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记忆 • 情满八力寨

（5）

本质上讲我外祖父是一个极为守旧迂腐之人，重男轻女思想非常严重，他喜欢男孙，对于妹妹和表妹们那是不会拿正眼看的，即使在与我和诸表弟日常聊天说话时，若妹妹和表妹在场，都要设法支走，实在支不走他就保持沉默不再说话，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这一点实在很讨厌。

而我和诸表弟自行打闹疯玩顾不上理他时，外祖父倒是经常迫不及待地凑过来和我们没事找事地说说话，现在想来这些情景仿如昨日，历历在目，但阴阳两隔已有二十余年。

大多数时候我们还是很喜欢外祖父，因为他告诉我们的许多人和事别人是讲不出来的，比如洮河九甸峡这个地方我在七、八岁时就知道了，外祖父讲过他途经九甸峡的经历，再比如洮州、武都、兰州等地的风土人情，凡是他去过的地方都讲给我们听，我最初的地理、历史知识都是外祖父聊天说给我的，不一定十分的准确，但至少留下了一个大概的印象。

有时候我们也不喜欢外祖父，因为他说教太多，比如斜戴帽子一定会招致他喋喋不休的数落，再比如来了客人如果我们大声笑闹那有可能得挨他一烟锅子的敲打，再比如吃馍馍没用手捧着掉了几粒渣子，最轻的是狠狠地斜瞪你一眼，外带送你一句“败家子哦败家子，没有挨过饿的败家子！”，特别注明他那个“败”字是咬牙切齿般的加重音。

这些都不是最烦人的，最烦人的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翻来覆去说给你听的有关不能辱没门风的说教，是能让你耳朵起茧子的那种。

外祖父的一生经历非常复杂，虽然早年丧父，但也算破落小地主，家境还算殷实，再后来上了国民党那条破船，也算混了几天好日子，最起码吃饭穿衣不成问题，也外出见了见世面。但在新中国成立后，没有一次运动他能逃得掉，国民政府旧职人员的身份让他吃尽苦头，挨整批斗那自然是家常便饭。

最惨的还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1958年之前下八力村的食堂就开在我家，全村人都来吃，谁让你家有粮房子大呢？谁让你家以前在村里曾经风光无限呢？

问题是即使以前有点存粮也早已掘地三尺挖光了被大伙吃没了，因此自大炼钢铁的1958年开始，饥饿成为全村人无法逃脱的巨大苦难，无论男女老少只要当时挺过来没有被活活饿死的，我相信那绝对是永不磨灭的惨痛记忆。

外祖父熬过来了，全家人都熬过来了，即使如此经历了无数场浩劫的外祖父后来始终还不忘教导我们晚辈时刻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不要辱没马家的门风，都差点饿死了还讲究他的门风呢。

外祖父主张的所谓门风首先是“忠、孝、仁、义”之类的东西，你千万别小看这些思想，在长期被动地接受这种思想浸染后，它对一个人的精神禁锢是终其一生的，很难摆脱，我深受其苦。这并不是说我就一定是忠孝仁义之人，而是你做了某种不符合忠孝仁义思想的事情后那种罪恶感时常折磨得我痛不欲生。

外祖父主张的门风第二层意思与八力马氏的来历渊源有关。

宕昌县境内居住的汉族马姓人家总体说来大致共有三支，最早迁居宕昌的是马堃、马塈一族，该族迁居宕昌的时间至少应在南宋以前，具体年代无考。

马堃，宋宕州人，马塈之兄，曾任六郡镇抚副使，宋度宗咸淳七年（公元1271年）任咸淳府（今重庆忠县）知府，肩负扼守长江上游，阻击元军南下的重任。

南宋时期咸淳府是度宗皇帝受封忠王时的封地，意义非同一般，马堃生不逢时，此时的南宋朝廷由奸相贾似道把持。

公元1275年，元军攻破万州后溯江而上，直取咸淳府，马堃率领军民孤军奋战，顽强抵抗至次年腊月，城破被俘，拒不投降，英勇就义，明代岷州进士王铎曾有《怀马将军》诗赞曰：

