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小说《边城》,在电影改编时是如何做到艺术的自我突破?

沈从文作为文学大家对于农民和士兵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他的祖父,父亲以及兄弟,全列身军籍,不是终此一生尽职尽责就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所以在沈从文的笔下对于这些人物都有种悲天悯人的苍凉感,《边城》是他在前往湘西看望母亲时亲身经历的故事,小说中每个人物都是活生生存在的,沈从文用文字将他们的事迹延续,不仅仅勾勒出属于湘西充满诗意的风土人情,更让读者感受到这个充满悲怆色彩的感人故事。

20世纪80年代,沈从文的作品《边城》、《萧萧》、《丈夫》被陆续改编成电影,从纸面转为画面,让人物形象更加立体,情感表达更加饱满生动,其中《边城》中的翠翠便是古朴素雅的湘西山水孕育出的善良真诚的纯美少女,导演凌子风作为第三代导演的杰出代表,曾经以执导《骆驼祥子》、《春桃》、《月牙儿》等电影出名,改编经验丰富。在拍摄《边城》时,沈从文也做出过批示“因为《边城》在国内外得到认可,正是当成个抒情诗画卷般处理,改成电影,希望在国外有观众,能接受,也需要把这个作品所反映的种种去忠实处理。”因此,凌子风所要呈现的并不是好莱坞式的爱情故事,而是忠于原著精神的诗情画意的影片。

在此,我想从电影的人物塑造、改编策略、主题表达和诗意呈现四个方面详细拆解下这部影片,借此让读者感受这部1984年老片的魅力所在(由于影片年代问题,搜遍全网也未能找到高清图片,下文图片请见谅)。

01、青山绿水的翠翠有着朴素的思想,充满对爷爷的依恋和对爱情的向往,她仰慕的不是物质条件的丰腴而是精神世界的淳朴。

翠翠这个人物的原型在《湘行散记·老伴》中有详细的描述,当时沈从文“投笔从戎”,在路过泸溪时见到了一位温婉动人的姑娘小翠,当17年过后再次路过此地时,小翠已经去世,只留下一个如同小翠一样的女儿,而他的父亲已经被鸦片摧残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两代小翠的经历让沈从文惊讶叹息,他意识到时间的魔力,也无法对小翠的悲惨命运释怀,于是他从那个边城小寨写起,这便是绒线铺小女孩翠翠印象的起源。

整部小说都是围绕翠翠展开、发展、结束的,这一人物形象正对应了沈从文“对士兵不可言说的温爱”,翠翠的父亲是民国初年的官兵,在这座小山村遇到了翠翠母亲,两人一见钟情。影片没有描述他们惊天动地的爱情,可是小说中却有详细的记录。因为部队的纪律要求导致两人无法结合,翠翠父亲饮毒自杀,母亲并不是不想同死,而是由于珍惜肚中的生命,在生出翠翠之后她大量饮用凉水,追随丈夫而去。可以说,翠翠父母的感人爱情在她身上再次发生映射,这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这也构成了爷爷一生无法释怀的痛。

翠翠从14岁到16岁的内心变化与时俱进,在她家里,只有一间房、一条狗和爷爷。爷孙的相依为命看似悲凉,但在影片中却充满了温馨的情感,爷爷唯一的愿望就是为翠翠找一户好人家,所以他数次去打探船总的口风。

爷爷从来没有因为翠翠年龄小而对其施加任何的传统道德观念,他耐心的询问翠翠对于爱情的观念,看到翠翠对船总长子大老并不感冒,他让翠翠自己考虑。当得知船总二儿子二老也钟情翠翠时,他从翠翠的神情态度上感受到了翠翠对他的爱,更数次登门船总家了解情况。爷爷对于翠翠的爱更甚于父母之爱,翠翠父母的殉情让爷爷心碎,他将对女儿的爱倾注到了翠翠身上,以此来弥补对于孩子的亏欠,这种心理投射现象让爷爷成为影片中最核心的人物,而心力憔悴去世的爷爷也为影片增添了很多悲情的元素。

翠翠对于二老的爱始终未予明示,从她的言谈举止中我们可以清晰发现,翠翠虽然年龄不大,但是自主能力很强,也很有思想,她陪爷爷看龙舟,明明很想去,但却能顾全大局。她看到15岁出嫁的姑娘,其母亲给的渡船钱她始终不要,她期待出嫁,可是也理解她们的艰辛,所有的举动都表明翠翠通情达理。

