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白马镇的鬼火少年(上):玩摩托车成为他们排解无聊的出口 新京报深度报道部 X “我们视频”联合出品
白马镇是“鬼火”猖獗的地带。
入夜之后,一阵风“嗖”的一下从稻田边闪过,少年们又开始飙车了。
他们顶着蘑菇头,穿着紧身裤,脚踩一双拖鞋,猛轰油门、发出巨响。车子叫鬼火,一种踏板摩托车,装上彩色LED灯,能在夜里发出鬼火一样的光。
少年们“炸街”之时,不远处的公路入口闪烁着警灯。一个哆嗦,他们把手缩了回来,紧紧抓住摩托车把,刹车、减速、掉头,逃之夭夭。没刹住的车冲过去被交警拦下,登记检查。年龄一栏,几乎都是未满十八岁。
白马镇地处广西北流东北角,与广东省交界。少年们骑着鬼火跑十几分钟,过了桥就是广东,超出广西交警管辖范畴,需要上报申请,折腾上一个多钟头,鬼火少年早就跑得不知所踪。
据白马中队交警介绍,这种车属于非法改装的机动车,玩鬼火的小孩年龄大多在十岁到十八岁之间,没有驾驶证,也没法给机动车上牌照,严重影响了道路安全。近段时间,北流交警开展了“霹雳行动”,整治严重交通违法行为,鬼火也成为主要目标。
少年们夜晚在距离白马镇三十公里处的茂化水库边玩车。新京报记者解蕾 摄
无视法律的少年
今年3月,广西北流交警发布了一则消息:一名少年驾驶贴有白色小丑图案、装有五个彩色尾翼的“鬼火”摩托车玩特技、飙车、追逐炫酷,并将视频上传网络,配文要“挑战全白马交警”。该少年“挑衅”警方的行为引起交警注意,随后被警方控制。
新闻在网络上引起热议,评论一致将矛头对准少年:“油门一响,爹妈白养”“在作死的道路上,从未停止过开拓创新的脚步”……网友指责他们无视法律,是不良少年。
这个舆论口中的不良少年名叫阿弟,今年16岁,小学毕业后就辍学了,两年前开始在镇上一家奶茶店打工。留着小镇上最流行的蘑菇头,面色蜡黄,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左腿是褪色的文身贴,脚上蹬着一双比脚掌大很多的拖鞋,走起路来左摇右摆,瘦瘦小小的身子在衣服里面直晃荡,从后背领口处隐约露出来几处结痂的伤疤。
那天被带到派出所,交警说:“你要是把这些尾翼拆了我们也就不抓你了,明知道我们要抓你,还装这些东西。”
“我就是为了蹭个热度。”阿弟的回应让交警有些生气。
由于未成年,口头教育后,阿弟在派出所里打扫了一下午卫生就被放出来了。车没能和他一起出来,被扣押在派出所的院子里。
阿弟的这辆“鬼火”被网友叫做网红车,白马镇的人都认得。为了增强行驶的马力,他改装了机头和排气管,又从网上买了鬼脸贴纸贴在车前鼻翼的地方,在车座后方装了五个卡通图案的尾翼,他觉得这样特别酷炫。
以前阿弟开这辆鬼火出街的时候,街上每个人都在看他,还有不少路人拿手机追着拍。
“街上的鬼火大多长得一样,我不想和他们一样,我就要独一无二,我要让别人模仿我。”阿弟说。
虽然阿弟没有出过交通事故,但他对玩鬼火可能造成的安全隐患并没有意识。他说,“其实我也没想真挑战他们,就是看到网上有挑战云南交警的视频,觉得好玩,也想试试。”
在网红车被没收后的一周,阿弟又买了一辆新鬼火,是他分期付款买的,在奶茶店打工的大部分工资都用来还贷款,每个月一千,三个月还清。这辆车起初也装了尾翼,但最终妥协了,把车上所有的装饰拆得干干净净。现在车身上只剩下哆啦A梦的贴纸。
阿弟一直都是独来独往,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叫什么,提起他时就说,“哦,那个挑战白马交警的小孩”。
阿弟和他现在的鬼火摩托车。新京报记者解蕾 摄
唯一的礼物
有了新车后,阿弟还是会去探望他的网红车。经过一片施工的高地,站在台子上往下望,派出所的情况一览无余。
