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5日0点,窦唯发布了新专辑,一次便是三张。
分别是《记艾灵·上》《记艾灵·下》,以及《菩提祷告》。
不出所料,依然没有歌词,依旧虚无、随意,一些歌以译制电影的对白为底,一些则是不知所云的“呓语”。其中一首《东惊案》,节奏紧张像是悬疑剧,结果细细听来,竟是一场狼人杀实况。
听众的反应也很快分成两派,一些人惊呼“过年了”“神仙下山”,而一些对窦唯的印象还停留在黑豹时期、慕名而来的听众,却纷纷表示“听不懂”。
大众还在期待那个“凡人”窦唯的回归,窦唯却早已坚定自己的实验性音乐艺术之路,而且义无反顾地越走越远。
事实上,经历了94年红磡以及后续一系列事件之后,窦唯对“阴谋”的恐惧,对“被利用为赚钱工具”的憎恶,对成为消费牺牲品的排斥,都在一步步加深,他从摇滚的“神坛”上走了下来,甚至想要回头砸毁它。
他宁可逃回自己的音乐梦幻世界,消除一切喧嚣杂音。音乐可以记录一个人的心理状态和变化,当他对内心的追求和探索无限放大,他的音乐也越来越飘渺、游离——随之而来的代价,便是大众的失望和市场的遗忘。
以至于他后来坚持创作的许多实验性作品,也再难有人愿意专门去梳理和解读。
今天的文章是郭小寒在2008年采访窦唯的一篇旧稿。这个时候的窦唯,仍然不停地找不同的乐队、音乐人合作,创作出版了像《一举两得》《暮良文王》《三国四记》这些作品,风格已经彰显,成了一个真正“玩”音乐的声音艺术家。
虽然时隔久远,但或许你还是可以从中了解“后魔岩时代”的窦唯,他所坚持的创作理念以及对于“纯粹”的精神追求。
文 | 郭小寒
(看理想 主讲人)
“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件众所周知”,窦唯如此定义自己的过往。
这个充满传奇经历的人其实并不神秘,无论是事业还是感情都被媒体赤裸裸地报道出来,甚至扭曲和放大,而真实的窦唯却像他的音乐和画里传达的那样,一个渴望宁静和纯洁的人。
虽然,一个被媒体抓住不放的窦唯和一个真实的自我认知的窦唯之间似乎永远存在着不可逾越的时差。
01.
摇滚明星早已离场
《一举两得》、《暮良文王》、《三国四记》、《五鹊六燕》、《期过圣诞》、《八和九生》、《东游记》、《水先后古清风乐》……这些唱片买全大概需要500元,除去正常的吃饭睡觉然后不间断地听需要三天左右的时间。
遗憾的是,500元和三天,很少有人再愿意拿出这样的时间和金钱去了解一个“后魔岩时代”的窦唯。
他们宁愿花五毛钱和三分钟看看街边小报上写的那个跟昔日明星扯不断关系的窦唯,那个在靠在酒吧吹萧潦倒度日的窦唯,以及那个“火烧报社”的窦唯。
所以窦唯的采访一拖再拖,一半是因为他自己的原因,他不愿意露面说关于自己的话,但偶尔又想让“不一定”的音乐让更多的人了解,所以一直有点“拧巴”。
另一半因为采访者本身,两年前做过一次还算顺利的采访,但也深知和窦唯聊天并不是一个轻松愉悦的过程——窦唯很诚恳但也很拘谨,气氛很闷,内心又很复杂。
08年左右窦唯签到了树音乐,就是之前张楚所在的那间独立唱片公司,树音乐决定在3月底发行窦唯的四张唱片和一张视频DVD,这是一次大胆的举动,正是这种对音乐的大胆,让窦唯看到了诚意和希望,他早已厌倦各种交易,这次真的只想用音乐说话。
那天约好的采访时间一推再推,直到太阳落山,才在棉花胡同的一家小酒吧看见了窦唯,他和张楚、李劲松等人在一起,好像是要等着商量点什么事情。
曾经的“魔岩三杰”,窦唯(前排左一),何勇(前排中),张楚(前排右一)
酒吧太吵了,一直没人好意思正式开口,一切似乎更尴尬了一些,“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吧!”窦唯提议。于是一群人又三三两两地走出了胡同,在灯火初上的南锣鼓巷有点茫然地寻找着一个安静的场所。
窦唯穿着黑色的运动夹克和运动鞋,背着一个标准的双肩背书包,手通常放在肩带上,走路不快。他想和别人保持一致的步子又不想改变自己的频率, 然后有一句没一句说了两句叙旧的话,有些紧张,也可能是腼腆。
安静的地方不好找,最终大家找到了一个咖啡馆里的小单间,再次坐下。窦唯拿出一根烟,缓缓地说:“我以为今天不是采访。”
窦唯所说的“今天”也确实是有些特殊,这是窦唯“烧车案” 终审判决结果公布的第二天,北京市一中院维持了一审法院的判决,“即窦唯犯故意毁坏公私财物罪,因其情节轻微,且有自首情节,对其免予刑事处罚。”
如果换作任何一个其他公众人物,今天应该是个开发布会或者至少也是个对媒体开放的日子,但窦唯的手机一直没有响过,我想大多数记者都应该领教过了窦唯的反抗,不再轻易地“撩拨”他了。
02.
