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连到扎门乌德
二连站有一座极为气派的主体建筑。1955年,它跟随集二铁路的开通运营,在苍凉的中蒙边境戈壁滩上拔地而起时,苏联制式的MECT绿皮车还可以随心所欲地驶进来,而不必增加一道繁琐的“换轮子”工序。那时的铁路为1524mm的俄式宽轨,它在这片水草并不丰茂的土地上整整延续了十年,到了1965年10月,才被改为中国铁路使用的1435mm标准轨距。
这十年,几乎能够视为中苏之间最后一段蜜月。铁路很长,长到不仅仅是一段工业文明,还是两国关系的一种映射。宽轨变准轨,等于为没有遮挡的边境铁路,强行安装了一道看不见的“屏蔽门”。所向披靡的苏联红军,再也不能依靠火车,成为令人胆寒的钢铁洪流。从此伊始,来往于中蒙俄之间的客运列车,必须老老实实地钻进那座“国际列车换轮库”,换上一对全新的转向架,以适应目的国的不同路轨。
但颇具苏联风情的车站主楼,却从1955年一直活到今天。时间像锋利的刀刃,将昨天切割的体无完肤,却唯独遗忘了二连站,使那些毛泽东时代的标语口号,仍旧高悬在楼宇之上。2016年6月,我从呼和浩特坐了一夜火车,才得以见到这座传说中的边境车站。柔和的晨光中,二连站就像一座沉默的巨兽,令人惊讶地躺在那里。我曾一睹中东铁路满洲里站和绥芬河站的风采,它们作为赫赫有名的边境车站,有着100多年的厚重历史,却没有二连站这般恢弘。自古老的张库大道在这里设“伊林驿站”后,人们盖了许许多多的房子,但真正配得上这座城市颜面的,唯有火车站。
开往乌兰巴托的K23列车刚刚抵达二连站,黄昏便被黑夜赶走了。人们窝在二人或四人的包厢中,等候边检人员的到来。不一会儿,皮鞋撞击地板的声音,从车厢一头传来,如尚未煲好的音箱,稍显沉闷。不过,却使得原本安静的车厢,变得有点侘寂的意思了。前前后后,共有两名女警察来敲门,她们检查了一番行李,并询问我们为什么出境。两个女孩都很年轻,容貌姣好。一个戴着眼镜,齐耳短发。一个不戴眼镜,绑着马尾。
待这道程序结束后,所有乘客都要做一道“二选一”的选择题:选择A,下车前往二连站候车室休息;选择B,待在车上,跟随列车一起去车库“换轮子”。别人我不管,在我这里,只能选B。这一选项对天生好奇的人来说,就是“标准答案”。列车很快在苍茫的夜色中被调车拖进换轮库,蒙古乘客全都拖家带口地涌向了候车室。显然,他们对此早就厌倦了。而我,这是第一次从朋友圈之外观摩换轮子。
宛若蜈蚣的转向架
两个工人像在“引体向上”
那高高的龙门吊,只是一桩摆设。抬车厢这样简单的事情,还轮不到它出手。只需一种被称为自动架车机的工具,和一通傻瓜般的操作,即可完成。自动架车机,听上去很威风,其实就是四根大铁桩子,一种加强版的千斤顶。旁边有一台控制盘,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红黄绿色的机械按钮,很有冷战时代的复古质感。我想下车看看师傅们如何工作,却被女列车员拦住了。她拍拍我的肩膀,指着车厢另一头。走过去一看,车门紧锁。女列车员应该是误以为我要上厕所,于是将带集便装置的洗手间指给了我。
这时我才发现,女列车员早已摇身一变,成为如假包换的“换轮工人”。她头戴安全帽,身着橙色的工作背心,紧张地站在车门一侧,听候调遣。每当我试图靠近这一侧的车门,她的紧张程度就直线上升。最终,我在这场沉默的较量中一败涂地。在她委婉而坚持的拦阻下,我只能彻底打消下车的念头。千万不要以为这些“戎装在身”的蒙古女人虚张声势,她们还真的参与了换轮。我亲眼目睹隔壁车厢一位身材壮硕的大姐,和一群男人共同摇动着圆形手柄。
从这里开始,车轮便在1520mm的俄式宽轨上滚了起来。凌晨时分的蒙古纵贯铁路,火车驶向扎门乌德。如果将刚刚更换了转向架的列车,比喻成穿上新鞋的跑步者,那么还没等硌脚,扎门乌德就到了。这座边境小城距离中国二连,还不到10公里。
在蒙语中,扎门乌德意为“道路之门”。近些年来,因为边境贸易的鹊起,扎门乌德有了一个外号:小香港。但在旅行者眼里,这里只有多如牛毛的小偷,各种古怪离奇的法规,和这颗星球上最具规模的UAZ-469型吉普车方阵。都说扎门乌德火车站是扒手的天堂,然而对我们来说,没有人会在凌晨一点半的站台闲逛的,更何况还要等待蒙古边检人员的到来。古怪离奇,针对的是公路口岸的过境者。在蒙古法律的规定下,他们只能选择汽车,而不能用徒步的方式,去丈量一次并不漫长的国境线。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全世界的UAZ吉普车都来了这里:这些廉价又耐操的俄国二手货,对粗犷豪迈的蒙古司机来说,或许比老婆孩子都亲。