她坚强善良,羞于表达对情郎的爱慕,一方面她钟情于二老,另一方面她也知道二老有美好的未来,有人向二老提亲给出了丰厚的条件,这是翠翠可望而不可及的,她从内心中希望二老能有幸福的生活,可是对于自己的未来她也会犹豫彷徨。这正是生活中最淳朴的思想,没有利益的驱使,只有对所爱之人深深的祝福。

02、去冗返简式的简化小说层次,着重凸显故事的矛盾冲突和人物关系,情节更加流畅,通过氛围营造凸显人物内心。

小说始终以翠翠的爱情悲剧为框架,爷爷为其婚事费尽心思,伴随而来的是翠翠不断发展变化的心理,从14岁的少女逐渐感受到懵懂爱情的甜蜜,电影更加注重矛盾冲突的营造,展现出立体生动的人物形象。

影片略去了翠翠母亲的故事,而尽量让主线故事饱满,翠翠与船总两位儿子的故事随着大老的死而多了几分魂牵梦绕,这时的矛盾冲突分为了两个层次,一个就是爷爷对于翠翠婚事的着急与船总丧子之间的冲突,另一个就是两个儿子对于翠翠情感的波动。

这种层次上的简化使影片叙述节奏更加轻快明朗,观众随着翠翠跌宕起伏的命运纠葛而更加焦虑,这种情节删减还去除了爷爷和翠翠的内心变化,只保留了少量的镜头来对翠翠的心理进行刻画。比如翠翠第一次见大老后,晚上难以入眠,反复思考他们见面的场景。第二个端午节时翠翠问爷爷是不是上了青浪滩,表现出对大老的思念之情。这些细节在小说中展现的更为惟妙惟肖,将一个15岁的少女心理合盘带出,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和真实性。

这种改编与之前沈从文提到的抒情诗有关,小说对于人物描述有很多的闲笔和散笔,看似毫无关联,却隐约透露出其意向性的象征含义,塑造出完全不同于都市文明的乡村景象,这种处理方式尽管有放慢叙事节奏之嫌,但整体情节更为流畅,本身茶峒这座小山城都淡雅幽静,这里的生活方式数千念未曾改变,也是滋润养育翠翠的自然环境,即使在这种民风淳朴的区域,我们仍然不难发现某些风俗习惯依旧流行,这对于刻画人物内心极为有利。

比如二老宁肯放弃联姻带来的巨额财富也愿意与翠翠苦守这清贫的渡船,他们的接触多吗?可以说仅仅几面之缘,但就是这样一个黝黑心底善良的姑娘却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面对哥哥的追求,二老没有放弃对爱情的追求,他用歌声表达了对翠翠的思念。可是当大老溺水而亡时,我们感受到二老的悲怆,他数次误解了爷爷,更为悲伤的是,他放弃了对翠翠的感情选择了出逃的方式回避这一切。

为什么他会做出如此的举动?显然他在犹豫,他说“我还不知道我应当得座碾坊,还是应当得一只渡船;因为我命里或只许我撑个渡船!”这种想法符合人之常情,如果罔顾手足之情而毅然决然追求爱情,二老的品质会受到质疑,这种顺势而为的人物形象和心理刻画为戏剧的高潮到来预埋了引线,更突显出悲情的色彩。

03、边城的美妙风光、独特的镜头语言和风俗习惯构成了一副独具匠心的抒情诗。对于诗化语言的真实性展示让人物更加立体饱满。

电影中没有刻意强调诗意语言,而是用镜头呈现出了白塔、河流、碾坊、渡船这些具体的表意性指代,白塔多次出现,绰约独立远远观赏,有种无以言表的魅力,然而白塔随着爷爷的去世而倒塌,尽管众人重修了白塔,却已经物是人非。

在风格追求上,凌子风有独特的审美情趣,他对于整体场景的安排和人物的调度有极强的镜头感,他舍弃了很多隐喻、象征手法,为的就是展现出人物的真实性。副导演徐晓星曾说“他(凌子风)在拍戏时很讲究构图”,为了追求原生态的镜头语言,很多地方甚至采用了留白的方式,凌子风经常告诉摄像师“画面空就空点。对光的要求就是黑就黑点,自然就好”。