“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那是个误会 ”
窦唯签到了树音乐后即将发行的唱片有两张是“不一定”的,名为《十三张》、《七对》,名字都是麻将里的用语;另外还有两张是“不一样”的,名为《上步南山》和《后上海》,前一张是用深圳根据地的店名为题,后一张是从北京的后海联想到的,这些都是他经常去演出的地方;最后一张名为《影像》,是一些视频的东西。
这五张唱片是和奥运五环的颜色是一致的,窦唯介绍说:
“红色的《上步南山》是一种政治的情绪,我觉得更多的是一种苦难,而这种苦难是我们每个人不能忘记的。
《后上海》是蓝色的,是那种特别忧郁的情绪,黄色的《13张》是一种古老怀旧的感觉;绿色的《七对》表达的是希望和生命;黑色的《影像》是张视频DVD,象征神秘和诡异,我称这五张唱片是五环唱片,就算是给奥运的一个献礼吧,我这个人很传统。”
从1999年开始,窦唯就和张荐、陈小虎、刘效松、文智涌,巫娜等乐手组成了“不一定”乐队,2003年窦唯与文斌和王晓芳组成了“暮良文王”乐队,2006年窦唯、张荐和刘元又一起组建了“不一样”乐队,先后发表了20张左右纯音乐的作品。
这些乐手自由组合在一起,保持自己轻松的状态,将各种乐器和媒介搭配在一起,即兴地做出一些纯音乐的作品。
关于这些乐队的成员,窦唯说:“大家经常在一起,又有足够的音乐素养,而且人都自然,不装,不一定要摆出什么样的架势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做乐队,就算不做乐队自己也会从事与音乐相关的事业,对这种合作方式很有兴致,所以就一直在一起了。
我觉得这种音乐很好,返璞归真吧,摒弃一些条条框框,结合自身的情绪,利用现在的音乐手段,来传达一些信息。 ”
经常有人说窦唯的音乐晦涩难懂,没有唱,没有歌词,没有歌名,但也有人说,这是一种很舒服很愉悦的聆听体会。
“这些都是以讹传讹。我并没有说让他们’懂’,而是你听起来是一个什么感受。”窦唯说,“现在的观众完全就是习惯了港台的那种方式,你的音乐得让我懂,让我有激情,得台下台上互动,这太做作了。”
“我以前的创作不是很放松。我感觉是为了创作而创作,包括写歌词,是为了表达而表达,所以很做作,到最后都不知道怎么表达了。通过’不一定’我们发现了一个更广阔的空间。”
在国外,像窦唯这样的独立音乐家很常见,他们自由创作音乐,并用自己的渠道发行演出,被广泛地了解认知,游刃有余地驾御着生活和艺术。但窦唯说在国内这样的人文环境下根本不可能做到。
“做事情,人是基础。但这个基础在中国出现了问题,所谓的‘道德危机’,表现在方方面面。”
组建“不一样”后,窦唯经常在刘元的“东岸爵士酒吧”看国内的爵士乐演出,但他并不是很喜欢爵士,他说自己做的音乐也不是别人所说的“先锋爵士”,“我没怎么接触过爵士乐,也不懂和声学,我就是凭小时候学的器乐,带给我一种童子功的影响,然后自己寻找一种感觉,放下所谓理论的桎梏,随性而发,探讨声音更深的可能性。”
从一个大众眼里的“摇滚明星”到一个随性而发却很难被大众理解的“声音艺术家”,窦唯并不是要刻意把自己边缘化了,他说自己更接近真实。
“音乐是我安身立命之本,我现在做的就是不忽悠,一五一十地表达用音乐说话。还好通过这种音乐形式有了一份收入,而且不是靠蒙骗得来的收入,所以生活相对以前稳定多了。”
窦唯对这次的采访还是有些抵触的,一听说要拍照片,还要上封面就更不乐意了,“时候不对,我这边事刚完,就高调地出现在某本杂志上,这是什么意思?我在故意挑衅?我不愿意上封面。”
“而且,我正在发胖,我没关系,我更愿意自己是一副没人爱理的样子,这样清净点,但我还是有自知的。”
“您年轻那会儿多帅啊!”摄影师在一旁感慨道,窦唯平静地回应:“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那是个误会。”
03.
