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不爱读书,并且想方设法逃避读书,但他却对《四书》情有独衷,书中有多处描写:
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第三回)
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第十九回)
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干,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第二十八回)
根据脂批提示:“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可知红楼成书于乾隆年间。明清之期,八股文大行其道,把朱熹编撰的《四书集注》当成必读教科书,科举题目限定在四书内,使得读《四书》成为“时尚之学”(贾雨村语)。
但是,宝玉对科举是深恶痛绝的,不但自己抗拒科举,而且把“读书上进的人”,“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对于劝他读书上进的宝钗湘云等人,他丝毫不留情面,当场翻脸:“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
一边对科举必读书情有独衷,一边对科举深恶痛绝,曹雪芹为何赋予宝玉这两种极端对立的情感?
这正是作者曹雪芹的巧妙之处,借助宝玉,表达他对以《四书》为代表的儒学态度。
《四书》是孔孟儒学经典,它是教人修身明理之书,不应成为追求功名利禄的工具。
《四书》是《论语》、《大学》、《中庸》、《孟子》的合称,它完整地表现了从孔子到孟子的儒学传承和发展。也正因为这样的传承和发展,后人才把孔子和孟子合称为“孔孟”,他们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
《论语》是记载孔子及其学生言行的书,它从“仁”的核心思想出发,教导学子们如何修身立世,如何与自己相处、与亲友相处、与世人相处,乃至与世界相处,既有认识论,也有方法论。掌握了《论语》中的思想,进可治国平天下,退可修身齐家,活成随心所欲的通达之人。
《大学》是孔子的学生曾参写的一篇文章,相当于一篇优秀习作。为什么说是优秀习作?因为曾参把孔子的修身思想进行了提炼,总结出了“三纲领”(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和“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的提炼和总结,把《论语》琐碎的记述变成了简单直接的议论文,更便于学习和吸收。
《中庸》是孔子的孙子子思写的一篇文章。子思不但是孔子的孙子,同时又是曾参的学生,《中庸》也是一篇优秀习作,提炼和总结的是孔子思想中的处世之道:不偏不倚、中正平和,避免走极端。
和《论语》一样,《孟子》也是一篇言论集,记录了孟子的言论。孟子是子思的学生,他在继承孔子“仁爱”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了“性善论”,主张“民贵君轻”,强调统治者要加强德治,以民为本。
因此,读《四书》,不但可以了解孔孟儒学的传承和发展,更重要的是可从中学到从修身到平天下的智慧。作为普通个体,如何活好自己;作为一家之主,如何平衡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带给家人幸福;作为有社会职权之人,如何行权和保一方平安幸福;作为统治者,如何让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每个人,都能从《四书》中找到方法。
这才是读《四书》的作用和意义,也是曹雪芹对《四书》推崇的原因。因此,我们能看到,宝玉虽然顽劣,但他在待人接物上谦恭守礼、进退有度;他虽然不爱读书上进,却能把《四书》用来玩酒令游戏。
对于孔子,宝玉尤其推崇备至,把孔子的话当成至理名言,丝毫不敢亵渎。第五十一回,宝玉自比“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麝月说杨树“太下流了”,要比也应该比作松柏。
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怕羞臊的才拿他混比呢。”
宝玉经常说混话,因此他的那些极有价值的话常常被淹没,比如他对文武百官的议论:
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 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
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居庙堂之高的文武百官,却为了个人名节只拼一死,弃社稷安危和百姓生死于不顾,岂不枉读圣贤书?
因此,曹雪芹借贾雨村之口,把被贴上科举标签的《四书》讽刺为“时尚之学”。追求功名利禄,把《四书》当晋身的工具,竟然成为了时尚,催生出了贾雨村这样的“禄蠹”,完全颠倒了读书的目的和意义,也玷污了《四书》!
