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物与物欲:从《红楼梦》里的几把扇子说起

今夏在家时我失手摔坏了一把扇子,虽然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到底是自己在苏州扇庄里的扇子堆中一把一把挑出来的,这么多年玩着底部的螺丝纽松了,不小心一摔,扇骨扇面又脱了胶。也是自己手笨,折腾半天也粘不好,不由得生气了好一阵子,连着其它的扇子也不愿碰了。

前几天和老妈聊天,她说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我有把扇子坏了,给粘好了。我听了没有太大的欣喜,倒蓦地想起《红楼梦》里一桩和扇子有关的公案,也是一桩惊人血案。

一、 一把扇子引发的血案

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寻诗,正写着香菱刚搬进大观园,作者冷不丁斜插一笔,让平儿专程去了趟蘅芜苑,不为别的,只为求一个治棒疮的药。平儿进门,恰撞上香菱要去拜街坊,方引出“二爷病了在家里呢”,叫香菱不必去那了。待香菱走后,才向宝钗道出:“老爷把二爷打的动不得”这个府里的“大事”。一向温柔和顺的平儿,提到这件事,也不由得咬牙切齿地骂道:

“……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几把旧扇子,回家来,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叫做石头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他把二爷请了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来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得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谁知那雨村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拿他到了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做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了?’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的人家倾家败产,也不算什么能为。’……”

这件事牵扯四个人,贾赦、贾琏、贾雨村、石呆子,赦老爷和石呆子是对立面,琏二爷和贾雨村是周旋其中的人,不同的是贾琏周旋“坏”了,贾雨村周旋“好”了,事情的中心是那“二十几把旧扇子”。

那二十几把扇子是相当的名贵,“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而且还不能再得。石呆子对这几把扇子也是宝贵的很,贾琏开了高价也不肯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别人有爱财如命的,到他这里是爱扇子如命,无怪平儿说起他直说称“呆子”。

这爱扇子如命,论理也无可厚非,总不能强买强卖,贾琏也是这么想的,可赦老爷不痛快,偏又撞上贾雨村这么个八面玲珑,深谙为官之道的家伙,把贾琏没干成的事干成了,遂了贾赦的心。

不同于贾琏的托人说人情,贾雨村是怎么干的呢?仗势欺人。雨村仗着做官,无中生有讹了石呆子个罪名,把人家家给抄了,抄来二十几把扇子给贾赦做个人情,其他的东西估计自己留了,或是送与其他同僚。手法歹毒狠辣,又游刃有余,从平儿话中可见,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

二、从扇子看贾赦对物的占有欲

几把扇子的小事,弄得一个无辜良民倾家荡产,赦老爷不以为意,足见其贪婪的本性。人性中最致命的弱点之一是欲望,这点在贾赦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贾赦的欲望有三:一是色欲,姬妾丫鬟众多,除邢夫人及有名姓的嫣红、翠云两位小妾之外,贾琏、迎春的母亲是谁作者都没交代;二是财欲,五千两银子将自己女儿卖给孙绍祖,但凡有点人情味的父亲都做不出来;三是物欲,从这二十几把扇子的公案可见一斑。

色欲、财欲与物欲,归根结底,都是对人或物的占有欲。贾赦好色、贪财,其实跟他的物欲也没什么区别,人或财在他眼中不过只是一件东西、一件玩物,他对这些首先是喜爱,喜爱之外要紧是占有它、拥有它。

四十六回里,贾赦看上了鸳鸯,托鸳鸯哥哥去说,结果被拒,于是恼羞成怒,甚至说出:“凭他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贾赦眼中,鸳鸯和扇子也没什么不同,鸳鸯一事上,其占有欲令人触目惊心,逼得鸳鸯终身不嫁,还惹恼了贾母。

