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老通城曾家 第一部 创业(第二章 成家 17)

1911年汉口街头

17 三进茶园

广诚打算还从自己的熟悉行当茶房干起。现在已不同当初刚来汉口,他在汉口已有了人缘。他去如寿街找到老友蔡元安。蔡头自“广东茶园”垮后,换到了离它不远的“天声茶园”,还是总茶头,当即表示一定帮忙。

不几天后蔡头就给了回音,推荐他到英租界开张了两年的“汉大舞台” [1] 当“白日茶”的茶房头。

“汉大舞台”离广诚家不到两里,是一家比“丹桂茶园”还要大得多的、设备更为时新的戏园子。其中最大股东就是当年“丹桂茶园”的老闆刘皖卿。民国后,汉口戏院很少再叫“茶园”,都称作“舞台”了。“汉大”白天晚上都说书唱戏,但因为时逢革命,汉口遭遇浩劫,工厂商号都停了,没有多少人去光顾茶馆看戏,故直到次年春后,生意才略有点起色。

大舞台白天生意当然比不上晚茶,广诚每天早上就去上班,傍晚“换茶”前下班,茶房头有几元钱固定工资。头一个月的收入到手,比跑船时短了一大截,刚够一家三口糊嘴。

广诚叹气说:“比跑船差远了。”

静娴板下脸道:“看你再怎么说,就是有座金山,我也不让你再去跑船。你这么快就忘记了江湖的险恶?在苏州,要不是你到徐家送东西错过,还不和丙文哥一起抓进去,搞不好,两个命都没了!跟你到了汉口,每回你上船一走上十天、连个音信都没有,你想过我在汉口一个人提心吊胆没有?革命那几天……我不想说了……把人都吓死了。”说着眼睛都红了,转了身过去,把背对着广诚。

广诚想到静娴跟了他后一直没能过上安生日子,不觉十分内疚。他回想在上海的见闻,那些粤商、浙商,多少都是依靠踏踏实实、点滴积累而走向成功的,跑单帮的大起大落确实看不到前途,便下决心从现在起在汉口发展,以全部的责任心、进行脚踏实地的白手起家。

汉口租界内外的棉花厂、茶厂、蛋厂、食品厂 …… 生产都逐渐恢复并加快了发展,工人职员数量大增。大智门周围人气一高,便又冒出了多家大小茶馆,像俄租界口上的“福朗”、“双桂”、“春桂”等,最大的数仅隔几丈远的英租界宝顺路口的“新民茶园” [2] 。虽说规模没一个能与“汉大舞台”相比,却也都在与它唱着对台戏。

数月后,随着政局已定,市道也逐渐平稳,物价也开始回落,茶馆生意好了起来。广诚的收入便多了些。虽说日子还过得紧巴巴的,但是静娴对这种安定平稳的生活很满足。她扳着手指对广诚说:“一个月给爹留两元钱,攒多了再捎回去,我们三个人过生活,省着点,有三四元钱也尽够了,还可以攒下来两元钱。”

广诚是抱着积累资本、自立门户长远打算的,见立足已稳,就试着在茶园出售咸水豆、盐水豆腐干等五香货。这些都是静娴在家煮好的。静娴制作的盐茶小吃是地道的苏杭风格,格外香、格外解馋。

各家戏院的茶房们又是互通的。广诚以他在江湖学到的交友手段,加上他本人已练出的宽容随和,与各个茶园的茶头和老茶房都迅速建起了交情,也就借他们在各家茶园推销自己的盐茶小吃,这项的赚头比小费收入还高。其他有心计的茶头看到了,也没有放过这些机会,比方像“汉大”这边卖的瓜子、花生等炒货,就是新民茶园的王茶房头的家里人炒的。

18 汤圆小担

广智回乡后几天,堂兄广瑞却从乡下找来了,眯着那永恒眯着的眼、要广诚帮他想办法。说不愿一个人去求蔡元安,多的便一句话都不说了。广诚当然尽量满足堂兄,马上把他带到“汉大舞台”当了茶房,又在自家不远找了间小偏房让他住下。

广瑞基本满意,当他不是涨红了脸坐在你对面不说话时,表达的就是基本满意的意思。

茶馆的茶房不比船上,累且不说,还要特别能受客人的气,当茶房头的还常要为手下茶房们兜着。广瑞上班才两天,就“丢把子”丢失了手,碰泼了客人的茶,被骂得难听极了。广诚就忙上前代受,又赔礼又赔钱。哪晓得等客人骂过,管家又把广诚叫到一边,再来一通训斥,怪他带来个“木头”,说这月广瑞的饭钱就在广诚薪水里扣。

广诚回到家里,闷闷不乐。经不住静娴追问,便说:“我在想广智哥的话呢。他宁愿回乡,不想成天看人的脸色。说实在的,在茶园里,你就是服侍的再好,也没有几个把你当人看。”静娴心里一紧,担忧地问:“你又想上船了?”

广诚连忙解释说:“我哪会再去跑船呢?你听我把话说完啊!我只是说,哪个愿意拿人看不起呢?可端了人家的碗,又哪能有那高的心气呢?”静娴小心地问:“你是不是又受了气了?”广诚低了头,不语。

静娴猜到了一大半,明白广诚在外当茶房的难处,老圃这边常听人们讲:“前世打爹骂娘,今生落得跑堂”,就是揶揄茶房是说起就让人齿寒的“下人”。

静娴想了想,又问:“我说,要是我们自家开个小茶馆,要多大本钱呢?”

