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兴古镇:苏码头波声依旧 (一)丨成都古镇

1.苏码头

府河流出城以后,江面展得很宽而堤岸变浅,泥泞的滩涂也露了出来。江上漫着薄雾,白鹭掠过水面时而起落。远处的矮山若隐若现,山色翠得正浓,峰峦的阻隔将大河变了一个流向,河流在此处形成一个几字形的水湾。

府河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时,这里尚叫作苏码头。码头北面紧挨着华阳,向南顺江可达眉州、嘉定,继而出云、贵,水陆畅通无阻。清代,苏码头内外货物往来不绝、商贾云集,每日可停泊五六百艘大小船只,陆上的街道、房屋、商铺亦因码头的繁荣而渐多,最终在府河南岸形成一座场镇——正兴,即正在兴旺之意。

成也水运、败亦水运,水运衰落,苏码头遂消失,场镇亦走向凋敝,就像滚滚而动的府河江水也终归平静。然而当地人仍喜欢称这里为“苏码港”,一个“港”字便道出了他们的骄傲。

码头消失许多年以后,伴着码头而兴的小镇却得到了新生。正兴恰好落在天府新区的核心区域,新区的中央商务区秦皇寺便属于正兴,不久前它还只是一座村庄。现在小镇四周已经是一派琳琅的都市景象,唯独它衰落的场镇古味尚存。

正兴老场镇的对面,府河的北岸,已经是一派琳琅的都市景象

2.正兴老场镇

几字形河湾的南岸,有一座高而缓的土丘,应是为了观景或是娱乐而筑起的,上面种着稀稀落落的矮草,间或有一些野菜,远远看去黄绿相间。站在高处远眺,府河的东岸高楼栉比,遍布塔吊,与土丘正对的河流北岸,是一大片整齐排列的别墅群,名为“浅水湾”。可是往西面看,就很是荒凉了,远处的山极矮、坡极缓,山上的树木又极茂盛,像是深翠的衣服披在了一个身材单薄的人的身上,颇不相称。河流也在山的尽头拐弯,而不知所踪了。近处,河面上漫着淤泥滋生出的腥臭味道,很难想象,这里曾是一座繁华的渡口。

浅水湾

许多人在江边的滩涂上钓鱼,都是本地一些上了年纪的男人,每个人之间隔着一二十米的距离,他们都蹬着胶鞋,身上满是泥点。钓鱼的人好像都不太爱搭理旁人,一是他们本就沉得住气、耐得住静,一是怕话语声惊了要上钩的鱼儿。站在他们一旁,有时候就显得尴尬,似乎你是在攀附他们一样,而落个冷眼。府河这一段看上去深而广,应是水丰鱼肥,实则却很难钓到鱼,我特意问了几位老人,几乎都是颗粒无收,他们甚至懒得拿出盛鱼的水桶,“钓得到才拿出来噻,没有鱼我拿出来干嘛?”接着便又是一阵沉默。

苏码头处钓鱼的人们

离开堤岸上了街,正兴的老场镇就落在两座山丘夹出的谷地中,这是府河的南岸。靠近府河的街道叫作下河边街,从前还有一条上河边街,现在成了一片空地。

下河边街上留着两幢青瓦古屋,其中一幢原是正兴供销社,后来改作旅馆,一楼门面尽毁,二楼尚算完整。另一幢是民主人士夏正寅的故居,则要精致许多,这是一栋穿斗木结构、小青瓦坡屋顶的二层小楼,一楼被改得面目全非,装了三扇卷帘门。二楼为砖木结构,有朱漆木窗,外设走廊,楼上还伸出两座小小的阁楼,顶部做了飞檐式样,较为特别的是,这两座阁楼并非同一个模样,也非对称分布。夏公馆一侧的风火墙甚为高大,上面刻有浮雕,二楼的窗户玻璃掉去了大半,看样子公馆废置已久。