说回扇子的案子,若说贾赦不顾王法人情一味夺扇是丧心病狂的物欲,石呆子的死守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物欲的体现?“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这难道不也是一种疯狂的占有欲?石呆子爱扇子爱到痴迷的份上,可爱到因此倾家荡产还可能因此丧命,不禁让人深思,他爱的究竟是扇子,还是因对扇子的占有而产生的满足感。

石呆子不爱扇子吗?当然爱,不然不会死也不卖。贾赦不爱扇子吗?也爱,不然不会为一把扇子搞得别人倾家荡产。爱没有错,可当对物品的占有欲极度膨胀时,不免会造成一种结果——为物所累。更有甚者,累己累人。

三、宝黛二人对物的喜爱和新解

不禁想起《红楼梦》里另外几把扇子,那是晴雯手中的扇子,是在怡红院的言笑晏晏中,在那双能病补雀金裘的巧手下破碎的扇子。

三十一回中,晴雯和宝玉闹小脾气,直教宝玉找别的丫鬟伺候去。宝玉说鸳鸯送来了果子,哄晴雯去洗洗,晴雯倒翻出宝玉埋怨他早晨跌扇子的事来说:“可是说的,我一个蠢才,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呢!倘或再砸了盘子,更了不得了。”重点不在这,而在宝二爷下面对于“爱物”的一番议论:

“你爱砸就砸。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只是别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别在气头儿上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宝玉的这一番议论可谓痛快,晴雯也任性,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听撕的声儿。”于是宝玉递过去,晴雯果真“嗤”、“嗤”地撕起来,宝玉还在一旁煽风点火:“撕的好!再撕响些!”后来晴雯撕累了,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

且不论一把扇子究竟能值几何,在宝兄心中,再贵的扇子恐怕也比不得美人一笑。这便引出来一个关于物与人的关系的探讨。宝玉论“爱物”,有一个中心,“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妙就妙在这个“用”上,它不仅指一般的用途。在宝玉眼中,一件东西但凡能给人带来欢愉快乐,无论怎么用,都算物尽其用。就如扇子,不管是扇风也好,还是拿来撕也好,只要让人获得快乐,给人带来积极的情感享受,都算物尽其用,而这种物尽其用,就是“爱物”。

与此同理的还有那个秋天风雨夕中亮起的玻璃绣球灯。第四十五回中,秋风脉脉,秋雨潇潇,黛玉独卧潇湘馆心中倍感凄凉,此时迎来了披戴着斗笠蓑衣的宝玉。二人说一回话,宝玉该走了,黛玉见外面天黑,雨点又紧,只有老妈子给宝玉提灯笼,便拿了自己的一个玻璃绣球灯点着,叫宝玉手里拿着。

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呢,是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叫他们前头点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

“跌了灯值钱呢,是跌了人值钱?”难怪宝黛心意相通,黛玉这里也是“物尽其用”的意思。东西再宝贵,也不及你,灯亮着,你平安到家,灯就没白亮,这也是爱物。

不管是晴雯手中的扇子,还是宝玉接过的玻璃绣球灯,都寄托着另一个人的深情。贾赦和石呆子争抢的那二十几把扇子纵是再名贵,和这些一比,终究是死物。真正的“爱物”是有情的,这种情是对世间草木,对生命个体,对一切存在的珍视,是寄情于物,爱物也是爱人。

在宝黛眼中,“爱物”的重点从来都不是“物”,而是“爱”,所以能物尽其用,所以能不为物所累,爱得率真、洒脱。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若像贾赦和石呆子一般,疯狂的占有欲压过了本来的“爱”,就成了物欲,终究为物所累,也是为欲所累,得不偿失。

不由得想起那个风流的魏晋时期,王子猷爱琴爱到无以复加。

“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 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世说新语》)

如此爱琴,实不为琴,但求自己的解脱与宽慰。所谓爱物,实为求诸于己,方能不为外物所累。有兄弟如此,子敬之琴不枉摔,反观赦老爷那二十几把扇子,即使供在金丝楠木盒子里,也终无意趣。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