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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八点健闻,撰稿|谭卓曌、毛晓琼
“医疗资源浪费严重。全世界医疗资源浪费在20%~40%之间,我国一年的医疗费用为五六万亿,20%的浪费就是一万多亿,40%就是两万多亿,非常的吓人。”
8月17日在上海举行的2019价值医疗高峰论坛上,上海市卫生和健康发展研究中心主任金春林举出了这样一个“吓人”的数据。
世界银行集团健康营养与人口全球实践发展局卫生专家刘锐,在当天的论坛演讲中给出了美国的数据——“美国每年花费在不需要的医疗服务上的资金,一度达到7500亿美元,占卫生总费用的30%”。
一方面是严重浪费,另一方面是患者得不到有效的治疗,“获得感”普遍低下。这是一个世界性难题。怎么解决?
与会的专家提出的解决之道是——价值医疗。
那么,什么是价值医疗?
价值医疗可以简化为一个分子式:分子是医疗的疗效和患者的健康产出;分母是为此支付的总量成本。数值越大,则价值越大。为增加价值,一是着眼于提高产出,一是着手降低成本。
前者涉及供给端改革,务求实现更有效的医疗服务、更大的患者满意度,更高的健康水平;后者则涉及支付端改革,以期降低医保基金与患者的负担。
价值医疗的理念源自美国,在中国倡导不过数年,期间适逢“三医联动”的新一轮医改涉入“深水区”。短短数年间,中国医疗卫生界的各方人士几乎同时认识到,上述看似最简单不过的价值分子式,实则是一道最难解的算式。
盖因价值的分子几乎没有理论上限,而分母则有当代社会整体成本的硬性约束。且分子与分母处于持续的动态演进之中,单一向度地调节分子或分母,皆会导致过犹不及的负面效应。
价值算式是一道考量微妙平衡的算式,难解,但必须解。2019价值医疗高峰论坛,是健闻团队举办的第三届同主题论坛。围绕“价值医疗”这个老话题,与会专家的探讨激励且富有建设性。这道算式或许并无终极答案,但探讨与实践本身正在迈向解决之道。
政策正逐步往价值医疗方向迈进
价值医疗的概念最早由美国哈佛大学教授迈克·波特提出,并由奥巴马政府推行。其背景,正是基于美国医疗资源的投入产出比低下,在发达国家阵营中处于垫底的位置。
中国政府于2016年正式倡议“价值医疗”的医改战略。当年,财政部、国家卫计委、人社部等三个中央部委,与世界银行、世卫组织联合发布《深化中国医疗卫生体制改革》的政策总论,首次提出“建设基于价值的优质服务提供体系”,报告中同时指出 “价值医疗”将成为全球医疗卫生制度改革的核心。
价值医疗的通常定义,是指通过改革医疗服务提供体系,同时实现三个目标:更好的医疗服务、更高的健康水平,以及更加可负担的医疗成本。
在医改实践中,价值医疗旨在建立医疗服务和健康结果之间的有效联系,从而实现从服务量和盈利为目标,向以患者健康结果为目标的转换。
从2016年至今,价值医疗在中国医疗界被屡屡提及,成为大家耳熟能详的“关键词”。2019年6月,国务院印发《关于实施健康中国行动的指导意见》。
在国家卫健委中国人口宣教中心主任姚宏文看来,这是在国政策层面对价值医疗的进一步重申。“从以疾病为中心向以健康为中心转变,从注重治已病向治未病转变,从依靠卫生健康系统向社会整体联动转变,国家出台的一系列政策都体现出价值医疗的核心理念”。姚宏文在8月17日的2019价值医疗高峰论坛开场致辞中表示。
出席当天论坛的上海市卫健委主任邬惊雷表示:“无论是‘4+7带量采购’、提升县域医共体服务能力,还是精准医疗的推进和普及,医改到现在,可以看到我们政策的制定和执行都逐步地在往价值医疗方向迈进。对于服务提供方来讲,就是要去除那些不合理的、不合规的、无效的医疗服务”。
什么是不合理、不合规和无效的医疗服务?