这幢楼从前是正兴供销社,现在被改成了旅馆

供销社内部

夏公馆

夏公馆

夏公馆

夏公馆风火墙

夏公馆背后山丘上的平房的山丘

3.山上的军氮厂

夏公馆的背面通向正兴后山,这里的山矮且缓,如同卧在江边的树。山上最引人瞩目的是一座军氮厂,早先叫作七〇一八工厂,已垮了近二十年。进了厂门,山路两面遍布高大苍翠的古树,低处则长满灌木、藤草,目之所及,尽为青翠,使人有错入雨林之感,抬头不见天日。唯独银杏用它枯黄的叶片,在一片浓郁的翠绿中抢得风头。路上有一段长长的红墙,墙底是用整段大块的红条石砌的,似乎显得有些奢侈。

夏公馆背后的山丘

无数红砖矮楼在山上依势建起,以二三层居多,超过四层的极少,这其中没有一栋完全相同,整座工厂就像现成的“红砖建筑露天博物馆”。靠近厂门是一栋二层矮楼,形制却似三合院,呈“几”字型, “堂屋”奇长,而“厢房”极短,更像两层平房摞在一块。楼前是一个宽阔的院坝,足有几百平之巨,院坝内外古树参天。这栋旧楼红砖红瓦,通体暗红,只有木质的门窗被漆成明黄,算作点缀,一切都显得整齐规矩。

红墙中间有一道拱门,拾石阶而上,似一亩园林,左右各一亭台。再向前走是一方干枯的水池,池中缀满落叶,浅而小,以前应是赏鱼、种荷的地方,现在仍发挥着它的余热:散养土鸡。水池前是一栋四层高的红砖楼,半陷在谷地中,二三层前建了连接坡地的廊道,另一边的石板路生着细密的青苔。时已近年下,树干间搭的竹杠上挂起香肠、腊肉,却并不见人,四处一派静谧。

一方干枯的水池,池中缀满落叶,浅而小,以前应是赏鱼、种荷的地方,现在仍发挥着它的余热:散养土鸡。

一直向高处去,厂中的建筑渐渐稀少起来,得以望见山的模样:辽远宽阔,寻不见一处裸露的山地,墨色浓重,是无穷的碧树,间或有些工厂和农房散在山中,偶见山径中有农人经过。在山坡的另一面,军氮厂的后门处已经完全荒芜,围墙的豁口此起彼伏,法国梧桐的落叶铺满了街道,已有几层厚,脚步一踏上,便听到树叶摩擦的簌簌声与干果爆裂的砰砰声。远处还有几辆车停在荒地中,如同当下流行的灾难片中的场景,一旁快要褪色的墙上,红框白底蓝字仍显着:严格工艺纪律,狠抓安全生产,实现节能降耗,提高企业效益。

离后门不远有一排厂房,一对老夫妇正坐在厂房前的院坝上打发时间,男人在削白果,女人则捧着碗吃午饭。银杏果是他们从山上捡回来的,先去果皮、洗净,只留下当中的果仁(即常说的白果),再将白果煮熟、晒干,眼下,男人正给晒好的白果褪皮,这时候的白果颜色就像新鲜的栗子一般,黄中带些褐色。一旁的晾衣杆上晒着些白萝卜,并非萝卜干,只是萝卜表面那一层薄皮,这是他们女儿带回来的,说是这样吃有嚼劲。

男人看上去六七十岁的模样,实际已经八十多岁了,他并不是军氮厂的职工,而是随子女过来。老人低头拾掇着白果,嘴上却也闲不住,聊他的家乡重庆云阳,聊解放,聊十年浩劫,聊他过去上工的煤矿,聊下岗潮,聊他的两儿两女是怎样有出息、又是如何不听劝……一旁的婆婆在做着针线活,只是偶尔笑笑,不时揭一下男人的短,而后两人又一起笑出了声。前些天他们在附近捡了一只奶猫儿回来,小猫儿还只有巴掌大小,毛发未丰,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在二人四处绕着,惹下扫帚、碰下瓶子,又倏地躲回婆婆身后。

