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在源中吃饭时,无意中听说槎水高中完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兴趣全无。
虽然早些年,有关槎中撤与不撤的问题,民间与官方进行过激烈的争论。没想到几年后今天,因为招不到学生,学校自然办不下去,高中自然完了。
虽说所有高中教师都欢天喜地,终于可以分流进城了。但对于我,听闻之后,心里却生出莫名的伤感!
对于油坊街的所有记忆,源于四年的槎中生活。在此之前,有关她的零星印象,都是从父亲口中听来的。
父亲口里的油坊街,迷一样的神秘和传奇。二十多岁的父亲,经常跟着大人,从源潭镇,步行翻越四岭,过朱庄,穿龙井关,经十四K,来到油坊街。那时的老油坊还在,众人带着红薯和炒面,就着河水,休息打尖。一支烟抽完,还得继续赶脚,众人要赶到天黑之前,赶到离油坊街还有二十多里山路的逆水。中间还要经过四道弯,棺材岭。等到了联系好的人家,天已经完全黑了。砍完树,付完钱,再喝几瓢凉水,父亲一行,又得趁着天黑,不停地往回赶。等又回到油坊街,都快下半夜了。黑夜里,老油坊的香油味,浸润着父亲浑身的汗水。父亲深深地吸了几口,不敢停留,又匆匆加快脚步,快速离开油坊街。等到了龙井关,东方开始鱼肚白了。一行人艰难地咬牙前行,不敢再走大路,抄小路,走田埂,绕过木材检查站,沿关口的小河,爬过大沙岭,天就亮了。父亲还不敢大意,等找到一家远方亲戚,将树木放在隐蔽处藏好,这才长吁一口气。刚一坐下来,整个人都瘫了。一天一夜,来回走八十多公里,肩上扛着一百多斤的树,一路奔袭,父亲的肩膀上,厚厚的茧子翻着血淋淋的大口子。
父亲为什么会对油坊街印象如此深刻,我总疑心,在驮树的那些年里,每每半夜路过油坊街,是多么渴望能歇歇脚。也许,这是父亲永远痛的记忆,久而久之,便化成美好的憧憬。
驮树盖房子,是现在年轻人永远不能想象的事。小的时候,大炼钢铁之后,家乡的小山坡,全部变得光秃秃。赖以盖房的大梁,全部靠进深山老林偷偷去买。那个年代封山育林,禁止农民砍伐,市面上的木材又贵,农民是没钱买的,只好私下托人,到大山里面,花少量钱,或用粮食去换。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大概也就是这样来的。
六七十年的农村盖房子,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头等大事。从准备木头材料,到和泥拓砖,前前后后要经历很多年。最艰苦的事,就是进山驮树。而那时请人帮忙,是没有工资的,最多事成之后,做一顿好吃的,弄二两老白干,把年尊辈长的请到上席,说着好话,陪着小心,尽量让帮忙的人高兴。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能有的,也只有笑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能看出当年乡里乡亲的是多么的淳朴。而如今,善良民风早已不在。
我小的时候,还没有分家,一大家子十几口住在同一屋檐下,在艰难困苦的岁月里,难免会生出摩擦。所以,父亲很早就想盖上属于自己的房子。每天从村办企业下班,利用修水库剩下的雷管和炸药,一点一点挖屋基。等我记事起,才盖好房子。后来茶余饭后,父亲每每都会说起那段经历。也许那时候小,加上些许愚钝,完全不懂父亲的良苦用心。直到后来读到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才会生出许多羞愧和自责。
(二)
九十年代的油坊街,是历史最辉煌时期。那个时期的八一纺织器材厂,生产的毛刷,远销海内外,每年都有人创造财富神话。上海大众汽车刚引进别克,中国第一辆别克轿车尚未下线,就有人花三十八万订购。有的老板一夜输掉二十七万,没有跑路,仍然在不停地输。说明财力雄厚,输的起。槎水帮的威名,就在一次又一次的炫富中,被炒的声名远播。
我就在那个时候,大学毕业,一不小心就被分到了槎中。那个时期的槎中,隔几年就出一个北大,文科的优势,在县内无人能比,就连现在牛的不行的野中,那时候也望尘莫及。以致于后来,外校不停地到槎中挖人,槎中变成了进城的跳板。我当年正是有高人指点,走了大多数人的套路。果然没几年,我就调进了城里。
所以今天,我一直疑心,槎中就是这样被干倒的。
到学校报到时,父亲执意要送。从源潭上中巴,一路颠簸。这是我头一次到槎中,看着崎岖山路,和窗外高低起伏的山峰,心里很不是滋味。父亲显得很兴奋,一路不停地指这指那讲给我听。或许在他眼里,同样的路,坐车比起当年的驮树,简直就是天堂了。
从小到大,父亲总象个演说家,茶余饭后,不停地讲着天文地理,尤其是对于家乡历史的记忆,差不多全来源于父亲。所以我一直觉得,我之所以喜欢写作,是直接受到父亲影响的。
那年父亲破例在学校住了一夜,我不知道那一夜父亲到底在想什么,但我想,一定会梦到当年驮树的记忆。如果当年能有地方歇歇脚,那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去过。而我也开始了槎中的四年生活。
