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在岳麓书院讲学了吗?

书名:岳麓书院史

作者:朱汉民、邓洪波

出版社:湖南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01

王守仁谪为龙场驿丞,道经长沙,曾到岳麓书院。这段历史,清赵宁《新修岳麓书院志》作了如下记载:

正德间忤阉瑾,谪贵阳。道经长沙,泛湘沅,吊屈贾,寓岳麓,为朋徒斤斤讲良知之学。是时,朱张遗迹久湮,赖公过化,有志之士复多兴起焉。

王守仁(1472-1529)

字伯安,号阳明,浙江余姚人

从这条材料来看,王守仁曾寓居岳麓书院讲良知之学,而且效果显著,既结束“遗迹久湮”的过去,又开启志士兴起的新局。今人皆依此叙事而展开讨论,我们二十余年前,撰写《岳麓书院史略》,虽有迟疑,但基本沿用其说。而查万历年间吴道行《重修岳麓书院图志》,除收录王守仁三首诗之外,在年表、沿革、先贤列传、圣学统宗等可能纪载之处,都找不到任何记录。万历年间,仍是王学盛期,若王守仁真在院中讲良知之学,对于岳麓来说,当属重大事件,盛事不纪,于理于情都不通,个中原委,似有必要予以澄清。

首先,王守仁到岳麓书院的时间,不是通常所说的正德二年(1507),而应该是正德三年春。正德二年,王守仁因忤刘瑾遭廷杖且谪为龙场驿丞,他是经历了海上挣扎、武夷警醒之后,才真正起程赴谪的。《年谱》记其赴谪始于正德二年十二月,由浙江出发,一路西进。而其《赴谪诗》中有《广信元夕蒋太守舟中夜话》一诗,则广信府往西的行程皆在正德三年就不言自明了,但以往对此并未及细察。至于断为春天,则据萍乡“雨后春泥没马蹄”、岳麓“春阳熙百物,欣然得予怀”等诗句而定。

第二,王守仁“寓岳麓,为朋徒斤斤讲良知之学”,属于夸张之词,应予更正。良知之学始成于龙场悟道之后,不可能预先讲于前往龙场的途中,此不辩而知其误,且他在长沙期间“病齿废谈诵”,根本就不可以去“斤斤”讲学。而所谓“寓岳麓”也要正之为“游岳麓”。

其实,赴谪路上的长沙之旅,王阳明自己有明确的记录。在给朋友湖广提学陈凤梧的信中,他说:

病齿兼虚下,留长沙八日。大风雨绝往来,间稍霁,则独与周生金者渡橘州,登岳麓。尝有三诗奉怀文鸣与成之、懋贞,录上请正。又有一长诗,稿留周生处,今已记忆不全,兼亦无益之谈,不足呈也。南去俦类益寡,丽泽之思,惄如调饥,便闲无吝教言。秋深得遂归图,岳麓、五峰之间,倘能一会甚善。公且豫存之意,果尔,当先时奉告也。

由此可知,他因为生病在长沙停留了八天。虽有“俦类益寡”之虑,但预计谪期秋深即可结束,希望“遂归”之时能有岳麓、五峰之会,对前途较为乐观,未曾料想谪居龙场竟有两三年之久,此其一。其二,在长沙期间,大风雨绝往来,稍霁之时,独与长沙秀才周金渡湘江而作麓山之游。

龙场悟道

查《王阳明全集》卷十九《赴谪诗》中收有《游岳麓书事》,洋洋五百余字,此即信中所谓存留周金手中的长诗,它是王守仁游览岳麓山的原始记录,大儒可以自称“无益之谈”,但对于我们澄清史实却是最有价值的资料,兹全文引录如下:

醴陵西来涉湘水,信宿江城沮风雨。

不独病齿畏风湿,泥潦侵途绝行旅。

人言岳麓最形胜,隔水溟蒙隐云雾。

赵侯需晴邀我游,故人徐陈各传语。

周生好事屡来速,森森雨脚何由住。

晓来阴翳稍披拂,便携周生涉江去。

戒令休遣府中知,徒尔劳人更妨务。

橘洲僧寺浮江流,鸣钟出延立沙际。

停桡一至答其情,三洲连绵亦佳处。

行云散漫浮日色,是时峰峦益开霁。

乱流荡桨济倏忽,系檝江边老檀树。

岸行里许入麓口,周生道予勤指顾。

柳蹊梅堤存彷佛,道林林壑独如故。

赤沙想象虚田中,西屿倾颓今冢墓。

道乡荒趾留突兀,赫曦远望石如鼓。

殿堂释菜礼从宜,下拜朱张息游地。

凿石开山面势改,双峰辟阙见江渚。

闻是吴君所规画,此举良是反遭忌。

九仞谁亏一篑功,叹息遗基独延伫。

浮屠观阁摩青霄,盘据名区遍寰宇。

其徒素为儒所摈,以此方之反多愧。

爱礼思存告朔羊,况此实作匪文具。

人云赵侯意颇深,隐忍调停旋修举。

昨来风雨破栋脊,方遣圬人补残敝。

予闻此语心稍慰,野人蔬蕨亦罗置。

欣然一酌才举杯,津夫走报郡侯至。

此行隐迹何由闻,遣骑候访自吾寓。

潜来鄙意正为此,仓卒行庖益劳费。

整冠出迓见两盖,乃知王君亦同御。

肴羞层迭丝竹繁,避席兴辞恳莫拒。

多仪劣薄非所承,乐阕觞周日将暮。

黄堂吏散君请先,病夫沾醉须少憇。

入舟暝色渐微茫,却喜顺流还易渡。

严城灯火人已稀,小巷曲折忘归路。

仙宫酣倦成熟寐,晓闻檐声复如注。

昨游偶遂寔天假,信知行乐皆有数。

涉猎差偿夙好心,尚有名山敢多慕。

齿角盈亏分则然,行李虽淹吾不恶。

考诗中所涉诸人,赵侯即长沙知府赵维藩,王君指王推官,吴君为毁寺扩院的参议吴世忠,故人陈、徐分指上引信中的陈文鸣(凤梧)、徐成之二人,周生则是长沙诸生周金。通读全诗,至少可以明确以下几点事实:

第一,王阳明岳麓之游,晨出暮归,一天时间,虽有沾醉之憩,但夜则酣卧仙宫寿星观,未曾寓居岳麓山,康熙《岳麓志》所谓“寓岳麓”之说不能成立。

第二,王阳明游程可以分为前后两段。先是独与周金参观柳溪、梅堤、西屿、麓山寺、道乡台、赫曦台、岳麓书院诸名胜,有参拜朱张两夫子之举,对吴君、赵侯先后规划书院亦怀赞慕之情,但至和野人罗置蔬蕨、举杯饮酒之时,只字不及讲学之事。其后,赵太守、王推官二位地方官前来同游,虽然仪多,辞恳,礼遇有加,但黄堂之上,尽是肴馐层垒、乐阙觞周、丝竹繁音,晚筵而已,未曾讲学。因此,王阳明岳麓讲学之说亦不能成立。

王守仁作《望赫曦台》

王阳明之所以不能寓居岳麓讲学,原因既有病齿畏风湿而致废谈诵的生理因素,也有风雨破栋、堂舍残敝的现实困难,更有病夫沾醉的临时状况等等。凡此种种,导致讲学未曾发生。但考王阳明在长期间的诗文,我们又不得不说他实在有讲学岳麓之意。

《长沙答周生》称:“岳麓何森森,遗址自南宋。江山足游息,贤迹尚堪踵。”

《涉湘于迈》有:“昔贤此藏修,我来实仰止”,“缅思两夫子,此地得徘徊”,“何当来此聚,道义日相求”。

《次韵答赵太守王推官》更称:“皇皇弦诵区,斯文昔炳郁。兴废尚屯疑,使我怀悱懊。近闻牧守贤,经营亟乘屋。方舟为予来,飞盖遥肃肃。花絮媚晩筵,韶景正柔淑。浴沂谅同情,及兹授春服。令德倡高词,混珠愧鱼目。努力崇修名,迂疏自岩谷。”

字里行间,又无一不透显对朱张讲学之崇敬,对地方贤牧守修复书院的赞赏,对聚而相求道义的向往这些和《游岳麓书事》中所表露的对吴世忠规划遭忌的叹息,对佛道寺观遍寰宇的羞愧,对赵维藩遣人补残敝的欣慰,尤其是对赵太守“隐忍调停旋修举”颇具深意的肯定,等等,皆是岳麓书院这一天下讲学名区对王阳明巨大的吸引力的具体反映。虽良知之学未成,但其讲学之心已萌,宜乎他要写信给时任湖广提学的陈凤梧,预约结束谪居时赴会岳麓讲学。此心此意此情,对于岳麓来说已经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大可不必再去作什么画蛇添足式的寓居岳麓讲良知之学的想像与发挥了。从某种意义上讲,王阳明的岳麓书院之行,虽未讲学,胜似讲学,它实际开启了明代书院与学术再度一体辉煌的大门,预示着书院的王学时代即将来临。

需要指出的是,王守仁游岳麓之后所作奉怀陈文鸣等友人的三首诗作,后世多有错乱,实有订正之必要。

一是《王阳明全集》《王文成公全书》等,皆题作《涉湘于迈,岳麓是尊,仰止先哲,因怀友生,丽泽兴感,伐木寄言二首》,题目对了,但二首当为三首。问题在第二首,当分为两首,从“好风亦时来”,到“勿愧点与回”为一首,自“陟冈采松柏,将以遗所思”,到“此外吾何知”为另一首。两首诗各自为韵,不知何以相混而不察。查万历《岳麓志》卷九载王守仁三诗,并有陈凤梧、李永敷二人和诗,皆作三首,故《全集》《全书》皆得改正为三首。

二是万历《岳麓志》所载三诗失题,应据《全书》等补正诗题。

三是康熙《岳麓志》卷五将《全书》第二首诗正确地分成两首,但改题为《朱张祠书怀示同游》,则又添了新错。后世地方志多沿此错,且有移置衡山南岳二贤祠者。到道光年间,欧阳厚均山长的《岳麓诗钞》卷八,将《全书》第一首改题为《登岳麓》,余则题作《朱张祠书怀示同游二首》。而到光绪年间李扬华的《国朝石鼓志》,又将《登岳麓》改题为《忆朱张两夫子》。凡此种种,皆失原意,有混耳目,应予厘正。

*本文整理自朱汉民、邓洪波教授《岳麓书院史》,文章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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