策马临江日已昏，将军村落喧鸟声。

一门忠勇答君父，九卷兵书遗子孙。

剑气阴阴凌白日，悲茄莫莫起青原。

武侯唯尽平生分，成败当时岂更论？

马堃之弟马塈初知钦州，后徙知邕州（今广西邕宁县），因政绩卓著，以左武卫将军征调入朝，宋亡之时马塈驻守静江府（今广西桂林）统摄诸军，持护经略司印信坚守城池以抗元军。

公元1277年，元将阿里海牙率军南下，兵指广西，马塈自将3000人马坚守严关（今广西兴安县严关乡），元军久攻不克遂以偏师迂回平乐、临桂，两面夹击马塈，因兵力单薄，遂退守城中继续与元军周旋。

马塈与其将士夜不卸甲，同仇敌忾，与敌大小百余战，屡败元军，坚守城池达三月之久，元将阿里海牙派说客行至城下劝降，被马塈一箭射杀，毫无降意。

宋恭帝降元后，阿里海牙将赵显所写诏书送至静江，马塈读完诏书悲愤难抑，勃然大怒，立即焚烧诏书，斩杀使者，并将其头颅抛出城外，以示抵抗到底之决心。

阿里海牙仍不死心，再写劝降书将其射进城内，许以马塈高官厚禄、荣华富贵，马塈依旧不为所动，严词拒绝，誓与静江共存亡。

十一月，元军扫清静江外围，静江彻底沦为一座孤城，元军同时筑坝断流，断绝城内水源，马塈及其将士既无粮草，又无洁净水源，饥病交加，死伤过半，但仍无一人愿意投降。

无奈阿里海牙只能督促元军猛攻静江城垣，外城被破后马塈率军退入内城继续作战，内城再破，马塈率领余部与元军展开激烈巷战，激战中马塈负伤被俘，誓不投降，隧遭杀害，元军斩下马塈首级，其手臂仍做握拳奋起战斗之状。

马塈殉国身死之后，其残部二百余人据守邕州城一月有余，粮尽矢绝后全部自焚而亡，竟无一人投降，战后广西桂林等地民众为纪念马塈，为其立庙祭祀。

很多年前我前往广西桂林等地游历时，曾在街头巷尾向当地老者打听马塈抗元旧事，竟无一人知晓，当时颇感失落，现在想来毕竟时过境迁，历史久远，也算自然吧。

马堃、马塈一族后裔现在大多居住于今日宕昌城关及南阳等乡镇，人口众多，实为宕昌老姓大族。

宕昌第二支马姓大族就是马土司家族，宕昌马土司家族非常特别，因为西北甘青地区土司绝大多数由少数民族首领世袭担任，极少有汉族担任土司职务的例子。

宕昌马土司家族是在元初被朝廷作为“样民”迁至宕昌，最初只为做个模范，颇有移风易俗、教化乡里的意味，不曾想到该家族自元至正九年（公元1349年）至民国二十二年（公元1933年）之间，先后承袭担任指挥使及土司职务长达584年之久，成为甘青地区存在时间最长、管辖范围较大而且影响深远的土司之一。

宕昌第三支马姓人家就是八力镇下八力村马氏一门，因族谱毁于文革，据外祖父等老人在世时口头讲述，清朝末年，国势颓败，内外交困，局势动荡不安，为防止洮岷地区再起战火并漫延至天水、关中，我家先祖由绵阳被征调至八力，主要担负理川片区一镇八堡的防御任务，实际上就是控制由古岷州东去闾井、礼县的交通线路，当然重点仍是八力要塞的驻防。

到底是哪一代先祖到达八力已经无考，根据老人曾经的讲述似应有一百五十年以上的历史，由到达八力的第一代先祖开始，开枝散叶，至今八力马氏一门已有五百以上的家口。

上述宕昌三支马家虽然迁居宕昌的时间不同，而且日常也无太多来往走动或其它历史交集，但这三支马姓家族具有两个共同特点。

其一是宕昌三支马家代表人物均为武职，马堃、马塈乃一代抗元名将，自不必说，马土司家族元代朝廷最初授予的官职是防守“哈达川”（是否是哈达铺无考）的指挥使，也是武职，而我的先祖据老人们口口相传亦是仅有六、七品职衔的下级武官，这与童年时我在家中见过的铁质大刀、牛筋弓以及“干城上选”匾额正好吻合。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先祖那么低的品衔如何获得这块牌匾？因为严格说来“干城”一词用于战功卓著的国家大将才对，用于低级武官实为不妥，想来清末时期，这听着受用的好词已经随便滥用罢了。

