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禅宗的生死观既不同于佛教其他派别和其他宗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的生死观,也不同于一般世俗生死观。禅宗生死观明明白白地回答了“生从何来,死往何去,活着时如何生存”三大问题。这三大问题相当于西方现代哲学提出的三大哲学问题:“我们从哪儿来,我们往哪儿去,我们是谁。”然而,西方哲学的三大问题,至今没有人给出清晰明白的答案。中国禅宗生死观的清晰性、通透性和逻辑性,却令人叹服。
禅宗生死观问题之一:
死往何去?
熟读禅籍者对禅师之死的记载都印象深刻。禅师辞世时的从容自在真是令人惊讶莫名而叹为观止。
汝州天宁明禅师,在宋徽宗宣昭改寺名之日,登座谢恩之后说偈曰:“木简信手拈来,坐具乘时放下。云散水流去,寂然天地空。”言毕即敛目而逝。
南泉普愿禅师晚年时,首座问曰:“和尚百年后向甚么处去?”答曰:“山下作一头水牯牛去。”首座说:“某甲随和尚去,还得也无?”南泉普愿曰:“汝若随我,即须衔取一茎草来。”大和八年甲寅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南泉普愿告门人曰:“星翳灯幻亦久矣,勿谓吾有去来也。”言讫而逝。
大梅法常禅师忽一日谓其徒曰:“来莫可抑,往莫可追。”此时恰有鼯鼠声自屋梁间传出,法常便道:“即此物非他物,汝等诸人善自护持,吾今逝矣。”言讫示灭。
镇州普化和尚,唐咸通初年于市井间谓人曰:“乞我一个直裰。”人们有给披袄的,有给布裘的。他都不受,振铎而去。临济禅师令人送与一棺,普化和尚笑曰:“临济厮儿饶舌。”便受之。于是与众人辞别曰:“普化明日去东门死也。”郡人相率送出城。师厉声曰:“今日葬不合青乌。”转而说:“明日南门迁化。”明日郡人于南门相送。他又说:“明日出西门方吉。”郡人渐渐失去了围观的兴致。第四日普化和尚自擎棺出北门外,振铎入棺而逝。
灌溪闲和尚,唐干宁二年五月二十九日,问侍者曰:“坐着死的有谁?”答曰:“僧伽。”和尚又问:“站着死的有谁?”答曰:“僧会。”于是和尚乃行七步垂手而逝。
临济义玄禅师,唐咸通八年丁亥四月十日,说传法偈曰:“沿流不止问如何,真照无边说似他。离相离名人不禀,吹毛用了急须磨。”又对众僧曰:“吾灭后,不得灭却吾正法眼藏。”弟子三圣出曰:“争敢灭却和尚正法眼藏?” 临济义玄问:“已后有人问你,向他道甚么?”三圣便喝。临济义玄道:“谁知吾正法眼藏,向这瞎驴边灭却。”言讫端坐而逝。
六祖惠能知大限来临,告众僧曰:“汝等好住,吾灭度后,莫作世情悲泣雨泪,受人吊问,身着孝服,非吾弟子,亦非正法。”言毕又吟一偈:“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着。”六祖说偈已,端坐至三更,忽谓门人曰:“吾行矣!”言毕而逝。
六祖惠能
他们说法传道的偈语或遗言有何深意,这里暂且不论。给人印象深刻的是,几乎每一位禅师面对死亡时都从容自在、气定神闲,甚至是欣然赴死。对他们的作为,我们之所以会惊讶和赞叹,是因为我们见惯了凡夫俗子面对死亡的态度。
与死亡相关的言辞和话题是世人最忌讳的。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世人以活的肉体为立身之本。世人深信,有生命才有自我的一切。而生命依附于肉体,肉体依附于衣食,衣食依附于钱财,钱财来自能力、权势和名望,故世人对钱、权、名趋之若鹜。然而,世人个个明白,若小命没了,则金钱权力名声都失去了根基。所以,未到死时则个个忌讳说死,真到死时便惶惑惊恐绝望无措。比之于禅师之死,真有天壤之别。
毫无疑问,禅师的从容自在来自坚定的信仰和清晰明朗的意识。他们完全明白自己的去处或归宿,完全明白死亡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完全明白自己死后在哪里、怎么样。恰如惠能辞世前对弟子们所言:“汝今悲泣,为忧阿谁?若忧吾不知去处,吾自知去处,吾若不知去处,终不预报于汝。汝等悲泣,盖为不知吾去处。若知吾去处,即不合悲泣。”
