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技派”张颂文:人生如戏,从来不易

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之间的拉扯,让张颂文的危机与害怕显得愈发真实。采访末了,他真诚地问我能否理解他的焦虑。

此刻,我似乎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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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颂文就坐在我面前,声音温和,儒雅自持中,透着一股文人气节。

刚结束节目录制的他,不慌不忙地踱步走来,略显疲态的面庞,依旧无法遮盖骨子里的那股劲。

暖黄色面灯下,我观察着这个中年男人。自带文艺感的脸部双颊处,肌肉耷出一道浅浅的痕迹。他不戴眼镜,唇上蓄着胡须,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身处声色犬马的演艺圈,张颂文却总是显得格格不入。

他生活气息足,深居简出,喜欢逛菜市场,以此打发演员的孤独感,真实得不像是这个圈子里的人。

摸爬滚打近几十年,张颂文热爱表演,也的确处在生活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中。

他从未停止焦虑,那是一个人活着的滋味。

“会过去,被忘记”是娄烨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的一句经典台词。

张颂文在电影中所扮演的唐奕杰,是一个油腻的中年官员,让人记忆深刻,他的表演“会过去,却不会被忘记”。

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准确无误地击中你的心,让你久久无法平复。

鲜有人知道,他为了“唐奕杰”这个角色,特意去南方某市的城建委上了15天班。每天与大家一起上下班,去食堂吃饭,用心观察官员是怎么工作生活的。

捕捉到的细枝末节,便是他成功塑造这一角色的原因。

张颂文在拆迁现场的那段粤语演讲:“王伯,我家就住在春风街33号,如果要拆,第一个拆我家”,这种讲话的腔调,也是从“工作单位”那里学来的。

体制内官员的语言与体态,眉宇间的神情,字正腔圆的怯懦,头上的汗滴,被他在电影里完整地复刻了出来。

影评人钱德勒写:“张颂文很好,他故意长出来的肚腩,配合KTV包厢的热舞,就像是纸醉金迷下,最让人难忘的幻象。”

敬畏表演,认真钻研每一个或大或小的角色,用实力获得观众的认可与尊重,这便是张颂文的信条与坚守。

张颂文成为演员后所做的,不过是把他见过的成千上万个真实的人,内敛而克制地呈现:

《春风沉醉的夜晚》中性格复杂的小老板,《西小河的夏天》中仓皇无措的父亲......他说:“我演的人不分好人坏人,我演的就是真实的人。”

张颂文被大众认为是体验派的代表,他却称自己是没有派系的,只不过是追求“逻辑”二字,是一个服从剧本的演员。

“我得相信这个人做事情是真的,那我就觉得我会比演的比较自然一点。”

作为一个演员,他是专业而认真的。

张颂文是一个演技扎实的好演员,但低调的背后,却是他演艺路上,不为人知的辛酸与苦楚。

25岁前的张颂文,与表演二字一点都不沾边。

旅游职中毕业后,他踏入社会后做了很多不同类型的工作。印刷厂做挂历、大排档洗碗、窗式空调安装、汽水厂洗瓶工…… 后来 做了五年导游,这些经历他当时没觉得有多宝贵,只是用来糊口罢了。

现在做了演员,张颂文才觉得这些经历非常宝贵,那些年见过的人和走过的地方,有很多东西装在记忆里。

1999年,张颂文的人生因为一句话,发生了巨变。

那年,公司来了一位年轻女导游。一次偶然的机会,两人坐在一起聊天,女孩问他,你的梦想是什么?

张颂文的心颤了一下,眼神有些迷茫,回答道:“我的梦想永远没法实现,我喜欢看电影,想从事电影相关的工作,但那不可能,电影离我太远了。

“怎么不可能?你可以去北京电影学院呀。张艺谋都是28岁才去学电影。”女孩说。

张颂文瞬间像被击中一样,当天下午他就果断辞职,买了一张去北京的机票,把家里购置的三万块钱家具,以一千块钱的价格转给了新来的员工。

谁成想,这一去,就是20年。

25岁的年纪,还可以追逐梦想,这让张颂文热泪盈眶,第二年他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

接触表演后,张颂文一下子就陷了进去,他觉得这就是自己一辈子想要做的事儿。

可一切并非那么容易。毕业了,他留校当助教,每个月工资1800块,房租2500块,靠着做导游的积蓄支撑了一阵,日子难过得很。

一直接不到角色,生活逐渐展露出窘态的一面。他总是等到傍晚去买菜,因为菜蔫儿了,论堆儿卖,比早上便宜。

成为演员后的张颂文,生活没有变得更好,反而更加糟糕,他经历了人间百态的种种无奈。

直到2005年,他遇到电视剧《乘龙快婿》,生活才稍微好过了一些。29岁的张颂文扮演的五十多岁的贾发,形象深入人心。

张颂文的人生经历看似是被耽误的,但恰恰是这种经历,让他获得了来自生活的珍贵养分。

踏进演艺圈的前十五年,张颂文基本是在一个饥饿的状态中度过的。每年的收入几乎不能维持正常的开销,更谈不上赡养父母。

前几年,张颂文还在努力跑组见导演面试,一年一百次左右。如果一年只拍三部戏,那他会被否定97次,不停地被否定让他焦虑不已。

他没有剧本可以挑选,每年都是被人挑,并且很多时候,导演们都知道张颂文迫切地想要演戏,就直接不给酬劳,演完就演完了。

张颂文代表了中国绝大多数“非著名”演员的困境。

每当谈到他们,都说他们是业内的一把好手,但谈价钱的时候又唯唯诺诺:“张老师,是真的好,伟大的艺术家,但是这个角色没有流量。”