阿弟的车,和其他几辆摩托一起停在树荫下。车头的白色面具正好面向自己,五彩的尾翼还在车尾高高挺立。
“就想看看它颜色有没有变。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它还是那么鲜艳,挺开心的。它在里面待得好就行了。”
“其实,刚才一冲动,真想直接一只手把它抓出来,”阿弟伸出手,猛地一抓,“我也不是怕交警,就是怕他们指着我说,你看这就是那个要挑战我们的小孩,我不好意思见他们。其实我不恨他们,现在后悔了。”
阿弟还说,“那台车是我爸送给我唯一的礼物,也是我最宝贵的物件。”
两年前,看到朋友在玩鬼火,阿弟也想买一辆。爸爸和二婶不同意,他就和爸爸大吵了一架,哭了整整三天。后来爸爸出去打工,他也不抱希望了。
一个月后,爸爸回来了。
“2017年1月25日”,阿弟一个字一个字念出这个日子,“他塞给我三千块钱,是他一个月的工钱,刚好够买一辆鬼火。”
“有些意外。原来我那次哭,他应该是没有忘记,放在了心上。”阿弟说。
阿弟给鬼火取了个名字——白雪公主,因为她通体洁白。为了供养白雪公主,阿弟几乎花掉自己所有的钱。
车子出问题的时候,阿弟就会问:“小白你怎么了?”他不开心的时候,也会摸着小白的车头。
为了小白,阿弟拒绝过网上女生的表白。他觉得如果有了女朋友,就不能好好地爱小白。
2019年3月2日,阿弟和小白一起进了派出所。
出来后,之前还装得不可一世的阿弟哭了出来。他一路冲回家。
回到小屋子,阿弟打开手机放歌,歌里唱道,“好想再爱你,可是你已不在,想着你的脸,泪水模糊了双眼,好恨我自己没有把你留下来。”
“初听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阿弟说,这首《走后的思念》他听过很多遍都无感,但那一夜,循环着这首歌,他埋在被子里整整哭了一夜。
“从小到大,我没有为任何人流过一滴眼泪,就为那台车流过。那台鬼火代替了所有人在陪伴我,以前有那台车的时候,我不会和任何人玩,只和那台车玩。那两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两年。”
阿弟的“网红车” 。新京报记者汤文昕 摄
出走的母亲
阿弟曾经是个留守儿童,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百色打工了,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一次。五六岁时,妈妈和爷爷发生了争执,大吵一架之后也离开了家。阿弟和弟弟一起跟着二婶生活。
弟弟身体不太好,阿弟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爸爸回家带走了弟弟,留下阿弟一个人。他有些嫉妒,但从没问过爸爸为什么只带走了弟弟。
2013年,离家很久的妈妈回来了,想带走阿弟,“跟我走吧,留在这村子里有什么意思。”
阿弟想跟妈妈一起走,自打母亲离开后,阿弟一直很想念她。
两人踏上大巴时,爸爸从远处冲了过来,把阿弟从车上生生拽了下来。阿弟号啕大哭,看着大巴越走越远。
二婶安慰他说,妈妈还会再回来的。但那次之后,阿弟再也没见过妈妈。
印象中妈妈打过两次电话,一次叫阿弟跟自己走,阿弟说“我不是你带大的,是婶婶带大的。”另一次她打电话说自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提起妈妈,阿弟说,“我不恨她,我已经把她忘了。”
小学时,他成绩很好,还喜欢画画,作品在学校里得了第一名。老房子的墙上贴满了他以前的画,愤怒的小鸟、盘旋飞舞的龙、动漫里的怪兽。唯独有一幅画和其他的不太一样,画着一个小院子,一棵大树,还有一条回家的路。
