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比文言简洁,这是胡适亲自从白话身上开发出来的一大优点。胡适仅仅使用了一个例证,就使这一说法几成定评,并在社会上影响深远。
胡适的例证来自胡适的一个经历。大概是在三十年代,胡适当时在上海。其时清华正闹学潮,就有人想把胡适请出来做清华校长,胡适拒绝的态度是明确的,因而拍发了一个白话电报:“干不了,谢谢。”
胡适认为这五个字的电报简洁而又明白,而这又是文言无法比拟的。直到晚年,胡适还对自己的这个电报还叹置不已(见《胡适之晚年谈话录》)。有一部知名电影就把此事变成了电影情节,似乎白话优越于文言,根本就是一件确凿无疑的事。
历史上的事情总会在不经意间重复出现。1946年夏,时任教育部长的朱家骅给赵元任发电,要其出任南京中央大学校长。赵元任就采用了胡适的回电:“干不了。谢谢!”本来已经辞掉哈佛教职准备到中央大学任教的赵元任,面对不断催促其出任校长的电报,索性就不再回国了。
白话真的就比文言简洁吗?对这个问题,其实是要打上一个问号的。有没有人向胡适叫板的?有,此人就是汪懋祖。他曾留学美国,一度当过北平师范大学校长。钱穆在《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一书中说他,“白话文方盛行,而典存有意保存传统古文”。所说“典存”,即是汪懋祖。
汪认为文言能“一字传神”,而白话是“粗笨之工具”,文言当然会比白话“省便”。时间当在一九三四年,汪所提供文言优于白话例子是这样的,“以‘如之何’与‘怎么样’为例,以较其难易,今请以此二词付之默写测验。予即自试,草写‘如之何’三字,时间一秒半,草写‘怎么样’三字需七秒半,时间相差六秒。文言之省便,毋待哓哓”。
在汪看来,“如之何”为文言,“怎么样”为白话,若书写两者,后者要比前者多费六秒,因此而证明完毕,文言比白话“省便”。这实在是一个很笨的比较,让人难以置评。胡适评价此说为“武断”。
关于文言与白话谁更简洁的问题,有两个人在无意间,都曾触及这一问题。
其一便是刘半农。他是五四时期能为文言说些好话的新文学阵营中的极少人物之一。
刘在《我之文学改良观》中有这样的观点,“但就平日译述之经验言之,往往同一词语,用文言一语即明,用白话则二三句犹不能了解”,这其实是说,文言在表情达意上更能简明而显豁。
再有便是朱自清。其《中学生的国文程度》有这样一段话,“现在应用这种文言的,报纸是大宗,其次是公文,其次电报和书信。但报纸用白话,胡适之先生早就在提倡;只因办报的人总怕篇幅太多,印刷太贵,不愿马上全改成白话”。
朱自清在客观上提供了一个事实,就是在社会上是有一部分人,是真真实实地认为文言要比白话“省篇幅”,要简洁。虽然,在所持观点上,朱的认识与胡适的主张并不矛盾。刘半农与朱自清在无意间,就都成了胡适的反对派。
其实,文言不仅能比白话简洁,而且能简到白话难以想象的程度。
就以林纾所译《茶花女》为例来说明吧。针对林译,胡适曾有这样客观的评说,“古文不长于写情,林纾居然用古文译了《茶花女》与《迦茵小传》,古文的应用,自司马迁以来,从来没有这样的成绩”。
林译小说文言之简捷,可能更在胡适想象之外。
就说为胡适所误解的那句,是写茶花女的,“女接所欢,媰,而其母下之,遂病”。这句话若是用白话叙述,就要有茶花女是如何接客、如何意外发现有孕、其母如何帮助她堕胎、而其又是如何因此而患病的,这总要一小篇,据钱钟书统计,哪怕是小仲马原书,这一段也用了211字,而林纾用12字就全部完成。不仅如此,这12字中最不可忽略的一个字便是“媰”,绝不可草草看过。
“媰”在《说文》所谓的《尚书》中,本就有要求为政治民者对弱势群体要有“合由以容”的体恤之意。
林纾在这里使用这个古色斑斓、古雅不俗之“媰”,一是陈述茶花女有孕之事实;二是说茶花女非是一般的风尘女子;三是说茶花女虽是婉娈依门之女子,但作者的同情与尊重是没有离场的。
司马迁曾用“有身”或“孕”,班固曾用“饮药伤堕”,但这些只能表达“媰”一个方面的语意,若说一字三义,内涵有这么丰富的意思,恐怕在全部汉字中挑不出第二个。当胡适轻蔑地误“媰”(人文意义上的)成“珠”(世俗意义上的)后,致使林纾所有良苦用心便一齐全失。把“媰”之用说成是文言所能达到简捷的极致,恐怕是不过分的。