对于演员的表演,他要求也不多。总体表现为“天然去雕饰”,更直白一些就是考验在特定场景下演员的自然反应。

小说的语言是清新脱俗的,比如第二段“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廿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类似这样的语言数不胜数,沈从文用优美的文笔为我们展示了一处世外桃源的美景,可是对于电影而言,导演则从素朴的宁静为出发点,观众能听到潺潺的流水、丝丝的鸟鸣,也能看到流水中的一叶孤舟以及朴素的翠翠。

为了凸显人物的真实性,甚至绝大多数画面采用固定机位取景,目的就是展现出与世无争的乡土气息,这些画面的营造不同于小说的淡雅,而是静止的、开放的。在这样的诗意表达下,观众会更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感同身受地体会这一村落的风土人情和悲怆的故事情节。

04、返璞归真的格调和清新脱俗的情趣烘托出对于爱情和亲情的可贵,重神韵而轻情节,尊重女性的表现方式映射男权文化背景下真善美的女性形象。

沈从文的独树一帜体现在他的理想上“有人用文字写人类行为的历史,我要写我自己的心和梦的历史”,正因如此,他笔下的翠翠具有新时代女性的风貌,尽管没有受到过现代教育的学习,但是却具有贤良淑德的品性和健康向上的心态。

茶峒灵山秀水的自然风貌和乡土气息是沈从文心中“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这种返璞归真的格调和清新脱俗的情趣让他的文章具有独特的神韵,凌子风的改编忠于原著精神,表达出悲天悯人的情绪渲染和人物塑造。

在创作过程中,两者都是站在女性主体的角度来呈现真实的思想和故事,沈从文怀有对女性天然的敬畏,所以他的笔下女性是真诚善良的,他的笔触是“温爱”的,尽管温柔似水,却也有刚强、坚毅、淡薄的特质。沈从文不忍心让他们的生活过于苦难,所以最终船总接纳了翠翠,但是她能否等来情郎,选择权交给了二老,“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这种视角是基于女性独立而来的,在这段关系中,真正需要成长的不是翠翠,而是二老代表的男性,逃避现实终究不是办法,只有忠于内心,勇敢面对感情的纠葛人才会长大。从这方面来说,沈从文没有撕开更残酷现实的真相,而是在展示亲情、爱情的同时,为我们推开了一道门缝,我们可以窥视里面的情景,但真正要获得成长,还需迈入感情的大门。

电影摒弃了传统的男权主义思想,更加尊重女性独立自主的选择权,爷爷没有像传统封建制度采用包办婚姻的方式,而是左右周旋,不仅试探船总家的意见,也征求孙女的想法。当他发现孙女喜欢二老时,他主动接近,试图促成这桩婚姻,尽管身处乡下,翠翠身上却有着对精神境界的追求,表现出属于新时代女性特有的革新精神,这其实正是沈从文想要表达的主题内涵。

在影片中,翠翠的爱情很简单,并没有跌宕起伏的曲折剧情,这源于当地淳朴和谐的乡风乡俗的熏陶,大自然锻造了她们强健的体格和姣好的容貌,更陶冶了她们高尚的品格和情操。使生命在对自然的神往中走向了无限的自由。按照沈从文的说法就是“上帝创造女子时并不忘记她的手续,第一使她美丽,第二使她聪明,第三使她同情男子”。正因如此,她们才由内而外散发着爱、善、美的光辉。

结语:

《边城》曾荣获1984年金鸡奖最佳导演奖和加拿大蒙特利尔电影节评委会荣誉奖,在20世纪80年代,凌子风的这部影片没有刻意追求影片的现实意义和象征含义,而是返璞归真地运用镜头语言和乡土风貌为观众展现了沈从文式对艺术的坚守。翠翠作为农家少女个性鲜明地反应出湘西波澜壮阔的山村景象和人物特点,即使如今看来,故事仍然丝丝入扣,古朴真诚。

身在城市之中,尽管生活有时单调,但是反观翠翠的生活时,我们会有种种触动,农村条件并没有城市的富饶,但是在精神世界里,他们同样有所追求,他们在封闭的社会中抒写了属于独立女性可歌可泣的故事,哺育了一代又一代善良朴实的子女,《边城》想要讲的绝不仅仅是一位山城少女的故事,而是借此表达对边城少女的尊重与热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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