官员重申了其长期以来的立场，即只有当查戈斯群岛“不再具有军事防御作用”时，他们才会将其“割让”给毛里求斯。

不断变化的地缘政治气候

毛里求斯，是一个拥有约130万人口的中等收入小国，可它却起诉了一个世界强国兼其前殖民统治者(并且还与其保有强大的纽带)，这一切与查戈斯群岛争端的地缘政治转变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毛里求斯政府官员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便一直公开谈论重新控制查戈斯群岛的问题。然而，他们在联合国以及其他国际会议上的努力，仅限于毛里求斯左翼的“斗争党”(Lalit即“斗争”)在最近一篇文章中所称的“一种零星的、胆怯的占领查戈斯群岛的企图…且仅限于发表演讲和宣称意图。”

毛里求斯首都街头

在2000年查戈斯群岛问题上，英国最高法院判定毛里求斯胜诉，这一重大胜利令毛里求斯公众和媒体施压政府去采取更大胆的行动。斗争党称，大家 担心英国政府可能允许查戈斯人返回，恐将威胁到毛里求斯对查戈斯的自决权，也为解决查戈斯群岛问题提供了动力。2003年美国发动的伊拉克战争，及其利用毛里求斯领土迪亚哥加西亚发动入侵的行为引起民众反感，进一步鼓励了政府官员与英美联盟保持距离。2004年，毛里求斯政府威胁要将英国告上国际法庭，并为此要退出英联邦。回应此举，托尼布莱尔政府更改了其对国际法庭管辖权的认定，以此规避任何现任或前任英联邦成员国的诉讼。这反映了英国和美国政府的一种模式，即利用威胁和贸易让步来回避毛里求斯维护主权的企图。

爆发点出现在2010年。当时英国官方宣布，要在查戈斯群岛建立世界最大的海洋保护区（MPA）。作为受保护的“禁区”，MPA几乎杜绝了包括捕鱼在内的一切经济活动。但有一个例外值得注意，那就是留存在迪戈加西亚岛上的军事基地（以及它对环境的长期破坏）。

此事激起了毛里求斯人的强烈愤慨。该声明公布前不仅未与他们协商，还终止了毛里求斯人在查戈斯群岛的捕鱼权，包括废除曾授予他们的免费捕鱼许可证。2010年底，毛里求斯政府在海牙常设仲裁法院起诉英国。律师认为MPA已违反1982年颁布的《联合国海洋法公约》。2015年，法院一致裁定毛里求斯胜诉。

（许多查戈斯人怀疑MPA是变相阻止他们返乡的一种手段。2010年，维基解密曝光了美国国务院的一则电报，电报中英国官方向对方透露，“如果整片查戈斯群岛都变成海洋保护区，那么查戈斯人归岛安家的诉求，就算有可能也是难于登天。”电报还引述了某位英国官员的话，称MPA将禁绝“一切人类足迹”，并再次使用了数十年来都带有种族诽谤之嫌的“星期五”来形容查戈斯人。）

由于常设仲裁法院无权判定主权归属，毛里求斯就在非洲联盟和最大的查戈斯人团体——查戈斯难民集团的支持下，将英国告到了海牙国际法庭。冒着英美两国经济和政治报复的风险，毛里求斯政府此番所作决定，反映了英美在毛里求斯和印度洋的影响力已日渐式微，而印度和中国的力量则在不断攀升。

“毛里求斯近年来得到了中国尤其是印度的关注，所以它对西方的依赖程度没那么高”，毛里求斯政治分析师，同时在美利坚大学修读人类学博士学位的Pawan Haulkory如此解释说。“中国和印度正在大力投资毛里求斯的基础建设，并在紧锣密鼓地落实[双边]经济协定。”

印度洋越来越成为全球贸易和地缘政治竞争的重要中心。这片海洋拥有世界上最繁忙的贸易航道；全球大约三分之二的石油供应在此过境。几年来，印度在印度洋内部及四周采取了扩张性的经济政策，军事政策相对而言则步伐稍小。比如试图深化与毛里求斯和塞舌尔等地的贸易关系，建立新的小规模军事基地。中国同样希望通过“一带一路”倡议加强在印度洋岛屿及沿岸国家的经济影响力。这种雄心表现在各类基建投资项目上，包括在巴基斯坦建设主要港口设施，以及在吉布提设立首个国外军事基地。

英美对印度洋的统治可以追溯到拿破仑战败时期，为了维系统治，美国和英国正在设法维系他们剩余的殖民战利品：查戈斯与迪戈加西亚。美国军方新近将其更名为“印度太平洋司令部”，该司令部将带领美国政府从以太平洋为核心的战略转向“印度洋-太平洋战略”。

