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为什么要请郁达夫重译《京华烟云》

《瞬息京华》写于1938年8月,其时林语堂在巴黎。按照当初的打算,林语堂本来是想翻译《红楼梦》,但感觉《红楼梦》离“现代中国距离太远”,因而就有了《瞬息京华》的写作。《瞬息京华》就是《京华烟云》的译名,为林语堂所首肯。此书为林语堂文学作品的压卷之作,在国内外都有着不小的影响。但要指出的是,林语堂这部写作一年的《瞬息京华》是用英文写的,所以在后来就存在着翻译成中文的需求。

《瞬息京华》是一部什么书呢?此书由晚清写到全民抗战,差不多是此一时期中国社会的清明上河图。按照林语堂的说法,举凡风尚之变易,潮流之起伏,袁世凯之阴谋,张勋之复辟,安福之造孽,张宗昌之粗犷,五四、五卅之学生运动,三一八之惨案,《语丝》、《现代》之笔战,至国民党之崛起,青年之左倾,华北之走私,大战之来临,皆借书中人物事迹以安插之。

其中若宋庆龄、傅增湘、林琴南、齐白石、辜鸿铭、王克敏,及文学革命领袖出入穿插,或藏或显,待人推敲。林如斯认为“其中有佳话,有哲学,有历史演义,有风俗变迁,有深谈,有闲话,加入剧中人物之喜怒哀乐,包括过渡时代的中国,成为现代的中国的一本伟大小说”。文化深思、现实观照、时代追问与人物透析兼而有之,不能不说这是林语堂的大制作。

《瞬息京华》中的“瞬息”又是什么意思呢?林语堂是这样解说的,“全书以道家精神贯串之,故以庄周哲学为笼络,引《齐物论》‘梦饮酒者,日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旦暮遇之也’为格言”。

这大概有一日长于百年,百年缩于一旦之意。在瞬间捕捉永恒,在20世纪时间之河中打捞有意义的一抹京华之“瞬息”。这些被定格的“瞬息”,就成为了关于中国社会的不落幕的永恒记忆。

《瞬息京华》为什么难译

三十年代以后的林语堂文学作品,其价值取向都体现出不断的“内”转倾向,特别是在明末小品的触动下。

林语堂三十年代面向文言与中国传统的“内”转,恐怕会出乎吴宓的预料之外吧。吴宓当年在自己的留学日记中,关于林语堂有这样的记载,恐林语堂“沉溺于白话文学一流,未能为同志也”。但林语堂并没有被“白话文学”所限,其后来进入小品文创作,倡导“文言的白话”,其受周作人独特的文学观念的影响,亦是一个主要原因。再后来,林语堂已经“行为尊孔孟,思想服老庄”了,在这种状况下,才有了具有中国风格与古典气韵《瞬息京华》的产生。

总括说来,林语堂的《瞬息京华》有这么几个写作立意:

其一是要向《红楼梦》致敬。《红楼梦》是林语堂所尊崇的作品,本来是要翻译《红楼梦》的林语堂,因为抗战的爆发,才写作了《瞬息京华》。因而,《瞬息京华》是带有《红楼梦》精神气息的一部作品。

其二,小说《瞬息京华》是要用人文视角全面反映晚清以来几十年来的中国社会变迁;

其三,是在语言层面全面实践当年“文言的白话”的主张。

这些都会使《京华烟云》满含着文化意趣,拥有自己的文化身份,而会与典型的新文化作品在文化印记上有着明显的不同。其不同在于:林语堂绝不避讳与古典文化之间异常紧密的深层联系。林语堂曾明确指出《京华烟云》对于道家精神的贯彻。

林语堂自己亦说到过《瞬息京华》的不好译。

“夫译事难,译《瞬息京华》尤难。何以故?小说中人物,系中国人物,闺淑丫头,系中国闺淑丫头,其人物口吻,自当是中国人之口吻”。

《瞬息京华》之所以难译,一个主要方面是“中国人之口吻”难以用译笔再现。

什么是“中国人之口吻”?主要是指老中国人的语言方式与老中国人的行为方式。说到老中国人的语言,就不免会与文言或类文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者说就是明清小说所使用古典白话之味道,这种古白话天然地就不会有“欧化调”。说到老中国人的行为方式,不熟悉中国的文化与传统,就谈不上对老中国人行为方式的了解。

总之,要译出这个“中国人之口吻”是不容易的,但最重要的是不能用“欧化调”的。一个老中国人讲着“欧化调”是不可想象的。

因为《瞬息京华》世界文言或类文言性事物弥漫性存在,这在“文言已死”的年代,构成了小说翻译上不小的难度。

林语堂为什么不满郑译《瞬息京华》

在林语堂英文本《瞬息京华》出版后不久,汉译本就问世了。它是由郑陀、应之杰合译的(下文中简称为郑译《瞬息京华》)。郑陀前曾译过林语堂的《吾国与吾民》,林语堂评价尚可,但郑译《瞬息京华》却让林语堂叫苦不迭了。