所谓的“摇滚盛世”只是一个误区
“所谓的摇滚盛世是一个误区。我觉得我当时完全是被他们忽悠了,耽误了。他们实际上完全是一种商业的操作,从录音到制作当时在我来看是一种经验,该怎么来做音乐。
我当时也相信摇滚精神,相信新音乐的春天,但紧接下来,我不仅没有看到任何成长的迹象,而且是完全的背道而驰。
于是我开始反省,他们要的并不是音乐,而只是在做生意,赚钱,满足他们那边的高消费的物质生活。在我们看来那些都是很难以想象的,他们去瘦身,美容,保持年轻,容光焕发。我其实是被利用了,被当成了他们赚钱的工具,等我明白了之后,就有一种强烈的反感。”
“《黑梦》和《山河水》是我最害怕听的两张专辑,因为那跟本不是我,这种制造的效果,貌似是建设,其实是诋毁。我怀疑他们是居心叵测的,后来在我身上发生了一系列的事件,更加证明这是一个阴谋。”
窦唯坚持认为“魔岩三杰”只是一场商业行为,虽然对于更多的摇滚青年来说,这三张唱片确实是在精神领域上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当时虽说是耽误,但是相对来说还比较真实,到后来做秀就特别明显。应该是在吃老本,不厌其烦地去复制,享受……现在的环境,什么都是娱乐,老百姓都被蒙在鼓里。”
对于被视为一代青年精神领袖的“魔岩三杰”,窦唯说把人造成神的那些人其实更是别有用心。
“都是两条腿走路,他偏偏把你说成神。他把你认为的神化了,就一下就把你跟人群分离了。一种反应是让人群反感你,一种反应是让人群效仿你,总之会失去自己,这就是所谓的捧杀,中国很多音乐人,艺术家都是刚露出点苗头就被捧杀了,所以这也是个阴谋。”
04.
“环境出问题了,不是个人”
“阴谋论”一直是窦唯坚持的一个理论,他不仅认为当年的“魔岩三杰”是一个阴谋,也认为现在的文化音乐环境也在一场“阴谋”中渐渐被瓦解、崩坏——包括他所经历的“烧车事件”,也并不是完全的偶然事件,而是一个彻底的阴谋。
“这件事情不是偶然的,绝对是一个阴谋。而且这个阴谋还在继续,只不过是变了点花样。我当时那么做是别无选择,我要求那个记者跟我当面对峙,但是他一拖再拖,不肯露面,我被逼得没办法了,所以才会采用那样的手段。
我当时很清楚我自己在做什么,我不是耍流氓要砸、烧人家东西,我是在点狼烟,狼烟点起来后,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各色人物全跳出来了,我不过是被人家玩弄的玩偶,我的线完全在别人掌控之中,所以我只能用这样的手段,用司法的手段来介入我的问题。”
经历这件事情后,公众对窦唯有了更多的关注和同情,很多媒体和音乐人是支持窦唯,呼吁良性的媒体环境的,但窦唯觉得这种关注更多的是“一种围观”,并不是处于正义或明辨是非的。
他觉得现在的环境就是一个娱乐的环境,“什么事都拿来娱乐,不值得乐的也在乐。”所以他觉得别人对自己的关注和同情无济于事,搞不好就又被当成是炒作。
“除了环境不好的原因,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的性格有点拧?”
