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宜:围炉吃火锅,抵足而眠

白居易晚年隐居洛阳,有一年冬大寒,远近各处,四顾茫茫。这会儿万径人踪已了然无迹,只能凭栏远眺,赏天地一白。闷在屋里无处可去,白居易便向刘十九发出邀约:要不要,一块儿喝一杯啊?

刘十九是谁?是白居易在江州为官时候的好友。这时白居易已经回到了河南,见面难,见字如面可能稍为容易一些。可是从前车、马、鸿雁都慢啊,思绪却易逝难留,诗人白居易念及旧人,速速写下这首《问刘十九》: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好像过去,两人一起读书谈天,兴致上来就忘了时间,猛然惊醒时天色已晚。于是赶紧命小厮上酒:十九啊,酒是新酿好的,上面浮着的绿色酒渣还没滤去就端上来招待你啦,红泥砌的小火炉苗焰正旺,映得脸蛋红通通的,烧得人心里也暖暖的。一会儿天黑了雪就要下了,天远路长,你想走也走不了了,还是坐下喝一杯吧。

冬日场景几多冷寂沉闷,经这“红泥小火炉”一点化,就变得轻了,活了,畅快了不少。有如神丹妙药可活血化瘀、祛寒除湿,保你身体长健,还能让你笑口常开,鹤发亦童颜。

// 吃 一 炉 暖 锅 ,

偷 得 浮 生 半 日 闲

天寒地冻里,一口暖锅冒着腾腾的白汽端上来,锅中万物在沸水里咕嘟翻滚,起落浮沉,等待被挑选而食,有种天上人间的浮世味道。仅看白汽蒸腾就已让人心满意足,最好的一口就在这举箸未下的时候。不由想起小时候家里蒸地锅馒头,自觉地跟着蹲在火炉前添柴加火,掀开大锅盖的一刹那,面食的甘甜香气混着湿热扑面而来,从舌尖到心尖都是喜悦。在桌前坐着,本来瑟缩成一团,空气稀薄如水清透进心肺,一呼一吸间直教人打寒颤,待白汽一起,心头一舒展,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图片来自《舌尖上的中国II》

说起味道,火锅是大杂烩,各色食材泯灭了个性挤在一起,送到口中的是牛肉、鱼丸、豆腐、鸭血、土豆、粉丝、白菜,尝到的大抵都是底料和蘸料味。不过,杂多同时也意味着包容。肉的腥膻,蔬菜的清淡,以及各色调味大料的生猛,都能在这一口锅子中和谐共存。

只要是火锅局,谁都可以坐下来夹两筷子,“各取腹所需,各吃口所长”,推杯换盏之间,陌生人成了朋友,苟富贵勿相忘。也听说过有人因为一口菜纠缠了一生的浪漫情事。

陌生人因为相同的火锅口味聚在一起图片来自二更视频

在中国,火锅的做法不可谓不粗犷,熬好汤,把锅端上来,把食材码盘,就可以各自煮着吃了。煮什么,随便;怎么煮,随便;和谁吃,好像也是不太讲究的。所以清人袁枚在《随园食单》中明确将火锅列入戒单,“冬日宴客,惯用火锅,对客喧腾,已属可厌;且各菜之味,有一定火候,宜文宜武,宜撤宜添,瞬息难差。今一例以火逼之,其味尚可问哉?近人用烧酒代炭,以为得计,而不知物经多滚总能变味。”

众人一起吃火锅太喧闹,为一罪;不尊重烹煮各食材本来的火候和规矩,为一罪;食材煮久了就变味,又添一罪。不过,也有人有不同意见,南宋林洪就在《山家清供》里赞颂在小炭炉子上清涮兔肉,好吃。

图片来自《日本全国火锅图鉴》

一口锅,烧沸了水,把准备好的食材下进去煮熟,这就是火锅最质朴的形态。在重庆江边码头,装卸的重活榨出劳工的血汗,响亮的号子也吸尽了他们的苦水,干罢活歇了就开餐,吃的就是火锅。劳工吃饭不讲究,别人不屑入口的牲畜下水,他们蘸了口味重的辛辣调料吃,也能嚼得好像拥有了美满人生。不油不辣,体力恢复就跟不上。江水滔滔,工作也连绵不绝,配着辣椒多吃几碗白饭,才可以更好地储精蓄力。