山上起了雾,天色暗下来,我向老人告辞朝山下走去。远远见到一座礼堂,这应该是厂中最具时代气息的建筑,礼堂方正而庄严,墙底贴六层红条石,堂前植柏,窗户是朱红的木窗,而厂中别处建筑多用黄窗。礼堂顶部有一块巨大的整石,白墨相间,上面刻有厂徽,最顶上是一颗硕大的五角星。一楼的石墙上刻着一幅青绿色的万里长城图,一群人正聚在礼堂下打牌。

军氮厂的礼堂

礼堂的侧面

我们几乎同时注意到了对方,老人长相气派,穿了一条崭新的军绿色呢子裤,蹬着一双锃亮的皮鞋。他以为我是记者,我忙着解释,仍不能打住他倾诉的欲望。老人说这的确是一座礼堂,不过是拿仓库改的,格局并不算大,形式也不算精致,后来又改成了电影院。八十年代百万大裁军,他们就是在礼堂前的坝坝上脱下了戎装。

老人是峨眉人,1970年调入军氮厂,此前他在江油任某部队警卫连副连长,这时军氮厂刚刚成立三年。几年后,老人被调到驻上海办事处,在沪上生活了几年,那时候从成都到上海出差,每个人路上只允许带三十块钱,到了上海怎么生活呢?到外滩的汇丰银行承兑汇票,说这话时,老人脸上有一股抑制不住的神气。从军氮厂调拨氮肥,需要先由上海地方向总后勤部提交申请,批准以后再由办事处向厂里传达调令。70年代末,老人调回正兴,爱人与孩子也终于能够随军,“我们那个时候随军很严啊,得是副营级以上干部,还得满军龄十五年。我爱人他们来了没有工作,只能在厂里卖冰糕,一根才五分钱。”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

礼堂前的孩子

八十年代,百万大裁军时期,军氮厂由总后移交地方政府,从军工厂转为国营工厂,“一夜之间,军装都脱了,你不脱没得办法嘛,哪个甘心嘛,就在这个坝坝上,我们厂领导带头脱的军装。九十年代红火了一阵,西北有几个大的国营农场,都要从这儿进氮肥,再就是附近的农民(也从这儿买)。除了氮肥,我们也生产重水,你晓得啥子是重水吧?”“后来就不行了,(破产)一直拖到起,2004年正式破产的。”

说话时,老人总是盯着我的鞋子看,“你这个皮鞋穿起来舒服吗?看着挺硬的。”然后他用手一指自己的皮鞋,“我孙子现在也在当兵,前段时间去看他,他拿给我的,软和,巴适。现在当兵好,没有原来那么辛苦了。”

老人要去山上散步,我和他顺路同走了一道。“这个礼堂现在荒了很可惜,那时候花了大力气弄的,你看这个石头,好几层,苏家沟的石头,都是好石头。前些年有个人要承包,说是要开个老鸭店,石头都拆了好多去,厂里坚决不让他弄了,那个鸭汤现在开在山那边。”“这一栋高的,是原来的制药公司,也早都垮了。”“你看那边那栋,是厂里的子弟学校。原先政府不允许厂里小孩在镇上读书,厂长就把他爱人调过来做校长,我们自己搞了个子弟学校。”一路上,老人讲了许多事情,每一幢红砖房子,都有他奋斗过的回忆,看得出,他对那段过去的岁月很留恋。而关于那个荒唐时代,我想了解的荒唐时代,他只字未提。

军氮厂中的门球场

我们在岔路口分手,另一座山头上隐约是一座工厂,老人说那是磷肥厂,说完他沿着山路散步去了,踩着他那双软和的皮鞋。

我有心去那座工厂,便下了山寻路,误打误撞间进了另一座山,却只听得穿林打叶声,不见半分生机,钻过茂密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山坡上净是农人辟出的菜田,瓢儿白、豌豆尖、圆萝卜……嫩绿、青绿、翠绿、墨绿,总之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绿意,几位老农正俯身于田中劳作。红砖青瓦的田舍散落在山谷中,身后是葱郁的树林。往远处看,新区的高楼密密麻麻,使人心生感慨。这里并不是世外桃源,而是农人不分四时、辛苦耕作的土地。

(来源: 街道的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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