“我还是那句话,这无关我个人,如果你是我,你也只能这样做,环境不好,基础都没打好,人文科学太不被重视了,现在有多少人生活在紧张、压力和焦虑之中,我在2002年的杂志上就看到一个’现代人得抑郁症的人越来越多’的文章。
那些被迫要以跳楼相威胁才能拿到工钱的农民工,是他们自己想跳楼的么?他们的心理、精神问题得不到解决,只能通过这样一种手段来使他内心达到一种平稳。但通常情况下,这些问题还是解决不了。环境把人逼到这份上了,环境出问题了,不是个人。”
05.
年轻时空有满腔热血,
一枪过来,看到的都是自己的鲜血
话题聊到这里有些冷了,初春的北京在白天晴空万里,到了夜晚依然是寒冷的,外面的天已经全黑,锣鼓巷灯红酒绿地等待着被消费。
屋内烟灰缸里的烟蒂越来越多,一壶茶渐渐被泡得没有了味道,采访机无声地转了三个小时,记录着这埋藏了很久的“积怨”。
我们把话题又重新拉回了音乐上,毕竟这次采访的主旨也是想让更多的人了解现在的窦唯,作为“声音艺术家”的窦唯和他的音乐。
窦唯说他还是想传达“五环唱片”这个信息,作为一个从小看革命电影长大的北京人,他说自己血液里根深蒂固地就有爱国的情绪,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而奥运会是一个新的起点。“你不能随地吐痰,马上要奥运了;北京污染这么严重,能开奥运会么?”窦唯的朋友们经常听到窦唯这么说。
窦唯的传统还表现在他家一直挂着的国旗上。现在窦唯搬回了四合院居住,偶尔下午会在茶馆喝点茶,他还喜欢踢足球,所以在媒体上看到的他的照片大都是他穿着球衣。
窦唯的书包里总会装着一本书,上次记者看到的是一本《幼学琼林》,这次是一本《2007年度杂文选》,无论是古书还是当代杂文,书脊上总会加着一支笔,书页上有密密麻麻的批注,他很谦虚地说自己就是“断章取义”,习惯了把书上看到的一些故事都能和现实联系起来。
“比如《孟子》里面的一个故事,孟子到了一个国家,一国之君上来问孟子第一句话就是:老先生,不远万里而来,带给我们什么好处啊?孟子就说,一个国家,如果里面的每个人什么事情都要想到有什么好处,这个国家基本上就名存实亡了。我就想到了现在,现在也是这样,我干什么事好像都要人好处。”
窦唯除了音乐、足球、读书还喜欢画画,既有水墨画的房屋树木,也有像百合花、台灯这样很精致的景物水粉,从那些画里能体会到窦唯向往的那种宁静和纯净;他甚至还画过一套连环画,像《水浒》,但是是关于摇滚乐的一些人和事,很有幽默感。
窦唯从1997年开始就没间断过画画,他管自己的画叫“闲笔画”,他说画画只是一种习惯,就好像每天习惯了看看天空、看看身边的风景。
窦唯对电脑网络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他说自己跟高科技似乎是绝缘的,他现在很少去听新的摇滚乐,觉得自己以前接触了太多摇滚乐,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化吸收好。
当我还想知道他更多的生活状态时,他开始警觉。
“大家很好奇你的生活,觉得你像一个隐士似的,特别神秘。”
“我神秘吗?我发生的什么事大家不知道?大家都在看着我,有人比我神秘,背地里做了很多事情根本没人知道,但有人在保护他……我也希望自己的生活是音乐里表达的那种云淡风清的感觉,但现在还不是,总有人暗中使箭,我其实一直活在一种不安中。”
采访已经快四个小时了,感觉窦唯把他想说的东西已经说完了,其实窦唯还是想和别人交流的。在一旁的树音乐的老妖本还想说说他们新的计划和进程,比如电影配乐和演出的部分,但因为还没有真正落实,被窦唯制止了。
“年轻人往往涉世不深,空有满腔热血,很容易被利用,那一枪打过来,通常看到的就是自己的鲜血。” 窦唯在劝导别人,也是在总结过去的自己。
“再见吧!”窦唯最后客气地跟每个人握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