其二是宕昌三支马家虽然互不来往也素无交集，但其族源均来自于陕西扶风茂陵的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只是房系不同而已，自马援至今已有两千多年，实无法考证其具体源流。

甘肃地方史志专家陈启生、杨海帆先生对于宕昌马堃、马塈家族和马土司家族世系均有专著考证，基本可以确证为陕西扶风茂陵马援后裔，特别是有很多历史文献可以直接证明宕昌马土司家族的族源来历。

八力马氏因迁居宕昌的时间最晚，且最初家族规模很小，族谱也已在文革中被毁，仅凭老人口口相传得知祖源地在陕西扶风茂陵，而陕西扶风茂陵马氏必是马援后裔。

清康熙朝文华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张玉书曾作《马氏世谱序》，其中写到：“马氏望于扶风，扶风马氏至东汉新息侯（马援）尤著。隶扶风而望者，曰茂陵，曰郿垀扶风，曰岷阳宕昌，宕昌自扶风传九世而至。”

张玉书的《马氏世谱序》表述的非常清楚，陕西扶风茂陵的马氏一定与马援有关，因此我家先祖也是马援后裔大体不差，这个结论没有直接证据，但我乐于接受，即便蹭个名垂青史的祖宗也不是啥丢人的事。

自公元35年马援受命担任陇西郡太守一职并在临洮（今岷县）击败羌人叛乱以来，陕西扶风茂陵马氏便与洮岷及宕昌地区结下了两千多年的渊源，历朝历代均有源自扶风茂陵的马氏将领征战或供职在这个地区。

公元77年，马援次子马防将军一战斩杀四千羌人，解除临洮（今岷县）之围，次年羌人再次反叛，马防率军又一次于今日宕昌理川地区击败羌人，为巩固东汉政权的统治，马防遂在理川修筑索西城，以防洮岷及宕昌诸地羌人叛乱后战祸向东漫延。

一千八百多年后我家先祖又一次来到理川、八力地区，为国效力，干的还是相同的差事，俗称把路口的。

明代岷州进士王铎为马堃所写《怀马将军》诗中“一门忠勇答君父，九卷兵书遗子孙。”一句我认为并不是写马堃，而是马援。

作为进士尤其是岷州进士，王铎自然应该熟知陕西扶风茂陵马氏与洮岷及宕昌地区的渊源，这句诗应该是赞扬马援及其后裔忠君爱国、一门忠烈之意。

宕昌马土司家族更是如此，在历经数朝统治宕昌地区长达五百多年的历史中，马土司家族始终与中央政权保持高度一致，从未有任何拥兵叛乱或参与叛乱之事发生，且有数位土司在平息少数民族叛乱过程中战死殉国，有功于国家社稷。

即使在混乱的民国时期，遇有重大事项也是先报请上级决策，从不擅自越权行事，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宕昌马土司统治时期竟能延续五百多年之久。

有点人生阅历后我渐渐明白，外祖父再三训导我们不能辱没马氏门风的第二层意思其实就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做人，不能犯上作乱，要热爱国家更要积极争取报效国家的机会，也许是他老人家表达能力太差的缘故，害我连蒙带猜好多年，给他个语言表达不力的差评。

宕昌八力马氏数百家口中，有守着祖宗土地耕田种地的，有叱咤商海成为县中首富的，有医者仁心治病救人的，有三尺讲台为人师表的，有进入公务员队伍为人民服务的，更有从军为国戍守边疆的，也有像我这样十三不靠跑单帮闯江湖的。

人多了，社会发展了，自然干什么的都有，但有一样是共同的，那就是以耕读为本、努力进取、乐善好施、团结忠诚为核心的教育从未缺失。

外祖父是一个历经很多历史时期有很多明显缺点的人，但不管他有多少缺点，在上世纪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在随时有可能被饿死的情况下，他能够让我的母亲、大姨、大舅和小舅坚持学业，最后读完高中，冲这一点，我再给他老人家一个大写的“英明”好评，希望他能在那个世界感受得到我的敬意。

巧合的是母亲高中同学中就有一位女同学是最后一任宕昌马土司的直系后裔，为避长辈名讳，在此不敢书写她的名字，反正四十岁以上的绝大多数宕昌人应该都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