很感谢槎中的几位校长,我每天敲着饭碗,挨家挨户的混吃混喝。除此之外,每天傍晚,迎着夕阳西下的太阳,在乡野间散步。后来还居然做了一次媒,那人也已经当了校长,孩子今天都考上华侨大学了。
除此之外,我还见证了那个《从放牛娃到博士后》的主人翁肖清和,是如何励志从寒门走向北大的过程。后二年,又有一名寒门学子,走进了北大。槎中在那几年,声誉达到了历史的巅峰。
而这,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自信。一个月三百元工资的我,生活在打牌输赢上万的油坊街,变得彻底自卑。
终于有一次,一位大款家长请客,给每人发了500元钱打牌,走的时候,每人又给了一条烟,两瓶酒,相当于我几个月的工资的时候,我决定逃离。
(三)
油坊街的辉煌,远不止九十年代。在此之前的抗战时期,作为大后方,曾经是关外十几万乡亲的避难所。这里所说的关外,便是以如今的龙井关关口为界的。
说起龙井关,很多人觉得陌生。但要说起龙关,大家都会哦地一声。龙关之前作为乡,统归黄柏区政府,因为进出龙关,都要经龙井关口,所以十里八乡的,没有不知龙关的。后来撤乡并镇,归了槎水镇,镇政府所在地,便是油坊街。
历史上的黄柏山区,出过安徽省代理省长余谊密。当年省城到潜山的公路,正是余谊密当财政厅长时主持修建的。我有幸收藏过当年发行的修路股票,所以对那段历史做了大量研究。余省长家在官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从正史上讲,是对家乡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余氏为官庄名门望族,后代之中,最著名的,便是学者余英时。如今官庄还完整保留着余英时故居,门口一眼池塘,三进厅堂,人入其中,顿觉浩史沧桑。
这些历史知识,有一半是父亲说给我听的。我总疑心,当年父亲从潜中毕业,对家乡的历史是做过研究的。而如今的学生,大多只是纸上谈兵,死记硬背罢了。
当年南京失陷,国军主力后撤到武汉,造成安庆城内兵力空虚,安庆很快沦陷。日军主力水路朔江而上,陆路便沿安潜公路,直达潜山。后来就发生著名的横山岭阻击战,一战罢,尸横遍野。当时的横山岭,便是现在的棋盘岭,八九十年代时,那里是有名的红灯区。夜幕低垂,昏暗灯光下,富贾官员,来来往往,好不热闹。又有谁知道,脚下之土地,处处埋忠骨。
横山岭往源潭方向两公里,便是现如今的开发区。左边便可见一突起小山坡,那便是公山。公山虽小,但战略位置极为重要。邻路一侧,几近垂直。居山远眺,四周皆为平原,易守难攻。1938年8月,在此发生了惨烈的公山保卫战。当时守军,便是川军杨森军长部下。战斗异常残酷,国军凭借天然屏障,打退敌人多次进攻。后日军从小市抓一木匠,带领日军从南边沿平缓山冲,包围夹击了位于公山主峰的主力部队。
那时我的老家余井发大水,房子倒了,没地方立足,只好投靠到老婆婆娘家,来到位于源潭的公山上,盖了三间茅草房。战斗开始前,茅草房被战时征用,作为临时指挥部。国军联合地保,四处敲锣打鼓,动员乡亲跑鬼子反。老公公带邻全家,躲到对面的万岁山上。居高临下,能看清位于公山上的家。据说那场战斗打了三天三夜,夜里的公山上,亮光四射,就象春节里放的烟花。后来突然就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老公公趁着天黑,摸回位于公山的家,想带点吃的回万岁山上。沿途所见国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三间茅草房仍然在,里面亮着灯,日鬼正在里面生火做饭。老公公吓得又按原路折回,从此不敢再回去。
在我小的时候,位于公山上的茅草房已经不在了。有时候跟着小伙伴去放牛,见山上到处都是坟头,密密麻麻的,占满了整个山头。后来回去问父亲,父亲便特意带着我,参观了公山。那时公山上的防御工事痕迹都还在,山炮坑大而深,小钢炮小而浅。包括封锁线,指挥部,全部清晰可见。
公山失守后,日军主力克潜山,占太湖,进黄梅,进入休整期,在外围对武汉形成合围之势。不时日,武汉保卫战打响。
而当年,一只日军小分队,沿现在源岳公路,爬大沙岭,过朱街,想取道龙井关,走油坊街,进攻岳西。当日军来到龙井关口,见周围峡谷幽深,山高林密,关口狭窄,日军徘徊很久,不敢冒进,怕中埋伏,后就选择退出。
所以说正是当年龙井关口风水宝地,使日军不敢进攻,整个黄柏山区和岳西县,才得以免受战火蹂躏,几十万乡亲父老,免遭生灵涂炭。关外十几万乡亲父老,才得以逃到关内,保全性命。
然而甚为可惜的是,今天若再去龙井关,关口已经炸开,一条公路贯穿其中,当年风水荡然无存!
而距离龙井关十几里之遥的油坊街,正因为当年远离战火,同时,又吸纳了十几万跑鬼子反的乡亲。所以,在抗战时期,油坊街得到空前繁荣,成为深山里的小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