然而,却没有一个禅师明明白白告诉弟子自己去处何在,那里如何,自己在那里会怎样。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确知那是不可思议的,那不是人类思想和言语能够思考和表述的东西。(一般佛教教义对此却讲得很明白,死后有下地狱受苦的,有去佛国净土享福的,然而禅宗认为这些都是梦幻空花,毫不足信。)
《五灯会元》
虽然他们没有说破,却也有信息透露出来。《五灯会元》记载:
学僧问:“亡僧迁化向甚么处去也?”天柱崇慧禅师曰:“镩岳峰高长积翠,舒江明月色光晖。”
学僧问:“色身败坏,如何是坚固法身?” 大龙智洪禅师曰:“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
报恩法常禅师书《渔父词》于室门,就榻收足而逝。词曰:“此事楞严尝露布,梅华雪月交光处,一笑寥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蝶梦南华方栩栩,斑斑谁跨丰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鸿飞去。”
前两位禅师的话语中有关于死往何处的答案,后一位禅师的绝命诗中也有关于死往何处的答案。死时去了哪里?死后在哪里?死后怎么样?一言以蔽之,死归自然。高峰积翠、明江月色、似锦山花、如蓝涧水、梅花雪月、风中瓯语、横天星河、天涯飞鸿,无处不是归处,在在都是生命的变现。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生生不息无比鲜活地存在着。
“生从自然来,死归自然去”,这样的话庄子早就说过。然而,作为一种人生哲学,禅学精细严密多了。
禅学的绝对实体是佛性。佛性也称自性。惠能说:“自性本自清净,自性本不生灭,自性本自具足,自性本无动摇,自性能生万法。”由此可知,这自性并非人类独有,更非个体所有,它是宇宙万物包括人类共有的自性,是万物与人自身本来具足的本然性、自然性、绝对性、无限性。自性是本体,其他一切是自性所显现的现象。自性是本源,其他一切始于自性,源于自性,生成于自性,归灭于自性。
如前所述,世人立足和根基于活的肉体生命。然而,禅者立足和根基于自性。肉体生命是现象,是自性所显之象。肉体生命源于自性、生成于自性、归灭于自性。肉体生命生生灭灭,而自性无生无灭。立足和根基于自性的禅者,一任自己的肉体生命自然而然地生灭转换,生而不庆幸,死而不惧避。其所以如此神定气闲,盖因立足和根基于自性。在自身肉体生命变幻转换之时,自性恒常自在、毫无增减,禅者自然是神定气闲,不为所动。僧肇临刑偈曰:“四大元无主,五蕴本来空。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语毕引颈就刃,从容赴死,因为他立足于不随肉体生死而去来的如如不动的自性之上。
禅宗认为一切皆空,所谓“四大元无主,五蕴本来空”。然而,一切皆空,唯空不空。一切皆空,即一切皆具空性。空性即自然大化恒常变易性。一切皆空,意为一切皆变化不息,无法恒常不变。然而,一切皆变,唯变不变。换言之,变即不变,不变即变;无常即常,常即无常。同理,空即不空,不空即空。恰如惠能所说:“佛性非常非无常。”这个变即不变、空即不空、无常即常的东西就是自性。
前面说过,一切现象生生灭灭,而其自性不生不灭。一切现象皆自性所现之象,故自性自身不生而无所不生,自性自身不灭而无所不灭。这个无生而无不生、无灭而无不灭的东西就是自性。
禅者面对死亡不仅自然而坦然,而且大多自己能够预知死期。
立足在这样一个无生而无不生、无灭而无不灭的自性之上的禅者,怎么会畏惧肉体的消亡呢?禅者看自身肉体的生灭如常人观浪花的生灭一般,不仅不惶惑惊恐,甚至是兴致盎然。这正是僧肇偈语“犹似斩春风”的真义妙谛所在:屠夫的利刃从我肉身中挥过,犹如从春风中挥过,尚不能动我自性一分一毫;且看那阵阵起落不止的春风,还有随春风而荡漾的无限春光,尽是自性所现之象,无非禅者生命的变现,生生不息,鲜活灵动!