“那哪开得起?”广诚马上摇头,“照现在的行情,开个小清茶馆怕都要百把元钱,我们哪来那多?这还不是顶要紧的。你不懂得,这茶馆其实是最不好开的。你晓得喝茶的是些什么人吗?光是来喝口茶、听句戏吗?这帮会、把头、地痞、军警、革命党、逃犯都选在茶馆聚头,弄不好还动拳动刀。所以茶馆老板后台最要硬。没有靠山,几下都砸了。”

静娴听了,又多了成担心,说:“这样说来,你也要多小心些才是啊!”

广诚叹了口气说:“遇到祸事我都晓得躲开的,你也不消担冤枉心。我不会去管闲事的。”他低垂下头说,“也就是朝钱看,要不,谁想当这个茶房?活得贱哪!哪个都吼着使唤、哪个都能骂、连名字都没人叫,没把你放在眼里!”他抬起头,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下~人!”

他不想说出口,我原本那么硬的脾气变成这样,不就是这多年当茶房磨成的么?

静娴听得心都疼了,眼泪都忍不住在眼眶里打着转,广诚付出的不只是辛劳,还有男人宝贵的尊严。她轻轻道:“你……你是太难了。不过你说怎么才好呢?我……我要能帮上你就好了。”

广诚爱怜地抚摸了下她的手,他后悔把内心的愤懑传给了妻子。他转开话题,说出那好久就在心里涌动的想法:“我也想自立门户哪,本钱小就立小门户,不过不是开茶馆。你看哪,这英租界里边,那么多厂哪、行哪、号哪,上班的工人、店员,都是在外面过早、在外吃饭,吃宵夜。我想做个挑担,在街上卖点熟食。茶馆的差事我也不丢,横竖晚上不上班,我就挑担子出去卖。”

静娴一听就觉得这主意不坏,便问:“挑个担子?卖什么呢?好卖么?这一片,挑担子的少说也有几十个了。”

广诚胸有成竹地说:“我怎么不晓得?我点过了,卖包子、卖烧饼的最多,卖汤面和水饺的也有几个,还有卖油炸的、卖炒饭的,就是没看见一个卖甜东西的,像汤圆、伏汁酒哪,一个都没有!我想就卖这了。要是再配着卖你煮的盐水豆、茶叶蛋、盐水豆腐干,这喝口甜的,吃点咸的,最合汉口人的口味了。”静娴也听得高兴了,说:“我也去帮你去搓汤圆。我在苏州那边,早就学会了做汤圆、米酒的。”

广诚越说越有劲:“这事本钱小,转得快,等慢慢攒大了本钱,我们就摆个摊子,再做大了,就开铺子,学上海城隍庙那家‘通成’一样,开个汉口的‘通成’,通达成功!事事通通都成!我说的对吗?”

静娴拍手叫起好来,站起身道:“对!我就是最信你的。你发个话,我明天就去买糯米,买酒曲,先把酒发起来。单洞门跟前就有几家磨子,专门帮人磨吊浆的。”广诚道:“行!开头莫做多了,试几回再说。”

次日,广诚就四处捡回来一些长短不齐的破旧木板,在他眼里,这些废料都是材料。当过长工的人一动手就是那么回事,他用旧米缸糊了个炉子,一付汤圆担子就被他做成了,除了买锅买碗,简直没花什么钱。

1912年,中秋节后的一天傍晚,汉口保华街上出现了一个汤圆小挑担。前担是个炭炉子,上边固定着一口锅。后担分三格,分别是饮食原料、一个小木盆和碗筷、一小袋板炭。

广诚第一次尝试卖小吃谋生了,谁能想到,就是这小小的汤圆担,竟是上天对他发展前程的明示。而在他心里,就是自己的“通成酒家”。

第一个顾客是带着孩子来的丙文媳妇。接着来捧场的是王兴汉家里的人。这时,担子前已经有几个食客了,静娴抱着昭萍站在一边,人多时也过来帮忙洗碗收钱。一碗米酒汤圆两分钱,广诚又打得满满的,不等到正吃消夜的时间、广诚还没到大智路街口时,预备的东西已经卖完了。

第一次试水就比他们预计的还要好。回到家里,丙文家大人小孩也激动得过来看他们算账。差不多赚了六七角哩!丙文嫂子也跟着乐了。广诚更是兴奋得滔滔不绝地说:“这样还不行,伏汁酒少了!这酒发起来慢,发多了又会酸。我得去多买两个小坛子,换着做,换着用。好在现在用水撇脱[1],到处都有自来水了,伟雄路[2]口有个卖水老头,大智路街口也有一个。我已经跟他们都说好,每个月给他们一个人两角钱,让我零打八碎地添水。这样锅里的水和洗碗的水都不愁了。还有,你们听到没有,好几个人都问有没有芝麻,我们的汤圆没有馅,不可以加点芝麻么?”静娴只在一边听广诚一个人说个不停,也不去打断他。

事业虽然渺小,但是他的喜悦绝不亚于大商贾们对自己得意手笔的陶醉。

[1]注:汉口方言,方便、容易的意思。

[2]注:今南京路,当时处于租界外的一段为刘歆生建的伟雄路,系其用长子刘伟雄名字命名的。南京路租界内一段当时称阜昌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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