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探花之女,在80回的文本里,未见黛玉以父亲为荣。当宝玉给“读书上进的人”取了个“禄蠹”这种极具贬损意义的外号时,也未见黛玉有什么反应。相反,黛玉是唯一支持宝玉不走仕途之路的人。
如果“读书上进的人”是“禄蠹”,探花郎林如海应排在第一位。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如果父母在孩子心里是正面印象,孩子对父母有爱,当听到别人对父母有贬损之时,会条件反射地予以维护。
黛玉没有。
这就有问题了,黛玉的表现为何如此反常?
直到反复读黛玉所作的三首菊花诗,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菊花诗是黛玉以潇湘妃子名义所写,写于湘云作东道的螃蟹宴上,十二首以菊花为题的诗,黛玉写了三首。
《尚书.尧典》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诗,往往是用来表达志向的。
这三首菊花诗,便蕴藏了黛玉的志向,以及她的人生态度。
黛玉的人生态度:孤标傲世偕谁隐,解语何妨片语时。
黛玉的三首菊花诗,分别为《咏菊》、《问菊》和《菊梦》,题虽不同,意却一样,都是陶渊明的菊,寄寓着对陶渊明隐士生活的向往。
首先是《咏菊》: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既为《咏菊》,当然要赞美,前面三句写菊花历来都是诗人吟咏的对象,不同的人,借助菊花表达不同的心境。
最终的落点在第四句:“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自从陶渊明的咏菊诗问世,菊花便成了高风亮节的象征,千古以来广为传诵。
当然,黛玉和陶渊明一样,欣赏菊花的高风亮节。
再看《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所问的依然是陶渊明的东篱之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花南山。”
为什么要问陶渊明的东篱菊?因为这是隐士之菊。“孤标傲世偕谁隐”,谁和隐士一起隐居呢?“孤标傲世”之人容易孤独寂寞,找不到知己。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不要说没人能理解你,没人能和你有共同语言,我愿做与你同隐的解语花。
这便是黛玉支持宝玉不追求“仕途经济”的原因,她以为宝玉和陶渊明一样,是有着高风亮节的隐士。
最后是《菊梦》: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说到梦,文人们最容易想到的就是庄生梦蝶,可是,黛玉不爱做蝴蝶梦,更喜欢陶渊明的菊花梦。
陶渊明的菊花梦是一种什么梦?“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每天睡到自然醒,不需要分清楚白天还是黑夜,可以随心所欲过最自由的生活。
但是,黛玉骨子里的悲观情绪,注定了这种梦做不成,“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毕竟宝玉不是陶渊明,不会陪她一起做菊花梦。
从这三首诗可以看出,黛玉敬仰陶渊明,渴望像他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和心爱的人一起,远离世俗纷争,过上闲淡的隐居生活。
那么问题来了,小小年纪的黛玉,为何会有这种思想?这就要追溯她的原生家庭,这种观念的形成,与她的探花父亲有关。
林如海的疲于奔命:家人成为他追求仕途的牺牲品。
我在《林如海:一个才能撑不起欲望的学霸》一文中剖析过,林如海身负重整基业的重任,因为祖上的五世繁华,到他这里如果得不到延续,就要消亡了。
因此,他的人生分为了两个阶段:努力读书上进求官以及努力求政绩升官。
可以说,这两个阶段都进行得比较顺利,科举得中探花,为官被钦点为巡盐御史。从旁观者的角度,林如海无疑是成功的,是学子们的榜样和标杆。
但是,作为家人,却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从黛玉的菊花诗里可以看出,父亲林如海在仕途中疲于奔命之时,母亲贾敏倍受冷落。作为才女的贾敏,完全可以成为林如海的解语花,可是为什么要归隐才能解语?原因只有一个:林如海根本顾不上和妻子的交流,导致贾敏抑郁成疾,一病而亡。
黛玉虽然年纪小,但她聪慧且敏感,能第一时间感受到母亲的情绪。当时的贾敏,应该有着“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想法。
这种想法,深深影响着黛玉,同时也让她对父亲多有怨恨。因此,她不以探花父亲为荣,同时,宝玉的“禄蠹”之骂骂出了她的心里话,因而引为知己。
正是基于这种心理状态,陶渊明闲适的隐居生活,才成了黛玉的追求。
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历来对陶渊明的传颂,都源于他的“不为五斗米折腰”,不因衣食而向小人屈服,这是文人的气节和风骨。
陶渊明也曾辗转官场,有过“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志向,但骨子里却又向往自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不愿意被世俗束缚。在魏晋自由风的影响下,终于辞官不做,归隐田园。
能够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付诸行动,是需要勇气的,毕竟衣食住行所需的物质,都不是凭空就能得到的。
好在为官期间小有积蓄,置有田产,归隐后的陶渊明成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过起了田园生活。
之所以他的田园生活看起来比普通农民更美好,因为他有诗心和诗情,把别人眼里的普通日子都过成了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于是,后人只看到闲适,看不到劳苦。
没有过田园实践的黛玉,对这种生活充满着向往。
让她有这种想法的,除了父亲林如海,还有老师贾雨村。
80回文本里,黛玉不但从未以父亲为荣,而且从未主动提及过老师贾雨村。当宝玉抱怨贾雨村邀他相见时,黛玉也没有任何表示。
对这个老师,黛玉应该也是厌恶的。
厌恶之情从哪来?从他与父亲的交往中来。
父亲有没有过为五斗米折腰的行为?身在官场,怎么可能没有?对于官场中事,林如海和贾雨村应该多有交流,黛玉也能从中听到一些细节。
一边是孤独寂寞的母亲,一边是为五斗米折腰的父亲,黛玉的心里,多么希望父亲也能如陶渊明一样,“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既然仕途这么辛苦,为什么不选择归隐?为什么要让母亲独自惆怅悲伤?
心理学说:女儿对父亲的期望,会投射到未来夫君身上,成为最重要的择偶标准。
因此,厌恶仕途的宝玉,像一块稀世之珍,入了黛玉的法眼。旁人越劝宝玉读书上进,黛玉的心越坚定,“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全世界都反对你,也有我与你相伴,你并不孤独。
这也正是黛玉的诗词里总透露出出世思想的原因,探花父亲带给她的负面影响太大了。
但黛玉的人生悲剧也因此而来。她像押宝一样,把人生押在宝玉身上,但宝玉并非陶渊明。宝玉不愿意走仕途,更不愿意做孤独的采菊人。宝玉要的,是在女儿堆里混一天算一天,在百花丛里睡到自然醒。
这也说明黛玉的出世思想不够彻底,因为她的人生追求一定要依附在宝玉身上才能实现。因此,无论她拥有多少才华,她也终究只是让眼泪洒上斑竹的潇湘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