林语堂不满郑译《瞬息京华》主要在四个方面:过度的“欧化调”;文不雅驯,“都不甚雅”;不到位的翻译。让四个方面的差池,让林语堂十分头痛。

其一,过度的“欧化调”。林语堂最为讨厌的便是穿着洋装不着要害的“欧化调”。“欧化调”林语堂三十年代中期提倡小品文时就讨伐过,没想到自己被翻译的小说,还是躲不开“欧化调”。林语堂在《谈郑译〈瞬息京华〉》中,只得对“欧化调”再次开战。不管译文还是文章,用词贵在词炼而意达,“用字得当,多寡不拘,用字不当,虽句法冗长,仍不达意,不得以摩登文体为护身符,而误以繁杂为谨严,以噜嗦为欧化也”。

“欧化调”在译作中是怎么表现的呢?译本中曼妮对木兰说,“这些事情都是前定的……好像你和我会面,假使你不失散,我怎样会和你会面呢?有一种不可见的力量控制我们的生命……”曼妮系前清山东乡下塾师的姑娘,应该不会用这种“欧化调”。

林语堂批道:“不可见的力量”者何,神明也,作者原意“冥中有主”四字而已;而所用“失散”、“会面”二语亦不当,应作“走失”、“相会”。小说中有迪人向锦儿求欢一段,译作中锦儿道:“你是主子,应当使出自己的尊严来。”这又是洋腔,不达意。应作“你是主子应有主子的身份”。

译作中有这么一句,“那当家师太相信她是另一个犯了过失而发愤出家的年青美丽姑娘”,林语堂认为应该改作“另一失身匪人削发为尼的姑娘”。

译作中还有“人们总是从单纯粗俗的脾气升进至有教养典型的多,从有教养回到粗俗的少”之句,林语堂认为此译句不得要领,而应作“大凡世人多由野人之俗,转入雅人之俗,惟有少数能由雅人之俗,再转入俗人之野”。

总之,要表现“中国人之口吻”,“欧化调”是不成的,它会使汉语表达冗长、拖沓而又辞难达意。

其二,文言性词语缺位,所造成的翻译偏差。小说有木兰将要分开两腿投石一段,译作为“做出那不合妇女典型的姿态”。其实指有失或不合“闺淑体统”,“典型”二字为滥用。译作有木兰说:“季先生,我老早想和你会面,盼望了好久了。”其实若译为“久仰”或“久仰大名”,就更为妥贴。译作还有珊姐说“让我们折一枝桂花来行一下酒令”,若译“折桂传杯”才更到位。

这方面的译作之失,多由对文言性说法的隔膜或因对传统古典性事物的生疏所致。

其三,文不雅驯,“都不甚雅”。译文把静宜园中之“漪澜轩”译作“环水台”、把“思过斋”译作“自省室”、把“蜃楼”作“迷魂塔”,把“暗香斋”译作“澹芳斋”,这让林语堂把译作批为“都不甚雅”。小说有莫愁论乾隆书法一段,译作为“(乾隆)又是个提倡文学艺术的人”,实应作“(乾隆)又是右文之主”;译作为“……他的字……柔软和圆润的轮廓里含蓄力量”,而应译作“外柔内刚”更为到位。

林语堂认为“文言虚饰萎弱之病,白话作家有过之无不及。欲救此弊,必使文复归雅驯”。

在文言靠边站的年代里,若要“使文复归雅驯”,这谈何容易?

其四,不能到位的翻译,亦是似是而非或不准确的翻译。小说情节中有迪人初回国见银屏,一进门便亲吻,银屏故意推却,说“别性急”。林语堂英文作“slowly,slowly,now”。译者竟直译为“慢!慢!现在”。其中的语意相差就不可以道里记。译作中有丁妈“帮着支配菜单”,实“助理点菜”也。译作中有“澹芳俯倒了脖子”,实“怕羞低头不语也”。对于这种译法,林语堂有点愤怒了。林语堂批道:“俯脖子”不成话,“俯倒脖子”更不成话,“俯倒了脖子”简直是一故意噜嗦的鬼话。

译作有钱玄同骂古文家为“罪恶的种子”,“文学界的私生子”,其实应译为“桐城谬种”、“选学妖孽”。

总括一句话,林语堂不满郑译,是源于郑译之《瞬息京华》与本来《京华烟云》之间的“文化差异”,通过汉语之桥,不仅没有缩小反而扩大了这个差异。

为什么会请郁达夫译《瞬息京华》

林语堂想请郁达夫翻译《瞬息京华》,是在1937年9月,当时林语堂还在纽约。那时的《瞬息京华》还只是腹稿,但小说的大的设想与人物构成都已基本成熟。那封给郁达夫的信就登载在1937 年10 月16 日《宇宙风》第49 期上。林语堂一看到郑译《瞬息京华》,就很不满。于是就在1940年元旦再次给郁达夫写信,回想前事,林语堂还是觉着请郁达夫亲自执笔更为可靠,同时对郑译《瞬息京华》的瑕疵和硬伤,一一加以剖析,希望给达夫以参考。因此这封信有一个题目,叫《谈郑译〈瞬息京华〉》,此信发表在1942年4月桂林再版《宇宙风》第113期上。林语堂非常希望给自己的大作找到一个有过硬的译者。

林语堂为什么想到要找郁达夫呢?