当天的论坛上,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上午的演讲结束后,嘉宾进行了短暂休息。深圳市卫健委体制改革与卫生健康处处长李创却例外。他受邀参加当天下午的圆桌讨论,但在听完上午会议之后,对于价值医疗的实现路径,有了更深的体会。于是在中午,他马不停蹄地临时准备了一个“不在议程之内”的演讲。
“公立医院运行效率看起来是最高的,一个医生看一百多个病人,几乎是三分钟看一个病人。但很多人得了一次病,跑了五家医院,也不一定看好。这样一个服务体系有效率吗?”在演讲开始,李创就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金春林同样提出这个问题,“一个农村的患者生了肿瘤,从县医院看到省医院,从省医院看到上海的大医院。在上海这个医院看了,还要到另外一个医院看,看了内科还要看外科,看了外科还要看肿瘤科、放射科、营养科”,一系列流程走下来,患者体验非常差,医疗资源也浪费了。
李创提出的另一个浪费,来源于医保支付的导向,“现在的医保是看了病才给钱,不看病不给钱,这样造成过度医疗,全中国的老百姓都要去找一个医院的熟人拿药,每三个月换一批,这样的浪费是很大的”。
国家卫健委卫生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张毓辉也有相类似的看法,他认为目前存在的问题,一方面是大部分的钱用在药品上。“1990年时,卫生费用里面接近一半是药品费用;后经多年改革,至2017年药品费用支出仍占到34%。而欧洲发达国家的平均水平是20%,日本和韩国大概都在21%左右,药占比高绝对是低效率的显现”。
“另一方面是预防不到位”,张毓辉说,医改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患病率、发病率不断上升也是事实,如果预防不做好,医疗费用就会不断地上涨。
“腾笼换鸟”,该换进“什么鸟”?
与会专家的共识是,价值医疗的第一步,就是做减法,将无效的、失效的、低效的一一革除,将更优质的、性价比更高的变为普通人可及的、“应得”的。去伪存真、去粗取精,剩下的自然是“有价值”的。
金春林认为:“实际上价值医疗的实践已在广泛展开,尤其是2018年国家医保局成立以来,药品零差率、高值肿瘤药进医保、药品带量采购,以及今年8月初出台的有关医疗耗材的治理方案,都是价值医疗活生生的例子”。
在当天的论坛上,“腾笼换鸟”这个词被反复提及。
所谓“腾笼换鸟”,核心就是改善用药结构,为公立医院改革腾出空间。比如用治疗药替换辅助药,用创新药替换专利到期药,用医疗服务替换药品等。
“把治疗药物换进去,把辅助性用药、营养性用药、中医注射药换出来,老百姓的获得感提高,这也是讲价值。”金春林说,“除了解决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以外,从卫生经济学的角度,医改最重要的目标就是在有限卫生资源的情况下发挥最大效应,这是永恒的目标”。
上海创奇健康发展研究院执行院长俞卫认为,对于哪些药是没多少用处的,很容易达成共识。“那么,笼子空了,该换进什么鸟?”
“一些临床效果好的创新药进医保,会节省未来的医保开支。” 北京大学肿瘤医院医保处处长冷家骅举了一个例子:某些治疗病毒性肝炎的药物非常贵,“但这样的药疗效限制,肝炎患者治一个少一个,患者治好了,最后药就没用了,这也是一种价值。从这个角度说,我们可以用短期治疗的高费用,换取长期的零费用、低费用。”
百时美施贵宝中国高级副总裁、市场准入总裁傅旭东认为,一个药品的价值包含多个层面:首先是临床价值,例如免疫类药物令患者在传统化疗之外多了一条治疗路径;
其次是患者价值,创新药为患者带来来长期生存的希望和更高的生命质量;
再次是社会价值,如肿瘤免疫药服用频次较低,减少了患者的住时长,大大减少了陪护成本;
最后是经济价值,创新药可以有效降低不良反应,从而减少了后续治疗费用。“综合来看,这就是以患者为中心的价值”。
上海冬雷脑科医院创始人宋冬雷,在论坛上提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腾笼换鸟”——“作为医生,我们也希望把药费降下来,把耗材的费用降下来。但同时,医生们也希望把诊疗服务费用提上来,让医生更专注于提升医疗服务能力。”
创新支付模式,从按项目付费到按效果付费
金春林认为,实施价值医疗以后,激励机制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我们现在的激励,多提供服务就有多收入,而不是把健康结果做好多收入,这个激励机制不对,很容易造成浪费”。
