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只小象倒在了田埂旁,事情开始变得极端起来。
事情要追溯到2007年,位于中缅边界的勐海,突然来了七头野生亚洲象。这座水土肥沃、风景优美的小县城立马全城轰动,人人都来看大象。
在西双版纳的傣族人心里,吉象来了,吉祥自然也会跟着到来。
闯进勐海县的亚洲野象群
当地的农业方式依旧保持着简单的人工种植,少有机械化的参与。为了方便第二天的劳作,村民们习惯性地将经常使用的农具和农药、肥料放在田埂旁,当地民风淳朴,谁也不担心东西被偷走。
这种人类社会的信任,却带来了人象之间的一次致命误会。
大象在农田觅食
这只倒在田边小象最早被发现的时候,专家难以判定死因,最终决定对小象进行解刨,结果在小象的胃里发现了残留的农药和塑料瓶。
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人们发现,小象埋葬的地方被破坏,小象的尸体也不见了,监测员们找了半天,最终在林子里发现了——母象将小象的尸体带走,用象群特有的方式重新埋葬了小象。
航拍监测到的大象
这一直是普宗信心里的一根刺,作为当地亚洲象监测队成员,普宗信一直怀疑,解剖小象的这一幕,可能被山上的母象看到了。大象作为群居动物,有着天然且强烈的种族凝聚力。
小象之死,成了大象杀人事件的前奏。
大象在农田觅食
7月底,我们驱车前往云南西双版纳的勐海县勐阿镇。在即将到达的那片潮热的雨林里,我们试图去了解一段因环境和迁徙所带来关于相遇、相处、冲突,甚至是死亡的故事。
我们到达村子的时候,亚洲象监测员普宗信刚跟着保险员定损回来,村里几家农户的甘蔗地被象群吃了个精光,需要鉴定赔偿。
普大哥带着监测队在观察象群
普大哥和这群大象算是老朋友了,监测大象的这四五年来,他反复的往来于森林和田艮间,不同的是,那时候的他半途出道,对大象一无所知;现在,他有了一支专业化的监测队伍——无人机监测。
这么些年,大象的数量已经从7头繁衍到了19头,各个都养的膘肥体壮。每一头大象,都被监测队员取了“外号”。
森林里的野生大象,每天需要觅食七个小时,休息一小时。而来到勐海的大象则完全相反,站在香蕉林,无异于走进美食天堂,它们一个小时就可以吃饱,然后会休息七个小时。加之农作物营养鲜美,渐渐地,大象喜欢上了这里,来的越来越频繁。甚至胃口被养刁,只食用甘蔗中间部分。
对于村民来说,最初围观大象那种快乐,已经荡然无存。
象群在农田觅食
一头大象一天要吃近300公斤的食物,19头大象一起冲进田地里,无异于一场天劫。不久前,它们还冲进村民没来得及收的五亩甘蔗林,地里的甘蔗要么被踩,要么被吃掉。
小象事件后,象群对村民的反应就更为激烈了,开始对人类生活的区域肆无忌惮地入侵,逼停运输农作物的卡车、破坏村民的房屋、把村民豢养的家禽追的团团转,甚至是夺走了人的生命。
普宗信最担心中午或者傍晚接到电话,那正好是村民下耕地和回家的时间,也是最容易遭遇危险的时间,就在2019年5月,一对夫妻在自家茶园摘茶回家的路上偶遇下山的象群,46岁的妻子就被无情的踩踏,当场死亡。
看似可爱的大象会破坏房屋、伤人
自象群进入勐海以来,已经有二十多人死于大象脚下。
村民们的生命安全——这正是监测员最担心的。普宗信每天要在大象预警平台更新十几条消息,将监测到的大象位置及时报告给各个村民,“(它们)最常出现在温泉坝子附近,其次是芭蕉地”,这群亚洲象的攻击性极强,尽管只有18头,但该象群造成的死亡人数占了中国亚洲象分布区域死亡人数的57%,连经验丰富的监测员也很难靠近,只能靠无人机来锁定。
我们跟着监测队来到镇子温泉眼附近的山坡上,坡面上有许多形状深浅不同的土坑,若不是亲眼所见,你很难将这些破坏力极强的“作品”和温驯的大象联系在一起,这种身高接近三米的庞大生物,一个踏步下去,就能在松软肥沃的耕地上,踩下数十公分深的地坑。
大象走过后留下的脚印
监测队来到村民阿鸿家,后院堆着的新鲜苞谷,刚刚让象群“洗劫一空”,刚砌起来的新墙被象群用鼻子轻巧的掀翻,几百斤的苞米瞬间就被消灭干净,“要是只吃点粮食芭蕉也就罢了”,阿鸿家里还有两个不到五岁的小孩,大象来的时候就在靠近围墙的一间房子里睡午觉,“当时真害怕孩子醒了发出点动静。”阿鸿指着房间的窗户,“就这点纱窗玻璃,它们都是视若无物的。”
这次同行的人当中,除了当地的亚洲象监测队的成员们,还有阿拉善西南地区项目对接人陈进擞。陈进擞是云南人,就生长在最为接地气的农村,小时候放过牛,种过地,以一种最纯天然的方式长大的他,面对自然和大象,有自己的理解。
在漫长的农耕文明进化的历史中,人类最终抛弃了刀耕火种的方式,选择迁往更加稳定的平原,将荒地开垦成为耕地,“打一枪换一地”的流动农耕文化从此退出历史舞台,加之当前人们对雨林的保护使得山林深处更是鲜有人类的活动痕迹。
与此同时,大象也失去自己喜好的“菜品”——没有经过毁林开荒的土地不适宜长草类植物,树木却长得愈发茂盛,然而也是因为适应雨林生长的树木爆发式的增长,使得树根部分很难长出象群们爱吃的植物,饿肚子的大象只能一步步向森林外探索,直到他们遇到了勐阿镇如此整齐划一硕果累累的农田。