禅语曰:“万柳千华暖日开,一华端有一如来。”如来即自性的异名。也就是说,一切皆是自性所现之象,一切都显现自性,一切都是自性的变现,一切都是真如妙相。禅语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乾坤。”宇宙万物皆具足同一自性,所以事事无碍,物物一如。禅者的生命与宇宙万物的生命一体不二,圆融无碍——我的生命殒灭之时,恰是我的生命焕现为万物生命之时。
如此这般,何惧之有,何乐而不为啊?!
或有人曰,死去如此快活,何不即刻就死?答曰:自性乃自然本然性,贪生怕死和厌生寻死皆属人为造作。人为造作即背离自然,即丧失自性,故禅者不为也。
禅者面对死亡不仅自然而坦然,而且大多自己能够预知死期。如前所述六位禅师,辞世前皆有预告并有遗偈交待。《指月录》还载有一则轶事:
朝奉大夫孙于之嫂,年十九而寡。自誓一饭,终身诵《法华经》,不复嫁。于守高安,嫂年已七十余,面目光泽,举止轻利。宋政和六年夏六月,忽收经帙,料理服玩,与侍妾。于问其故,笑曰:“我更三日死矣。”果如期而逝。
有人以此事请教一位禅师:“人之将终,有前知者,何术致之?”禅师答曰:“譬如牛乳以酵发之,虽缘缘之中无有作者,久而成酪。非自外来,生乳中故。非自能生,以酵发之故,缘缘成熟,忽然成就。乃有偈,其略曰:‘酪出乳中无别法,死而何苦欲先知。’如某夫人,华年休息,白首见効,凡五十余年,心心无间,自然前知化日。酪出乳中也。”
在这位禅师看来,生命机体的生长变化与牛乳发酵变成乳酪是同样的自然过程。凡夫俗子不能察知这一内在过程的奥秘,禅者却能够。因为禅者立于自性,心境如如不动,静观自己肉体生命的自然变化,如行家制作乳酪,何时转化成熟自然心知肚明。而凡夫俗子平日里颠倒妄想于现实功利之得失,对自身生理过程安能自觉?当身体出现异常变化时,则必然惶恐惊惧,早已乱了方寸,又怎能察知真实内情?如此说来,其中并无神秘可言。所谓“无欲则刚,无扰自明”也。
禅宗生死观问题之二:
生从何来?
对常人而言,不存在“我未生之前在哪里”的问题。常人一般认为,我生之前没有我,我死之后没有我,也就是所谓的“生前空,灭后空”。对于禅者而言,“我生之前在哪里,怎么样?”这样的问题却是极其重大的问题。禅者之间这样的问答在禅籍中多有记载:
学僧问六通院绍禅师:“父母未生时,那人何处立?”
徒弟问南泉普愿禅师:“父母未生时,鼻孔在甚么处?”
沩山灵佑问弟子香严智闲:“父母未生时,试道一句看。”
禅宗认为肉体生命是现象,是自性所现之象。肉体生命有生有死,自性却无生无死,永恒存在。正如黄檗希运所说:“此心无始巳来,不曾生不曾灭,不青不黄,无形无相,不属有无,不计新旧,非长非短,非大非小,超过一切限量名言踪迹对待。……唯此一心即是佛(佛性)。” “此心”即指自性、佛性,非指常人所谓个体心灵。个体心灵意念丛生而瞬息变幻,禅宗认为这种个体心灵只是现象,是自性所现之象。自性是本体、本源,个体心灵及其所有思想意念都从自性这一本源中生发出来,且最终归灭、消殒于自性本体。
禅宗问“父母未生时”,实际上就是问肉体生命尚不存在时,你是谁,你是怎样存在着。这样的问题在常人看来是荒谬的,因为常人认为一切以肉体生命的存在为前提,常人是立足和根基于肉体生命的存在看问题的。然而,禅宗认为自性是本体和本源,一切以自性的存在为前提;禅者是立足和根基于自性看问题的。所以“父母未生时”的问题不仅真实,而且重大。问题的实质其实就是:“你的自性你是否了然?”或者:“你的本来面目你明白吗?”或者:“你的佛性你是否瞭悟?”可以说,惠能创立的南宗禅就是从这一问题开始的。惠能初转法轮就是对惠明说:“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惠明闻言豁然大悟,当即礼拜。
