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利物浦vs热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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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分2比1,这是场配方熟悉且剧情相似的一边倒比赛。
利物浦属于正常发挥,而热刺则运气不错。半年前的欧冠决赛之后,两支球队走向了截然相反的道路:利物浦将胜利变成了常态,而热刺则开始走向衰败。好在并未影响这场比赛的观赏度。
尽管热刺本场控球率仅为30%,但他们一度有机会杀死比赛。这符合一场好比赛的特征:哪怕场上均势被打破,也时时刻刻都在给人制造悬念。
这几年从事足球工作的经验告诉我,好看的比赛通常具有欺骗性,那些你以为的灵光乍现(比如哈里•凯恩门前捡漏,比如亨德森临空抽射),其实都有事先排练的痕迹。
这种现象绝不仅仅发生在足球场上。正如一首好听的歌,一个好笑的段子,一段优美的舞蹈,那些看起来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与身俱来的才华,其实背后付出的很有可能是一大把掉落的头发,重度忧郁症和无数次跌倒在地。
上世纪80年代,参加一档电视访谈节目时,荷兰舞蹈家吕迪•范•丹齐格将克鲁伊夫的足球比喻成芭蕾。克鲁伊夫对此不以为然,开始狡辩。范•丹齐格打断了他:“你的足球也是事先排练过的,是吧?”“是的。”“那就好了,和芭蕾没什么差别。”
村上春树认为,才华这东西转瞬即逝,严重不靠谱。所以他说自己的过人之处在于掌控才华,让其有规律地释放。可有规律的才华,很容易被人视为套路,这恐怕也是他多年陪跑诺奖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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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物浦和热刺的过人之处在于,他们都将集体主义演绎到了极致。和曼联不同,这两队的集体主义决不仅仅只是喊喊口号:比如“没有任何人能大过俱乐部”,或者“团队一词里,没有我”(there’s-no-I-in-team)。
在细致严苛的教练引导下,球队所有人以“单元小组”的方式整体行动。即便是最具天赋的天才也像个精密且极具使命感的齿轮一般低调运转。比如热刺的埃里克森和利物浦的萨拉赫一旦上场,就是按照事先预设好的程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劳动:前者的工作是频繁斜传以拉开空间,后者则是在同一片区域来回闪转腾挪——不要以为自己是天才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跑跑停停。
更恐怖的是,一旦这两支球队的核心位置出现伤病和停赛,替补队员就像被教练员上了发条一般,以相同的运动节奏,无缝填补。这种高度自动化的比赛节奏,在高位压迫这件事上体现得尤为明显。经常是某个队员开始向某个方向开始移动,其他人就会自动跑到相对应的位置上进行协助,每个人的跑动就像是在给队友传递某种暗号。
瓜迪奥拉曾说,一支理想的球队,没有绝对核心和球星(梅西肯定不同意)。我将这句话解读为:如果非要在场上找一个明星,那应该是教练。教练负责打造体系,或者用体育营销的术语来讲——建立一种能将个体捏合成一体的身份认同。从这层意义上讲,教练如今的工作就像一位传教士。但这就是所谓的现代化足球,通过用战术和计谋来抵消敌人利用更优质资源而产生的优势。有些球队仍然坚持堆积资源的老套路,寄希望于量变能引发质变,比如巴黎圣日耳曼,结果通常不太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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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团队风格的足球在奉献精彩激烈的同时,也让孤胆英雄埋进了时间的沙漏。许多书籍都希望能用一套万能理论来解释为何足球是世界第一运动,其中一个经济学解释听上去似乎挺有道理:足球这项运动的参与门槛很低,任何身材的男女老少都能上去踢一脚。英国著名小说家兼狂热球迷马丁•阿米斯则倾向于从足球比赛的计分方式上寻求答案:足球是唯一一项以小比分(通常是一个球)来决定胜负的运动,这让足球比赛的每个时刻都充满悬念和紧张感——这解释也是够小说家的。
我也时常思考这个问题,直到前几个月在一本叫《为什么是足球》的书中找到了些逻辑,这是一本从人类学角度来解读足球的好书,非常值得一读。足球是一项极度推崇个人表达的运动,一名球员能在场上的任何位置进行360度移动。除了用手触球,球员能用球完成任何动作(当然,门将除外。这似乎也解释了为什么门将大多是有些疯癫的孤独者)。和网球不同,比赛没有规定的决胜分,也不会因广告商要求被强制拆分成不同阶段。从这个角度出发,足球的精彩之处其实在于个人表演。
一脚别人想象不到的美妙传球,一次巴洛克般花哨的过人,一记出其不意却又气吞山河的射门。更奇妙的是,完成这些“神迹”之人,并不需要拥有巨人般的身型和战神般的体魄,想象力才是引导比赛的关键所在。最近一部关于马拉多纳的新纪录片上映,按理说这个身材发福且丑闻缠身的老年人早就过了圈粉的黄金期。但导演阿西夫•卡帕迪亚却坚持认为:马拉多纳身上有种特质,放在人类历史的任何时代都不会过时——那种属于动物的不可管束。
如果马斯洛他老人家的“需求理论”依然正确,人类最高需求是“自我实现”的话。那么足球,这项团队运动反而比大部分个人运动更容易达成这一终极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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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种美好的解释或许持续不了多久。足球运动的系统化、整体化进程已经严重吞噬了个人主义原本的位置。上世纪90年代初,清道夫,也就是足球场上唯一拥有进攻通行证的后卫,消失了;近年来,组织型后腰,一个如美式橄榄球中四分卫般,从球场深处左右比赛的角色,开始让位给不知疲倦的拦截型中场。
境遇最惨的是10号位球员,原本的前场自由人,一个有点“反位置”的位置——马拉多纳当年就踢这位置,甚至还被认为与现代足球的政治正确相对立。
不得不说,10号球员及其代表的踢球风格,与其说是才华,不如说是一种意识形态。他在瞬息万变的场上特立独行得适闲散淡,那是一种属于天才的慵懒,极目千里却又咫尺可及天涯。这种纯靠技巧和天赋的踢法,已显然与讲究高速整体压迫的现代战术格格不入。
与之相反,一些自认为懂球的观察家,则开始将比赛解说的重点从“个人崇拜”转向“整体队形”。也不知他们是真能从严丝合缝的团队跑位中得到快感,还是为了标榜自我而故意制造假高潮。
利物浦和热刺强大的集体主义,很轻易就让我们在不经意间就忽略了一个个被驯服的自由灵魂——真不知这是好是坏。
后记
你为什么觉得比赛好看?
在整体化足球的进程中,电视转播技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举一个典型的例子:拳击手在电视屏幕中打拳时,出拳命中率为次要,关键是看出拳数量——因为电视要求的是活动状态。一旦屏幕中的活动强度降低,部分观众就会换台。同理,一个整体移动的画面,必然比局部移动的画面更有吸引力。弹幕和刷频的诞生绝非偶然,这是人们观看和阅读习惯变化后自然引发的诉求。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节奏超快的英超会逐渐走上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