从太虚幻境薄命钗的分类,可看出曹雪芹对孔孟人伦学的认同
《论语·颜渊》中记述: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便是对人伦的表述:尊卑有序、上下有别。其理论基础来自《易经》。据相传为孔子所作的《易传 系辞》:“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尊卑贵贱,自盘古开天地就已经固定不变了。天有天伦,人有人伦,天地有尊卑贵贱,人也有尊卑贵贱:君尊臣卑、主贵仆贱;男尊女卑、夫贵妻贱。不过,这里的尊卑贵贱不带褒贬,指的只是序位之别,好比现在的男左女右,很多场所不能男女共用,很多场合要分上下级等。
曹雪芹对此是认可的,从他对薄命钗的排序可以看出来。
描述“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薄命,是红楼的一大主旨,为此,作者在第五回,通过贾宝玉神游太虚,以梦幻的形式,向读者展示了三个薄命册,分别命名为“金陵十二钗正册”、"金陵十二钗副册"、"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其分类就是按照尊卑贵贱的标准来划分的。
“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所列举的十二个女孩,其身份都是主子,即便妙玉已出家为尼,也是出身于“读书仕宦之家”,其所享受的待遇也和主子一般。
"金陵十二钗副册"虽然只向读者透露了香菱一人,但从香菱的身份可知,这是比正册次一等的姨娘类别,属于半主半仆。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则地位再降一级,属于丫鬟,仆人类别。
有人说,从曹雪芹的这种分类,可见他也是个封建思想的维护者,并没有平等观念。
其实,不能这样粗暴地给他贴标签,这种分类是有道理的,其理论依据即是由孔子的人伦学衍生出来的职能划分。
自然界为什么有天伦?因为每个物种都有它天然的职能,比如天的职能是自强不息,通过天体运动带给地球生物生存能量;地的职能是厚德载物,用土壤承载万物,让万物有坚实的根基。这便是从天伦衍生出来的职能。
同理,从人伦衍生出来的职能则是“在其位谋其政”,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主要有君主的样子,为君者的职能是让百姓安居乐业,“盛世无饥馁”;臣子则要尽好臣子的本分,在各自的岗位上发挥作用,辅助君主治理好国家。
每个人都因身份地位不同而拥有不同的职能,所享受的权益和需要付出的代价也不同。我们要看到君主拥有三宫六院锦衣玉食,我们也要看到“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当危险来临时,职权越大的人,所承担的责任也越大,所付出的代价也越大。
因此,曹雪芹对正册中的女子有很高的赞誉,也有很重的批判。作为嫡长女贵为皇妃的元春,其身份确实尊贵,但也正因为她的身份尊贵,她是承担责任最大也是付出代价最大的人。当初去“那不得见人的地方”,不是为了追求荣华富贵,而是为了家族的稳固。这是她作为贾府女儿该承担的责任。
含泪远嫁的探春,虽然只是庶女,但她依然只能以贾府女儿的身份,牺牲个人利益,为家族奉献。
这样的责任,只能出现在主子身上,不会让奴仆去承担,因为奴仆又有奴仆的职能,起协助主子的作用。
这就好比管理者和基层员工的区别,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一个管理者如果没尽好职能,其影响和伤害要比基层员工大得多。因此,“在其位谋其政”的“位”,既指尊卑贵贱的位分,又指职能和责任。曹雪芹对薄命册的分类,并无褒贬之意,强调的正是位置和职能。
对位置和职能的强调,还体现在晴雯的判词上:“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这是导致晴雯薄命的根本原因,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行使了她这个位置不该有的职能,以奴婢之身,行主母之权。其后果是引发了基层婆子和丫头间的矛盾对立,给管理者造成麻烦和困扰,严重增加了管理成本。
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告诉我们要守好位置,不要越界,尤其不要僭越人伦序位。否则就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每个人都要看清自己的位置,行使与位置相匹配的职权,不失职,也不越权,不偏不倚,这也是中庸之道。
都说红楼有自传性质,书中宝玉即为作者曹雪芹,是有一定道理的。作者曹雪芹在批判宝玉“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的同时,自悔“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但也对宝玉这个不曾被世俗名利污染的孩子进行了肯定,并通过对宝玉的肯定,表达了他对孔孟儒学的态度:天下学子,当以孔孟儒学的《四书》修身明理,切莫把它变成“时尚之学”,谋取功利,否则就会成为像贾雨村那样坏了良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