问题虽然是向生者提出来,问的却是肉体生命尚未存在之时自性如何。
当肉体生命尚未存在之时,其自性处于无明实在状态。如永嘉玄觉所言:“无明实性即佛性。”佛性无明自动,自然生发,自在生成,导致了肉体生命的出生。当肉体生命存在之后,其自性与肉体浑沌不分,表现为生命本能的运动。当生命进入现世社会,则本来自然单纯的生命本能渐渐沾染上世俗的尘埃。生命入世之前纯自然的需求,入世之后蜕变为各种人为欲望(金钱欲、权力欲、情色欲、虚荣心),并由此而滋生出种种人为执着与痴迷。对财富、权力、声名和美色深重的执着与痴迷,促使人走上食不厌精,衣不厌华,色不厌多,屋不厌奢,权不厌大,贪得无厌的歧路。至此,自性完全沉溺埋没在人为欲望之中,自性完全迷失于人为执着和痴迷的歧途之中。在此状态中,人当然完全无法觉察到自己自性的存在。恰如六祖惠能所言:“世人性本清净……于外着境,被妄念浮云盖覆自性,不得明朗。”
修行,就是一个去除执着和痴迷的过程,就是一个去除自性的遮蔽而使自性敞亮自明的过程。用惠能的话来说,就是“若遇善知识,闻真正法,自除迷妄,内外明彻,于自性中万法皆现。” 也就是说,遇明师指点,谛听禅宗真理,并且真参实修以除却所有痴迷、执着和遮蔽,本来自然清净而毫无世俗沾染的自性就完全光明显现了。在一个人大彻大悟、除尽痴迷遮蔽之后,其自性处于光明无蔽状态。对此可以说“自明实性即佛性”。
禅者的生命与宇宙万物的生命一体不二,圆融无碍。
当人处于世俗欲望之中和人为执着痴迷状态时,是完全无法自省自觉其自性的存在的。故追问其本来面目和父母未生之前这样的问题是至关重要的。一个人若能明白自性在未被世俗欲望埋没之前,未被人为执着痴迷遮蔽之前的样子,他自然是除尽遮蔽和污染了,他的自性自然是复现光明了。
禅宗认为,自性即空,空即自性。自性,性空而缘起一切现象,是谓“性空缘起”。所缘起的一切现象,皆具空性,是谓“缘起性空”。
从人的肉体生命角度来说,自性缘起肉体生命现象,肉体生命现象具足自性。自性即空,空即自性。故肉体生命缘起于空而复归于空。生自何来的问题,就这样得到了解答。
生命缘起于空而复归于空,这种说法与世俗常人的说法有何不同?常人不也是认为“出生之前我不存在(空),死亡之后我不存在(空)”吗?问题在于,常人将“空”定义为不存在,而禅宗认为“一切皆空,唯空不空”,其逻辑与“一切皆变,唯变不变”一样。“不空”意味着这个“空”无限变化,无限生成,生生不息,永远如此。也就是说,空、自性、本来面目,不是空无所有,而是无生而无所不生,无灭而无所不灭的绝对实体。
肉体生命有生有死,自性却无生无死,永恒存在。
综上所述,禅宗认为,在出生之前,我以自性的形式存在,并非不存在;我的肉体生命源于自性的自然变化、自然生发、自然显现,我的肉体生命是自性所现之象。常人认为出生之前我不存在,禅宗的观点则是“生前一切皆空,唯空不空,我以自性方式存在”。常人认为死亡之后我不存在,禅宗的观点则是“死后一切皆空,唯空不空,我以自性方式存在”。
实际上,如前所述,禅宗所谓空就是自性,自性就是自然性,本来面目就是自然本然性、自然原初本真性。自然绝对存在,自然无限能动,自然恒常变易而变易恒常,自然生生不息而灭灭不已;一切现象皆自然性所现之象,一切源于自然而归于自然。从这一角度来说,生则源于自然,死则归于自然;生命是自然大化性所显现的自然现象。
禅宗生死观问题之三:
住世时如何活着?