就再看看当代作家是如何看待这一问题的吧。当代作家中带有书卷气的,孙犁算是一个。当代作家差不多都是被白话征服的一代,而有书卷气的当代作家,可能就没那么容易被征服。
孙犁有一篇《读〈沈下贤集〉》的文章,就触到了文言与白话谁更简捷的问题。孙犁重点谈到沈下贤的《冯燕传》。这篇人物传记全文共四百五十五字,其中最重要的一段这样写道:
燕伺得间,复偃寝中,拒寝户,婴还,妻开户纳婴,以裾蔽燕。燕卑脊步就蔽,转匿户扇后,而巾坠枕下,与佩刀近。婴醉目瞑,燕指巾令其妻取,妻取刀授燕。燕熟视,断其妻颈,遂持巾去。
这段只有六十九个字,写了三个人物,在紧急状态中的举动、心理、感情。孙犁认为其中“燕卑脊步就蔽”六个字,写得最为灵动,“人物情状,如在目前”。这是一个具有三角关系的故事,最后形成一个出人意外的结局。
孙犁对唐代作家沈下贤的体物传情之妙叹赏不已,他最后评论道,“如果放在今天开拓型作家手里,至少可以写成十万字的中篇小说”。一边是四百五十五字,一边是十万字,谁更简捷不是一目了然了吗?孙犁亦从一个小说家的角度,表达了对于文言的真诚敬意。
如果只说文言比白话简捷,这完全是把文言说小了。简捷以外,文言白话之别,有时更是一种境界的不同。
据说乾隆第四次下江南,为一新建的苏州园林命名,乾隆挥笔定下“真有趣”三个大字。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因为这三个字不只是大白话,而且有口语意味,以此当作人文荟萃之地苏州园林的名字,这不是有点儿戏吗?
纪晓岚不愧为大才子,有应变之才,他求乾隆把中间的“有”赏赐给他。这样,这座苏州园林的名字就变成了“真趣”,不只境界上了几个台阶,简直都有哲理意味了。
唐浩明小说《杨度》把这一段写进了小说,并借王闿运之口评论道,“把三个字合在一起,便是一句最浅最俗的话;把它分成两处,一则涵盖宇宙,包罗万象,一则趣味蕴藉,古朴典雅”。这是中国文字之妙,这也是文言与白话之别。
小说《杨度》另外还写到一则袁世凯靠文言命名露脸的小故事。
那时袁还在山东当巡抚。费县有一年轻女子,过门不久丈夫便得了重病,只剩奄奄一息了。这女子就决定与其夫一起去死,就吞下了金块。
第二天女子死了,而其夫病情从此开始大为好转并趋于痊愈。年轻女子的事迹在社会上大为传扬,袁世凯得知后亦颇为感慨,就想为女子挂匾,题辞表彰。
幕僚们所拟题多陈腐套语,袁世凯一概不用,最后亲自题上“一死回天”。
对于女子来说是“一死”,对于男人来说不就是“回天”吗?
这类凝缩性的文言,不只是简捷,重要的是简捷之外还有余韵与余味。在这种状态下,语言就不仅仅是一种工具了。
这种带有人文性的简捷,既是一种简括,同时又是种德性的表彰,至此境界,就是白话无论如何也难以达到的了。而带有人文性的表述,这恰恰就是“文言”的题中应有之意。
再回到文言与白话谁更简捷的问题。其实就是胡适对这个问题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他也是游移的、前后矛盾的。众所周知的“干不了,谢谢”,胡适似乎表明了明确坚决的态度;但此事还有续集。
1945年8月24日,胡适从纽约给毛泽东发一电函,中心意思是要为民族大局着想,呼吁国共两党停止内战。这封电函长有220字左右,是用文言文写的。
那么,胡适为什么要用他所鄙视的文言呢?当时从纽约往中国发电报是很费钱的,胡适后来的解释是,之所以用文言,“是可以省字,节省电报费”。
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胡适用自己的矛攻破了自己的盾,别人还能说什么呢?
顾炎武曾对古代文章中的繁简之辩至为厌烦,顾亭林云:“辞主乎达,繁简之论兴,则文亡矣”。他指出繁简讨论的无意义性,这确是一种极通达的见解。
至于文言与白话谁更简捷的问题,其实也是一个无意义的问题。
20世纪理所当然是一个白话的世纪,这是一个时代的潮流,这也是任谁难以阻挡的事情。
文言有文言的擅长与特性,白话有白话的擅长与特性,但看到文言的没落,墙倒众人推,就采用打死老虎的办法,把白话并不擅长或没有的长项硬加到白话身上,这于汉语的长远发展与建设,没有丝毫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