他是少有的敢对媒体坦承自己收入的演员。

“我的记录很不堪,有一年我全年收入就3万多,后来变成7万多、30多万,过100万一年的几乎是零。直到今天,我的所有收入勉强够我支撑全年的正常开销。没了,真的。”

凡是不拍戏的时候,张颂文最大的压力就是去想下个月房租怎么办。他坦言自己已经有三四年没给过父亲一分钱了,什么时候能包个红包,让老人家开心一下。

这一切形成了他巨大的压力。

张颂文演艺生涯前十几年的焦虑,是如何对付难堪的生活,维持正常的生计。

可这所有的艰辛,都未曾让他放弃表演。因为热爱,所以乐在其中。

张颂文相信宿命,他相信生活会变好的。

好在有懂他的人。从2007年至今,他已经拍了娄烨执导的四部电影了。几乎每次娄烨选演员,张颂文都是最早确定的之一。

后来等所有角色都找齐了,就有合作方问娄烨:“所有演员都挺好的,颂文也很好,但是他是不是不太搭,没有市场?”

娄烨总是淡淡地回一句:“颂文挺好”。别人就明白了,无需再多说。

导演娄烨

原本灰暗的生活,一下子有了光亮,就像万晓利歌里唱的那样:“这一切没有想像的那么糟。”

张颂文这两年相对好一点了,多了一些剧本的选择,可以挑选一些自己喜欢的角色了。

他却从未轻松,反而有了新的焦虑。

他很害怕这一天,会很快过去。张颂文太希望这一天,能够一直保持到自己老了。

采访过程中,他眼里含着光对我说道:

“如果能维持十年,我就很感恩了。你知道一个演员有十年时间,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角色,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吗?一年一两部,十年就是二十部作品啊……”

这个中年男人的语气中,满是惆怅。

张颂文的中年危机一直与他如影相随,经历中全是身不由己的无奈,可是他愿意面对自己所有的难堪。

张颂文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已经成名了,他依旧会因为生活的压力而焦虑,表演是一份他很喜欢的工作,坚持只因热爱。

他是生活的真相本身,既是谜面,也是谜底。

张颂文出演的每一部作品,明明是虚构的故事,却能让你感受到最真实的触动。

走下表演的舞台,他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会把戏抽离出自己的生活,隐藏在角色之后,与外界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只是演戏的他,和不演戏的他,都在致力于同一件事:认真地确认自我,以及认真生活。

生活中的张颂文,离群索居,住在北京六环顺义的乡下,租了当地村民的房子,跟他们住在一起。村民们收麦子、摘叶草、翻地的时候,他都会过去帮忙。

每天早上起床,就开始给四五百多盆花浇水,拔草,打扫卫生,做饭……

平时,张颂文喜欢逛菜市场,与摊贩们聊天,哪家的肉最新鲜,他准知道。

这两年,他在自家院子里弄了一个小菜园,很多人都成了这个菜园的受益者,“有一年,大白菜收得多了,有三、四百斤,我留了可能有一两百斤,剩下的就到处送朋友”。

这些生活中琐碎小事,看似烟火气十足,距离演员这个行当过于遥远,可实际上这正是演员创作的最佳土壤。

他说:“我不希望曝光过度,曝光过度就没法走出去观察生活了,更多的是人家在观察你了,养分就断了。”

张颂文身上有一种忧郁的气质,在他的身上,可以感受到一股巨大的乡愁。

他读初三那年,母亲因病去世。

“她去世之前,在医院里待的时间很长,整整两年,几乎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有好心人告诉张颂文,某种草药可能对母亲的病有效,他就一股脑扎进深山去挖。

用尽了所有办法,可母亲最终还是离开了他。那是张颂文第一次深刻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滋味。

此刻,即使是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的背影,都让人无法遏制地感到悲伤。

八十年前,诗人艾青用嘶哑的喉咙痛苦地,呢喃着《我爱这土地》。

这样牵绊一生的乡愁与执念,使故人依旧。那种骨子里惜别时的惆怅还未褪去,所以张颂文呐喊,甚至声嘶力竭,眼眶湿润。

德国哲学家赫尔德曾说:“乡愁是最高贵的痛苦。”而张颂文一定配得上这份高贵与痛苦。

张颂文22岁离开故乡,数二十年一直漂泊在异乡。有人说他有故土情结,这点毋庸置疑。

之前有一个副导演要他的资料,经纪人就把百科发过去了,上面只写了一个广东省,后来张颂文执意要求将城市韶关也要加上。

“我的籍贯不是广东这么肤浅的,我的籍贯是广东省韶关市新丰县......”,经纪人觉得莫名其妙,问:“一定要加吗?”