首先一个,林语堂是熟悉了解郁达夫的。从二十年代末到三十年代在上海期间,林语堂与郁达夫的交往还是不少的。

《郁达夫日记》1928年7月7日载,这一天北新书局请客,所请的客人中有鲁迅、林语堂还有许钦文、川岛等,这大概是郁达夫与林语堂初次会面。

1930年1月1日,这一天的晚饭是在林语堂家吃的,饭后与林语堂一道前往大夏大学观看话剧《子见南子》,该剧是林语堂的作品,由大厦剧团演出。郁达夫在日记中对此剧评价不错,出演者系大厦全体的学生,成绩很好。我到今日为止,所看见的剧团演剧,此是第三次,前两次都不好,只有这一次比较得最好”。

1932年10月12日《郁达夫日记》中,记载了郁达夫为林语堂的《论语》寄稿,文章名《不亦乐乎》,可供《论语》四期之用。

另外,郁达夫不只白话小说写的好,旧学功夫亦过硬,其旧体诗的水平更是现代作家中之翘楚。当然,作为徐志摩粉丝的苏雪林,是看不上郁达夫的。苏雪林《郁达夫及其他》说,“他何尝够得上名士的资格,只不过是名士糟粕之糟粕而已”。

但不管怎样,郁达夫的文言功底与他小说的艺术成就是不容否认的。在老成凋零以后,在林语堂看来,郁达夫当然是最好的人选。

那么,林语堂为什么不自己译自己的作品呢?林语堂给出的解释是,“所以特请达夫译中文。一则本人忙于英文创作,无暇于此,又京话未敢自信;二则达夫英文精,中文熟,老于此道;三,达夫文字无现行假摩登之欧化句子,免我读时头痛;四,我曾把原书签注三千余条寄交达夫参考。如此办法,当然可望有一完善译本问世”。由此可见林语堂对郁达夫的信赖程度。

很有可能的是,郁达夫对林的这两封信都没有看到。林语堂亦是这样猜测,“今达夫不知是病是慵,是诗魔,是酒癖,音信杳然,海天隔绝,徒劳翘望而已”。当时恰逢抗战时期,刚从福州归来的郁达夫很快又开始了自己的漂泊人生。

据《郁达夫日记》,1936年春季时,郁达夫在杭州耗费巨资修建的“风雨茅庐”基本完成,但新债加上旧债,此时郁达夫负债已在五千大洋以外。若是郁达夫见到林语堂的约译信,再想想稿酬,郁达夫会答应也说不定。

“必先把《红楼梦》一书精读三遍”

其实,译作让原作者心惊肉跳,不只林语堂有这个体验,鲁迅亦有。鲁迅在《关于〈白莽遗诗序〉的声明》中说了这么一件事,“而第二期的第一篇,竟又是我的文章,题目是《日译本〈中国小说史略〉序》。这原是我用日本文所写的,这里却不知道何人所译,仅止一页的短文,竟充满着错误和不通。后面却附有一行声明道:‘本篇原来是我为日译本《支那小说史》写的卷头语……’乃是模拟我的语气,冒充我自己翻译的。翻译自己所写的日文,竟会满纸错误,这岂不是天下的大怪事么?”鲁迅的这个遭遇,也是挺怪诞的。

那么,怎样才能译好《瞬息京华》呢?林语堂给出的解决方案是精读《红楼梦》,“我不自译此书则已,自译此书,必先把《红楼梦》一书精读三遍,揣摩其白话文法,然后着手”。精读《红楼梦》,能不能解决一部分问题?当然可以,此一方案多少有点临时报佛脚的意味,更重要的是具备较为深厚的古典文化修养。若是从这个角度讲,张之洞的认识似乎更为到位。

张之洞在《劝学篇》表达过这个观点,“中士而不通中学”,“虽有博物多能之士,国家亦安得而用之哉”,并且还认为“华文不深者不能译西书”。郑译作品为什么问题百出?根本原因其实还在于“华文不深”。

也许可以把林纾的译作认作为具有“中国人之口吻”之翻译,这也是林纾所创造的20世纪最为独特的一道文化风景。林纾以纯熟古文而“吾手写吾口”已达到出神入化、鬼神皆惊的程度,其为林译小说带来不少魅力。这让最爱的挑剔的钱钟书亦是赞叹连连、怀思不已,并曾写有专文予以分析。晚年俞平伯曾重读多部林译小说,亦多有赞美。也许林纾式的译者是林语堂最为钟意的,因此林语堂才找到了郁达夫。在文言被摒弃的三四十年代,要想为《瞬息京华》寻找一位合适的翻译者,确实是不容易的。

参考文献:

《吴宓日记》

《郁达夫日记》

《鲁迅书信选》

《俞平伯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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