针对这种情况,阿拉善SEE公益机构成立了专门的项目小组,决定通过食物源地改造的方式,人工种植大象喜食的粽叶芦、野生芭蕉将大象一步步引入森林、引入亚洲象管控区,再通过种植一些大象并不感兴趣的水果树等植物,以植物带隔离的方式形成隔离圈,逐渐将大象和人类生存劳动的区域划分开来,在通过红外监测系统的搭建,来确认项目的进度和大象后续的生存状态。
红外检测设备安装现场
相比于简单粗暴的跟踪监测,食物源地改造以及红外监测是一种更为根本更为长远的解决方式。2017年,阿拉善开始在勐养保护区开展了约1500亩大象栖息地的改造项目,得到了不错的成效——走出保护区的大象开始逐渐回流,又回到了保护区内。
办法有了,最重要的是资金,为了这个项目,阿拉善在淘宝平台上架了“诺亚方舟守护亚洲象”的公益宝贝,自今年二月起,每个月末都能看到项目负责人上传的项目筹款金额和进展情况。
从二月份仅4778笔善款,到六月份共收到443841笔善款,极大的缓解了项目资金压力,钱有了,食物源地改造也按部就班的开展了起来。
村民们正在进行食物源地的清理、种植工作
阿拉善联合当地的林业站,在招募了三十个村民进行食物源地的清理以及种植工作,这些村民都是当地人,都有着和象群相处的经验,懂得自我保护。
完成简单的焚烧和清理工作之后,山林变得宽敞起来,接下来就是种植的工作,用于种植的野芭蕉、棕芦叶、野地甘蔗的种苗只能用小货车运送到半山坡,深处的林子没有适合汽车同行的道路,只能靠村民们人力扛着上去。
目前,诺亚方舟保护计划如今已经上百余亩的食物源地改造,设置在雨林里的红外监测摄像机也已经拍到了象群们在此活动的痕迹。
看到几张红外相片上模糊的象尾巴,陈进擞和两位观察专家——袁博士和邓博士十分感慨,在项目启动的那个瞬间,这份紧迫感一直存在,他们比谁都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个短期就能看到效果的项目,却又比谁都希望食物源地的改造能早点见效。
“有一天巡山看到一个刚种植的芭蕉被掀了起来,蕉芯已经没了,想到可能是大象吃的,就激动的睡不着。”
食物源地的逐渐完善意味着大象将会慢慢从勐阿镇村民的生活中逐渐消失,到那时候,人们不用担心象群半夜用鼻子敲开自家的大门。
但林业站的监测员们似乎对这种“没有大象”的未来并没有感知。
夜晚十一点,普宗信和我们开车前往大象所在的岔路口进行观测,一路上,只要是提问关于亚洲象的问题,即便是很劳累的深夜,普大哥都会立刻滔滔不绝、乐此不疲的回答我们,当然不光是前往工作的路上,甚至是我们坐在一起吃饭时,谈论的话题也绝对不会离开大象。
当我问到他关于食物源地改造的进展,有没有想过再过一年,或者半年,这群象就会完全的进入森林深处,永远的离开我们的生活,他立刻地沉默了。
“这当然是好的,是应该的。”他的语气少有地犹豫了起来,在和大象你追我赶玩做迷藏的五年里,普宗信对这群脾气不小的不速之客刻下了很深的情感。
这十八头亚洲象按照顺序被编号,四头公象按照年纪排辈,成了监测员口中的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大还有个特别豪迈的名字,“阿提吉多”,在傣语里是“首领之象”的意思。
他可以一整天都盯着远程监控屏幕,大象似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刚开始也怕,想到它们残暴的伤害村民也气,但是看着看着又觉得可爱,它们很聪明,知道甘蔗哪里是精华,还喜欢上温泉眼子旁边的池塘洗澡,往背上浇水,盖土来防蚊虫。”
为了拍大象,普宗信专门换了个摄像头很高清的手机,花了两个月工资,买手机的人送了他一张内存卡,不到一个月就被存满了,“都舍不得删,很苦恼。”
普宗信想起了那只最爱上街晃荡的镇霸老三,第三次说起老三半途追着他跑的故事,第五次说起老三给他晃耳朵的故事,普宗信坐在林业站门口的空地上,忽然变得深情起来:“老三呢真的不坏,它也不伤人,就是喜欢往镇上的街道跑,又喜欢拦车,但是它不伤人,跟久了肯定也认识你,我最可惜老三。”
监测员普宗信正在引开在街上游走的大象
普宗信口中的公象老三在不久前被捕回了野象谷,成了第一只被强制离开的象,但普大哥依旧会提起老三的趣事,就像他对食物源地的进展假装毫不知情一样。
勐阿镇流传着许多关于大象的传说,说它们神圣又温驯,每一个村民对这群象都是既害怕又欢喜的,大象刚来的时候,最爱往监测队的老李家跑,预警信息上也总是写着“老李家甘蔗地”,看着被毁的甘蔗地,老李当场就要落泪,可一说起去找象,老李眼睛里又全是期待的光。
人象的和谐是一个比较奢侈梦,勐阿的村民不愿意也不能去做驯化它们的事,也绝不愿它们就此消失在深林里。
“等它们都进森林了,那个时候再说吧。”
普宗信摸摸自己亚洲象监测队的队服,抽了一只烟,看不出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