他提出建立正向的激励机制——医生以比较低廉的费用治好病之后,应该得到更大的激励,而不是收入更少。
冷家骅以肿瘤治疗为例表示,目前医疗卫生投入在不断提高,但肿瘤发病率并未下降。这是因为,肿瘤的预防和早期筛查工作长期不到位,致使肿瘤患者往往在中晚期才被发现,导致医疗费用的极大耗费。
他所在的北京大学肿瘤医院,近年来响应政府号召,派遣医生下探社区作义诊,以期将肿瘤防治的阵线向前推移。“我们可以去义诊,但义诊只能是发扬精神,不拿钱,没有激励。如果政府能出台创新的激励政策,将区域人群的肿瘤患病率与医疗机构的激励挂钩,那我们的医护人员一定有更大的动力进入社区,去做肿瘤病防治的宣传员。”
俞卫走访了一些乡村,调研结果令人触目惊心——很多患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得了糖尿病。当前,糖尿病在全国的知晓率仅在30%左右。而在很多乡村地区,知晓率只有10%。
“把基层的知晓率、管理率做好。比如直肠癌,简单地做一个筛查,就可以极大地降低未来发病率。这种预防措施,对于整个医疗资源的价值提升是有很大帮助的。”
这一观点与张毓辉不谋而合。在他看来,必须改变重治疗、轻预防、高成本的传统医疗模式,建立预防为主和防治结合的激励机制与制度保障。“要从以治病为中心到以患者健康为中心”,张毓辉说。
论坛上,美敦力大中华区的与会代表Noah Friedman,用一段流利的中文分享了一个基于效果的创新支付方式,“我们有一种可持续性检测糖尿病的仪器,每隔两个月,患者会回来检测一次,看看各项指标有没有提高。如果没有提高,我们可以返还患者一部分费用。”
这是今年3月美敦力在厦门启动的一个按效果付费的门诊动态调糖项目。美敦力联合医院、第三方保险机构,基于糖尿病患者的血糖控制效果进行支付。该项目借助“回顾式动态血糖监测技术”,连续记录糖尿病患者的全天血糖信息,为医生评估疗效、优化治疗方案提供动态数据支持。如果血糖控制未达到预先设定的目标,针对美敦力回顾式动态血糖监测设备费用中的个人自费部分,患者可藉由保险支付方的退款获得补偿。
Noah认为,类似的创新疗法一方面可以提高疗效,一方面可以提升经济价值,这正是价值医疗的实践模式。
以患者为中心,提高优质医疗服务可及性
价值医疗的另一种定义,是指以患者为中心的医疗。什么是“以患者为中心”?
绿叶新虹桥医院项目实施副总裁杨玲在论坛上表示,以患者为中心,就是以患者为中心提供全流程的医疗服务。从病人预约挂号到诊断,从多科室联合诊疗到治愈出院,从患者教育到愈后的追踪与随诊,医院、患者与社区共同打造一个整体的健康管理方案。
杨玲认为,价值医疗的一个体现方式,就是实现“病人不动医生动”。
“我们想象一下,如果一个病人有点心痛来到医院,传统的模式是,先去急诊,急诊让你去看心脏内科;心脏内科看完了,再让你再去看心脏外科。病人是一个楼一个楼地转。”而美国克利夫兰医学中心是怎么打造呢?“心内、心外、影像都在一个大楼,只要病人来了这个中心,所有的服务都能在这个大楼里实现。”
另一个例子也相当有效。费森尤思医药用品上海有限公司医疗服务部总经理江波说,“我们新出了一款透析机器,把护士操作机器的时间降低了一半,目的就是希望护士将更多的时间用在病人身上,而不是去操作那个机器。”看上去是件小事,但也是一种价值导向。
以患者为中心,不仅体现在诊疗环节,也体现在患者满意度上。“过去,我们找个好医生给治好病就行了。但现在,除了治好之外,患者对医院服务质量有要求,对医护人员的态度也有要求。所以,除了临床疗效之外,价值医疗的指针还包括就医环境安全度和患者体验。”杨玲说。
医药服务的可及性也是价值医疗的一种体现。“过去,山东的乳腺癌患者只能到省会济南才能拿到治疗药物,现在通过DTP药房在菏泽当地就能获得治疗。”上海罗氏制药有限公司医学部副总裁李玮表示。
从一个人的全生命周期来看,医疗对健康的作用只有8%,张毓辉说,“但是当一个人的年龄超过60岁以后,医疗服务因素的影响就超过了一半”。当前,中国已步入老龄社会,60岁以上的人群已占到总人口的18%,意味着每5个人里面就有1个老人。另一方面,全国医保基金的总收入增速已经低于总支出的增速。价值医疗推动同等医疗投入下患者获益最大化,将直接关系着每一个人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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