生自何来和死往何去的问题禅宗都说得很清楚。生后死前的生活如何过的问题应该更重要。这个问题禅宗的答案只有四个字:“当体即空。”
《五灯会元》记载:“云门一日拈拄杖示众曰:‘凡夫实谓之有,二乘析谓之无,缘觉谓之幻有,菩萨当体即空。’”意思是说,凡夫将现实世界社会人生视为实存不易的客观事物,而二乘(声闻和缘觉)则将现实世界社会人生视为虚幻不实的存在,禅宗与这二种人都不同,认为一切存在“当体即空”。
前面我们谈到过“生前空”和“灭后空”,一般人都认同这种说法;不仅人的肉体生命生前死后不存在,而且一切存在物都是如此,产生之前和灭失之后都不存在。声闻和缘觉二乘人则认为,眼前现实都是虚幻现象,不是实体存在。然而,一般世人根本不肯相信二乘人的说法。于是,许多佛教传道者就退而求其次,对世人说一切到头来都是空,所以执着功名财宝美色终究没有意义,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告诫世人该放下时且放下。而禅宗认为这不是真正的放下,真正的放下既不是像二乘人那样自以为一切虚幻,禁色节食,离世索居;也不是像凡夫那样,认为眼前一切都是真实不易的存在,死到临头,实在抓不住时才无奈地放手;真正的放下叫做“当体即空”。
当体即空的第一层意思是:有即无,色即空,存在即不存在。万有皆即时变化为无,此谓有即无。诸色皆即时变化为空,此谓色即空。一切存在物都分分秒秒在变化为不存在,时时刻刻都在化为乌有,此谓存在即不存在。
当体即空的第二层意思是:无即有,空即色,不存在即存在。绝对实体的无,无生而无不生,必然生成为万有,时时显现为实有,此谓无即有。绝对真空无现而无不现,必然显现为诸色,时时兑现为诸色,此谓空即色。绝对的不存在,是无在而无不在,必然存在于一切具体事物的存在中,此谓不存在即存在。
这个有无一体、色空一如、恒常变易而变易恒常的东西就是佛性,就是自性。此佛性是宇宙万物包括人本来具足的;此自性是宇宙万物包括人自身天然具有的。也就是说,万物自身本来具足的佛性,就是人自身本来具足的佛性;因为人是万物之一,万物与人在本源上为一。这就是禅宗的绝对实体,这佛性、自性就是自然大化性、无限能动性、绝对存在性、圆融无碍性、恒常变易性和变易恒常性。这佛性、自性就是禅者住世时立足之处。立足于此,应对人生,就叫做当体即空。
黄檗希运道:“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走未曾踏着一片地。”乍一看不解其意,其实简单明白:若是咬着一粒米不放,你怎能吃饭?若是踏着一片地不放,你怎能行走?自然吃饭,自然行走,一任自然,圆融无碍,流转不居,了无执着,就叫做当体即空,也叫做“活在当下而了无牵挂”。禅者立足于自性,于米于地皆了无牵挂,当下将外物转化为自然大化之流,吃则任食物穿肠而过,行则任地面随行而去,而禅者身心也完全处于自然大化而圆融无碍之境,与眼前事物融入同一自然大化之流。
打坐参禅的都市修行者。
禅语曰:“担水打柴,无非妙道。”“饥食困睡,便是参禅。” 这也叫做当体即空,也是活在当下而了无牵挂。此为凡夫俗子难以企及的境界。凡夫住世,担水打柴,皆为苦差,饥不能食,困不能睡。恰如大珠慧海所言:“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需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其所以如此,皆因有所执着,无法放下。而禅者立足于自性,当下将外境内心转而化为妙合无垠的一体,担水打柴,吃饭睡觉由此转化为极妙的人生享受,全部过程可谓自然大化而圆融无碍,自娱自乐而自由自在,活在当下而了无牵挂。
禅宗古德云:“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东坡居士道:“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这法身、般若、广长舌、清净身都是自性、佛性的别名,其甚深道理在于:世间一切在禅者眼里皆是宇宙佛性及万物自性所现之象,同时也是禅者自性之无限能动性和无穷灵妙性的当下显现。这就叫做“当体即空,空即当体”。
东林常总曰:“秋雨淋漓,连宵彻曙,点点无私,不落别处!” 庞蕴居士道:“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在禅者眼里,秋雨点点皆妙,雪花片片皆好。不是外物自好自妙,是禅者立足于自性,活在当下,了无牵挂,故其所见所感无不美好。所以禅者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处处是好景,日日是好日,怡然自乐,自由自在。这也叫做“当体即空,空即当体”,自性丝毫不为外物外境所羁役扰乱,反能将一切现象转化为自性无限能动灵妙的心象。“风触好花文锦落,砌横流水玉琴斜。”禅者立于自性灵妙之处,丝毫没有凡夫伤春悲秋的执迷,只见妙不可言的美景。不是景物自美,而是禅者了无挂碍灵妙无比的自性所现之象绝妙至美。
正谓生死一如,对立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