印度洋正在上演一场多极化竞争。印度、中国、美国、英国、法国、澳大利亚、巴基斯坦，乃至日本都是其中重要的经济和军事力量。当今这些国家在政治、经济以及军事上存在利益交叉，但他们却并非按照东西阵营的分界线来结盟。譬如，针对使用印度洋上的军事基地补给燃料，印度与美国和法国都达成了协议。美国与毛里求斯则继续维持着贸易协定与良好的外交关系。长期以来，毛里求斯政府都表示不愿关闭基地；毕竟，若能确保美国支付租金，对毛国则有利。查戈斯专属经济区的面积是英国的两倍多，毛里求斯当然希望也在此开发渔业、自然资源、旅游业以及进行其他经济活动。

海牙国际法庭的裁决也意味着毛里求斯政府可以起诉英国(或许还有美国)要求赔偿。同意这一裁决可能会让英国和美国政府承担更大的法律和财务责任。就像20世纪60年代一样，美国官员担心，除了其最亲密的盟友，如果其他人拥有基地主权，基地将很容易受到租金上涨、他方抗议和 被驱逐的影响。两国政府当然也担心查戈斯群岛会变成其他存在主权争端地区的“参考案例”，包括英国与西班牙在直布罗陀问题，以及与阿根廷在福克兰群岛/马尔维纳斯群岛问题上的争议。联合国和海牙国际法庭的判决对英国和美国在剩余19个殖民地的统治合法性上提出了质疑(其中13个在联合国的非殖民化名单上)。

回家?

毛里求斯政府希望，联合国的决议和海牙国际法庭的决定将对英国政府施加新的压力，迫使其归还查戈斯群岛。大多数查戈斯人希望事态发展能使他们快些返乡。毛里求斯的一名律师菲利普·桑斯(Philippe Sands)预测，英国将努力撑过去，类似南非1971年拒不履行 联合国大会通过的决议，继续保持其在纳米比亚的统治那样。美国、中国、日本和伊朗也同样无视过国际法院的裁决。

海牙国际法庭

另一方面，英美政治混沌不堪，鹿死谁手还有待考察。工党领袖杰里米·科尔宾(Jeremy Corbyn)是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英国政坛中查戈斯人的最强支持者；今年5月，他在推特上写道:“我强烈支持昨天联合国以压倒性投票结束这种不公。”在美国，基于目前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左倾倾向，若民主党在2020年胜选，可能会推翻现有的政策。

游说披露文件显示,毛里求斯政府在美国雇佣了一家游说公司,“以促进（毛里求斯）对查戈斯群岛行使主权的目标”。至少，毛里求斯提升了其今后在政治和经济谈判中的区域地位和国际地位。

查戈斯岛民依然是最脆弱的。虽然毛里求斯政府承诺：“所有查戈斯岛民,无论他们在哪里，都有权返回他们的岛屿。”然而，并无法保证毛里求斯官员会保护查戈斯岛民的权利。“我们对毛里求斯政府的诚意保持警惕。”塞舌尔查戈斯委员会主席皮埃尔·普罗斯珀说。许多查戈斯人觉得他们过去饱受毛里求斯的虐待。在塞舌尔以及其他散居地的查戈斯人尤其担心毛里求斯可能不会让他们回去。尽管海牙国际法庭作出了裁决,但谁拥有查戈斯主权,仍然模棱两可： 依国际法，查戈斯人乃国际公认之群岛原住民，可享有自决权，然毛国政府长期却对此予以否认。

虽然要英国放弃这些岛屿或者允许查戈斯人返回家乡的路还很长,但毕竟还有先例可循。英属印度洋领地（BIOT）最初包括英国政府从其殖民地塞舌尔划出的岛屿，以及将从毛里求斯分裂出来的查戈斯群岛。1976年塞舌尔独立后,英国将岛屿归还了塞舌尔。美国军方允许流离失所者返回基地附近居住,就像世界上其他平民一样。虽然查戈斯难民组织长期以来一直表示并未要求关闭基地,但军方已经归还了整个岛屿设施,就如其在波多黎各的别克斯岛(Vieques)和夏威夷的奥拉维岛(Kaho'olawe)一样。妥协还是有可能的。比如英国或美国军队可能同意在指定日期前离开,就像英国于1997年对香港和美国于1999年对巴拿马运河区所做的那样；美国-英国对迪戈加西亚的租约将于2036年到期。

今年年底前,在查戈斯难民组织背书的情况下，英国政府和毛里求斯政府计划一起前往查戈斯，但查戈斯难民组织拒绝了英国提出的期限以及乘坐英国船只返回的提议。若一艘载有毛里求斯人以及归乡心切的查戈斯 长者的毛国政府船返回查戈斯，恐会被在迪戈加西亚基地的英国或美国军队拦截。鉴于这一可能性，迫使未来几个月内各方将通过外交途径来解决目前的争端。用毛里求斯总理普拉温德·贾格纳特（Pravind Jugnauth）的话说,英国和美国政府实际上是在阻止非殖民化的进程,是在公然“支持殖民主义”。若要对此行为作出描述，记者可能要找一找比“难堪”“羞辱”“耻辱和灾难”更有力的词语了。

毛里求斯总理贾克诺斯，联合国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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