张颂文依旧坚持:“当然啊,因为我就是广东韶关人啊,如果可以详细一点,把我的县城,县城下面的那个镇,镇下面的村也给加上……”

采访时,我问他为何对家乡为何有如此深的执念呢?

这个问题,似乎是触及到了张颂文内心最为柔软的那根神经,他说: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喝的水就是广东韶关的水,连吃的米都是当地产的马坝油粘米。我接受的教育也是韶关的,我的父母与童年的伙伴也是韶关的。所以在我的少年时期,就形成了一个很顽固的体系,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作家麦家曾说,童年是一个人的故乡,也许所描述的就是这种感受。

在张颂文内心深处,当别人问他是否想家时,第一时间想到的那个地方,便是他的乡愁。

广东韶关是张颂文的根,他恋慕这片故土,如同他恋慕表演。

今年是2019年,刚好是张颂文入行二十周年。除却演员的身份,他还多了一个身份:表演老师。

他是圈内许多明星的表演老师,教课教了很多年。钟汉良、林志玲、宋佳、蒋璐霞、田亮等人都是他的学生。

张颂文的表演指导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他们完成作品,是名副其实的“幕后诸葛”。

入行20年,头十年,他认自己是浪得虚名:“你自己都没演过什么戏,你还想去教别人,后面演的戏多了,攒了一点点经验,就可以分享一下呗。”

张颂文教课的方式是一对一的,分享的大部分都是自己的认知,自创独特的教学课程,能迅速的提升演员的表演能力。

他是现实主义创作的方法教学,所以愿意跟学生探讨“真实”。

采访时,对于“明星教父”这样的别称,张颂文显得有些抗拒,他说那都是媒体说的,自己从来不敢这样说。

谦卑与自省一直是他身上的特质。

有段时间,张颂文在给学生上表演课的时候,于正经常过来“探班”,看了几堂课之后,他突然跟张颂文聊起来,表示想要做一档关于演技的节目,酝酿了很久。

节目的初衷就是:

“希望通过展现真实的演员片场生存状况,让大家看到真实的演员之苦、演员之难、演员之专,改变大众对这一行业的误解。让观众可以真正理解和感受演技,对演技产生新的、准确的鉴赏标准。”

张颂文考虑到这跟自己的职业本身息息相关,于是决定要以演技导师的身份出现在大家面前。

这档节目就是《演技派》。

这是一个由老戏骨们的倾情奉献搭建起来的青年演员表演课堂,表演老师们言传身教,给予每一位热爱表演的年轻演员一个成为演技派的机会。

大家开始发现,表演原来真的是一门科学的学问。

一群青年演员的眼里写满对未来的憧憬,每一堂课他们都会向老师提出新的问题。张颂文的职责,就是要想办法解疑答惑。

“身为表演老师的我,应该把自己的所知毫无保留,告诉青年演员们。”

张颂文甚至为了让青年演员感受现实与想象的区别,多次让赵天宇在磅礴大雨中奔跑。

这些镜头通过荧幕传递给观众,让观众了解到张颂文独特的表演教学方式。

他认为,一切表演要从生活中来,先不谈高于生活,首先要源于生活。演员也只有“胆大妄为”,才能有“灵光乍现”的东西。

“任何表演,都没有亲身经历美妙。”

张颂文在节目中,首次提到他的表演美学:一是真实,二是不能纯真实,必须传递出信息量。

“我希望所有看表演的人,在看完表演以后对生活有一个新的思考,原来我们忽略了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细节,忽略了表演感受。”

《演技派》第一期播出后,大家也看到了一个惜才爱才的表演老师张颂文。

教学过程中,他会不停地鼓励学生们,因为在他看来,自己的演艺之路已经够艰辛了,所以一定要让那些跟自己一样的人,打起精神来。

张颂文打趣道:“我有很多时候觉得自己这个表演老师,不太称职。”

作为一个洞悉世情的悲悯者,张颂文迫切希望演技派的这帮同学,未来能真正对得起“演技”这两个字。正如他在节目中所说的那样:

“没演技就没戏。”

这是他作为演员,也是作为老师最大的希冀,同样是《演技派》的初衷。

专访结束,我们互道感谢,我说希望他可以坚持下去,张颂文回答一定会的。

回程的路上,已经是凌晨十二点。车窗外一片漆黑,原本白天是绿色的世界,变成了黑色的森林。

此刻的我,内心五味杂陈,再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句子,将情绪收服。

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之间地拉扯,让张颂文的危机与害怕显得愈发真实,他真诚地问我能否理解他的焦虑。

此刻,我似乎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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