刺激性的辛辣味道对人的味觉实则是伤害,然而就像不痛不足以刻骨铭心,伤害才能让人上瘾。过了这把瘾,以后再尝到其他冲击力不足的味道,总觉得不够味儿,硬生生把人培养成火锅老餮。乾隆皇帝也难逃此劫,在宫里食不尽兴,外出巡视也总要地方官员奉一锅忠心。若想清雅健康一点,不妨试试慈禧太后钟爱的菊花火锅:铜锅盛放鸡汤或肉汤,以急火烧沸,再投入肉片,洒上几片白菊花瓣。

图片来自《日本全国火锅图鉴》

// 如 果 生 活 不 能 给 你 满 足 ,

就 让 火 锅 给 你 安 慰

吃饭这件事,一人独酌,两人对饮,三人成宴。一个人吃饭看起来孤独,一个人吃火锅就是孤独之孤独了。李白会用“独酌无相亲”,“对影成三人”来渲染这种孤独感,而白居易不会,即使天冷想找人喝酒,他写的不还是生机勃勃的红泥小火炉么。独处时,我欲和我执就会放肆,不过你只需要听听心里那个总是温暖的声音,好好爱自己。

即使是一人食,也享受着食物无偏袒的馈赠。那么一个人,也请好好关照自己的胃啊。在我们的时代,不管多晚走出门去,找到一扇为你敞开的店门还是不难的一件事。

一人食,图片来自《日本全国火锅图鉴》

两三人吃火锅适合密谈,是情人局、哥们局、闺蜜局。有人说约会不宜吃火锅,不雅观。反过来想,这不恰好是了解彼此的饮食喜好、酒品人品的绝佳时候么?酒酣饭饱身上一热,话也就密了,你爸我爸,你妈我妈,你高中爬山我童年上山,眼神交错之间前世八百年都泄露出去了,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日本作家池波正太郎写他和两三友人吃火锅的经历,真是又温情又可爱。

寒意从打开的纸门处阵阵袭来,让火锅尝起来更是加倍的温暖。公园里传来此起彼落的鹿鸣声,只因这个时节刚好是奈良鹿们求爱的季节。突然,从纸门另一头,一只看起来精壮有力的公鹿从围篱边探过身来。

有的人则更喜呼朋引伴围炉坐满一圈,是人情局,火锅就从食具变成机关道具。从叫人开始,紧跟着布菜、下涮捞蘸,一个环节一颗棋子,最后星罗棋布,喝多了东倒西歪的时候感慨这世界像万花筒,星星点点的,真好看。

这么看来,能从一顿饭中吃出百般况味的,只有火锅。

图片来自《日本全国火锅图鉴》

被问及“真的觉得火锅好吃吗?”很多人言辞含糊,模棱两可。比起火锅的滋味,更让人难割舍的恐怕是那段闲适的火锅时光。想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往椅子里一埋,热气一起来就仿佛摇摇升天,外面再喧哗吵闹也和自己无干。要是想排遣寂寞就多拉几个人,管他认识不认识,放眼扫过去这张桌子还能多坐几个,饭量充足还可以多吃一会儿,面对面坐时间久了也就不觉得尴尬了,倾听言谈的同时还能用余光欣赏小酒窝,留意眼角眉头是不是有美人痣。彼此见过吃得龇牙咧嘴涕泪横流的样子,这张桌子上不外传的秘密就是你我心照不宣的情谊。

我们对火锅的需要好像一种依恋,面对这一口暖锅,浪子也能变得长情,就更不用提小美人们频频媚眼如丝了。最真挚的感情不能为外人道,说出来的总感觉是变了味的,所以诗人们总是写写山水风物,旁敲侧击表以言情。白居易在朝廷为官数十载,写过的宴饮场面多香艳华丽,这首诗中简单白描,却让人遐想很多。遥想起那个在湖心亭与人同饮三大白而别的张岱,又见一个性情中人,被炭火炽烤着心胸。

撰文 | 花色素苷校对 | 西格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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