上了六年级,阿弟迷上了游戏,穿越火线、王者荣耀,画笔再没有拿起。游戏成为了他打发无聊、填补空虚的新方式,成绩也因此一落千丈。小学毕业后他就在家里玩了三四年游戏,二婶叫他去读书他也不去。看着他游手好闲成天打游戏,二婶就叫他去上班。
阿弟常常去白马镇中心的奶茶店喝糖水,老板娘看他总来,就问他怎么不去上学。他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我很久没去了,都在外面打工。”
老板娘把14岁的阿弟留了下来,把他当弟弟。“在我这里至少不会饿着他。”
奶茶店的工作还算清闲,每天中午十二点开始上班,五点半到七点半休息,直到十一二点收工。镇子不大,客人也不多,除去工作的时间,阿弟就玩手机,刷刷短视频,大部分的时间依旧无聊。
“从小失去的太多了”
两年前因为买鬼火的事,阿弟冲二婶吼:“你不用管我,你管不了我。”
“我能怎么办,想管他,又不是亲妈。不管吧,我心里又难受。哪个不心疼他,可说起来也怪气人。”二婶无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吵一架之后,阿弟搬出了二婶家,住到了几公里外的老房子里,每天只有吃晚饭的时候才去二婶家。两年过去了,他还是不怎么和二婶说话,但他会小心翼翼地观察二婶的一举一动,二婶高兴了,他也抿着嘴偷乐。
现在,阿弟独自住在不到五平米大的老房子里。新京报记者解蕾 摄
阿弟吃完一小碗米饭,打了个饱嗝,准备把碗拿去水池洗。
“把那个盆里的肉都吃了。”传来了二婶的声音,她正在院子里用水管子冲地。
阿弟又拿起筷子,把肉全部拨到碗里。
“其实想说句对不起,但也不知道怎么开口。”阿弟低着头,囫囵吞下碗里的肉块。
晚上睡觉回老房子。厨房和几间屋子都废弃很久了,木头裂了缝,仅有的几件老家具上落满了土,院子里也没人打扫。
阿弟住的那间不到五平米,木头门嘎吱作响,里头放着一张木头床,床板上就铺着一层塑料膜,薄膜上堆放着一个枕头,还有一床被单,床的四角挂着有些发黑的白色蚊帐。地上堆满了电线,无从下脚,勉强能塞下两个人。
屋里还有几台坏了的DVD,几摞老唱片,阿弟说都是爸爸以前听的。衣柜柜门上贴了几张老照片,有嫁到香港去的姑姑,早年去世的爷爷奶奶,还有两张爸爸年轻时候的照片。唯独不见妈妈的照片。
阿弟指着和弟弟的那张合影说,“她就是在我那么大的时候离开的。”
从小到大,阿弟只过过一次生日,四岁生日,是姑姑给他过的。现在,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生日是哪天,只知道是在九月。
爸爸每年就回来一两次,每次一回来就会去奶茶店看阿弟。阿弟把自己煮好的奶茶端给他喝,两个人也不怎么说话。通常都是第一天回来,过几天就要走,父子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多,甚至有些冷淡,走的时候爸爸都会给阿弟留下一笔钱。阿弟现在自己能挣钱了,不想用爸爸的钱,就还给他,爸爸不要,他就拿了三百块。
“每次他回来的时候我就嫌他烦,嫌他啰嗦,但他走的时候又突然很想他。”想爸爸的时候,阿弟都会开着小白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坐在那里静静地呆着。
爸爸不太会用手机,就打过几次电话,“他叫我按时吃饭,不要去跟别人玩。我问他几时回来,他说过年。”
小白进去后,阿弟分期付款买了第二台车,用的是自己的工资,他不想让爸爸发现那台车没了。
“我还是想念以前那台,这台也可以改装成小白的样子,但是没有灵魂了,”阿弟叹了一口气,又把头侧向一边,“从小失去的太多了,从来都没有幸福过。我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就喜欢那台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