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戏园子

早年戏园子。

看戏。

□马雁凌

上世纪50年代末期,我的家乡翠峦林业局有个戏园子,那是小镇几万人口的主要娱乐场所之一,那是我童年最向往的地方。

那时,翠峦街市上只有一条土道,大概三四米宽,包包棱棱,沟沟坎坎,贯通小镇。这条土道在一幢坐西朝东的房子门前拐弯了,向南铺展。这幢房子门脸刷着灰蒙蒙的石灰,大门刷着猪肝色油漆,外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剧照或者手工绘制的海报,令人驻足,这就是当年镇上唯一的戏园子。

戏园子距离我家大概三四里地吧。从我三岁起,父母经常带我去看戏,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了。那时的戏票是薄薄的卷烟纸大小的一张纸。母亲一手紧紧地捏着票,一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我时不时地看看戏票是不是还在母亲手里。碰上人多时要排长队,我挤在人群里,有时甚至可以双脚离地,任凭人潮托起我小小的身躯。

那时的戏园子很简陋,走进门去,棚顶上安着几盏度数不大的灯泡,光线很微弱。定睛细看,只见一排排可以挪动的长条木凳子挤满了空间,凳子与凳子之间留着窄窄的缝,后来的人紧挨着坐着人才能过去,有时人挤过去了,衣襟还在后面。戏园子大概能容下几百人。未开演之前,有人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卖香烟的,卖瓜子的,卖糖葫芦的,卖冰棍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放眼望去,大门对着的就是舞台,舞台比座位高一米左右,台上铺着白茬地板。幕布是缝在一起的几乎看不出本色的巨幅红布,用铁环挂在一根铁丝上,演出开始时,有人拉幕布,铁环与铁丝摩擦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嘶的声音,那是我最爱听的声音。

那时演出的剧目似乎以二人转、京剧、评剧为主。经常演的有《杨家将》《穆桂英挂帅》《白蛇传》《天仙配》《刘巧儿》《洛神》《追鱼》等等。

二人转演员须臾不离手的手绢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手绢也是小女孩最初的标配。母亲是心灵手巧的裁缝师傅,把裁衣服剩下的布头布脑裁得方方正正,用缝纫机缝上边,就是一个很不错的手绢了。每当我看了一出戏,总能记得一两个情节,三两个动作。其中,用手绢挡着脸装哭,就是我的拿手好戏。一次,我学戏中丫鬟挨打痛哭的情景,引得五六个孩子一起哭,那哭声传出去很远,前后趟房的人都往我家跑,一边跑一边问:“这些孩子哭啥?”

东邻西舍的孩子都爱来我家玩,那时,我就充当演员,现买现卖,把自己看戏学来的点点滴滴演给小伙伴看。我事先站在被垛帘后面,等他们在炕上、地上、窗台上坐好之后,我就从被垛帘后面走出来开始“演戏”,有时哼唱几句,有时“耍手绢”,有时舞动两根板条当刀枪。当然,我也会几个“高难”动作,拿两根细细的小棍儿,学人家刀马旦耍花枪。耍得好时,小棍儿也能转动几下,耍不好时,小棍儿常常打了自己。一次,一脚把小棍儿踢到对面那个孩子脸上了,小棍儿把那个小孩脸颊刮了一个红红的凸起的印子。

戏园子给了我最初的看戏的乐趣,使我感到了舞台的神奇,使我感到了舞台的魅力,我被戏园子深深地吸引。模仿,是小孩子的天性。看完一出戏,我总要模仿。一次,看到戏中有个女人服毒:把药放在手心里,往嘴里一扔,一扬脖子就把药吞下去了,然后,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了。这个场景令我有强烈的模仿欲望。一天,趁母亲不在屋,我和与我同是4岁的邻居家的小女孩一起,蹲在我家柜盖上,你一粒,我一粒,硬是把二寸高的药瓶里的大半瓶鱼肝油丸都囫囵咽下去了。等我母亲发现时,吓得不轻,急忙喊来那个女孩的母亲,她们恐怕我们被药死,硬逼着呕吐、喝豆油,还用自行车送去了医院。好一顿折腾,医生说:“幸好是鱼肝油丸!”母亲吓唬我:“你再祸害药,药死了就找不到妈了!”见我不吭声,又说:“药不死也不领你去看戏了!”听说不领我去看戏了,我觉得后果严重,这才哇地一声哭了,连说:“我再也不敢祸害药了!”

看戏必须有时间,母亲上班,一年到头总是踩缝纫机,晚上回家还要收拾屋子、照看我和妹妹。我想看戏时,她常常没时间。后来,远在农村的舅舅来了,摆出一副长住的姿态。母亲就让舅舅领着我和妹妹去看戏。那年,我6岁,妹妹3岁。舅舅也是戏迷,很乐意接受这份美差。他带我们去看戏时,他背着妹妹,我扯着他的衣襟,我们连跑带颠,直奔戏园子。检了票,进了戏园子,找到了座位,三个人总算安顿下来了,这时,我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双眼紧紧盯着戏台,只等开演了。

渐渐地,观众几乎坐满了,戏院里黑压压的一片。只听锣鼓家什一齐响了起来,幕布徐徐拉开,舞台骤然亮了起来。我毫不吝啬地使劲鼓掌,欢呼演出开始。

一天晚上,戏院里演出的是黄梅戏《天仙配》,正演到天兵天将逼迫七仙女回天宫、牛郎挑着俩孩子追赶那一幕,妹妹开始闹着要回家,怎么哄也无济于事。舅舅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说:“这就走这就走。”可是,就是不动身。妹妹索性大哭。前后左右的人都往我们这里看。直到我都觉得脸发烧了,舅舅才背着妹妹慢慢腾腾地往出走。我气难平、恨难消,关键是我一直在想:牛郎挑着俩孩子能飞起来吗?找不到七仙女,那俩孩子吃什么呀穿什么呀?我气鼓鼓地对舅舅说:“舅,以后咱俩来,不带她!”舅舅说:“不带她来,你妈怎么做活?”我心里想:“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自己去看戏!天天看!谁也不带!”这时,妹妹早已在舅舅的背上睡着了。回家的路上,我和舅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土道上,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那时,过年时家里贴着几幅画连成一联、四联组成一套的年画。年画下边有简单明了的文字,看了年画再看戏,或者看了戏再看年画,两相印证,加深了我对剧情的理解,或者说加深了我对年画的理解。

当年,我虽然年龄小,但是,从戏中学会了爱憎,学会了善良,学会了助人,学会了坚强。甚至,那些戏曲影响了我的人生。满门忠烈的杨家将,武艺高强的穆桂英,善良多情的白素贞,敢爱敢恨的刘巧儿,都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以至于,1978年,我在《北方文学》编辑部诗歌组学习时,与省京剧团同在跃景街16号大院办公,看他们练功或排练时,颇有似曾相似之感,恍惚中,又回到了童年的戏园子。

上世纪90年代初,黑龙江省七城市文艺汇演在伊春举行,我当天采访,当天写稿,次日见报,写了多篇戏曲演出侧记,受到读者好评。佳木斯市一位主管文化的副市长感慨地说:“没想到女记者会看戏,没想到女记者写稿这么快。”我一边谦虚着,一边想:幸亏小时候看过那么多戏!由此,更加怀念昔日的小镇戏园子。

转瞬,离开小镇43年了。小镇戏园子是哪年哪月拆除的?已经无从考证了。2019年初秋的一天,我再次回到小镇,站在当年戏园子的位置,遥想当年在戏园子看戏的情景,心中充满感慨,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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