脚步声又一次传来,比二连时更沉重。这次变成一个强壮的蒙古男人,庞大的身躯,被绿的发油的军装从头裹到脚,一顶比水果盘还要圆滚的大盖帽扣在脑门上,像宫泽贤治的童话《开罗团长》里那只贪婪的绿青蛙。强大的压迫感,让空间显得局促的同时,也让我们依稀产生一丝紧张情绪。有传闻说,蒙古边检人员有时会要求中方游客出示健康证。如若没有,便会索取100元人民币的“罚款”。
他手捧我的护照,例行公事一般检查,还不时朝我瞥两眼,似乎有话要讲。但直到绿色的入境章盖在上面,也始终未吭一声。入境章的正中,是一幅蒙古国旗里的“索永布”图案。左上角印有“Mongolia”的英文,右上角则画了一列火车,表示通过铁路入境。令人担忧的敲诈勒索并未出现,列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扎门乌德。黑漆漆的夜色中,牛羊睡了,蒙古包里的牧民睡了,连空荡荡的草原,也睡了。唯有天上的星星仍在眨眼,在把这趟列车安全护送到黎明前,它是不会合上的。
赛音山达的清晨
所以我对蒙古国真正称得上第一印象的,是赛音山达的清晨。火车哐哐当当,像醉酒的牧民,癫狂了一整夜。但只要适应节奏,便会酣睡如泥。甚至有一些人,能产生某种置身于婴儿摇篮的幻境。而赛音山达,是以一个“破坏者”的形象登场的。火车要在它长长的站台上足足停留35分钟,如同一个残忍的母亲停止了晃动摇篮。
倘若不是赛音山达的残忍,我必将与它的美妙失之交臂。站在空无一人的车厢走廊上,听隔壁包间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它们和赛音山达站的宁静,形成一种颇具讽刺意味的对比。这是一座草原上的小城,除了站台上稀稀拉拉的蒙古旅客,没有任何多余的噪杂。火车旅行,便是这般曼妙,它一点一滴地朝草原深处渗透,最后消失在乌兰巴托的灯红酒绿中。如此的缓慢靠近,才更具仪式感。飞机旅行则全然不同,一落地便被成吉思汗国际机场的混乱搞得焦头烂额,再挨上乌兰巴托的大堵车,游客会轻易丧失对草原和游牧民族的全部憧憬,哪还有心思去体会乌兰巴托的夜。
赛音山达的清晨,夹带一丝东戈壁省的苍凉。两台绿色的M62型柴油机车,如沉默的羔羊一般陈列在广场上,再也难觅昔日的豪迈。火车站主楼上方,有一座漂亮的绿色石碑。“赛音山达”的8个西里尔字母,分别镶悬在八根大理石基座的石柱上。车站如此美轮美奂,且独树一帜,却注定要迎接一个从大多数人睡梦中流逝的命运,实在有些遗憾。站台上,三个戴鸭舌帽的老人相谈甚欢,一名穿天蓝色卫衣的短发女子来回踱步。她焗着一头金发,蛤蟆镜架在鼻梁上,嘴唇煞红。但那条修身的牛仔裤,却使双腿显得更加粗壮和短小。一趟驶向扎门乌德的列车悄然进站,绿色和红蓝色相间的MECT车厢,把彼此分割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卫衣上那只硕大的白色蝴蝶logo,成为她消失在我眼前的最后定格。
列车卷走赛音山达的苍凉,也卷走我的睡意。在洗手间洗漱时,隔壁突然传来一阵“咣咣咣”的声响。走过去一瞧,是先前戴安全帽的女列车员,此刻已回归“列车厨娘”的身份。她正举着一只菜刀,朝案板上的羊腿骨狠狠地剁下去。一刀又一刀的咣当声,盖过了车轮摩擦铁轨的噪音。显然,她拥有惊人的力量。即便不能用“力拔山兮气盖世”来形容,却也远远超出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女子。要想活得更长久一点,就别去招惹蒙古女人。
所幸还有草原。草原真是一种极其有趣的存在。大多数时候它空旷无边,几十公里外的景观一览无余。但除了杂草和沙地,空无一物。相反,倒使得地平线越来越近。当你很快要被乏味两个字俘虏时,它又像顽皮的孩子一样,扔出几件玩具来。有时是一幢孤零零的房子,蓝色的身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有时是骑摩托的牧民,和马比起来,这种烧油的铁家伙更具效率;有时又会是一群牛羊,一面湖泊,或一座起伏的山丘。但真正称得上翘楚的家伙,非那些庞大的工厂莫属。在茫茫的草原,它们就像从地心深处突然冒出来的怪物,海市蜃楼一般不真实。又似外星人搭建的秘密基地,散发出阵阵神秘叵测的气息。虽然有巨物恐惧的人,一定会被眼前的景象吓到窒息,但火车实乃这世上最安全的一种走马观花,万物都将在转瞬之际被车窗这块大银幕遗忘。
火车继续沿着蒙古纵贯铁路,在东戈壁省游荡。拜草原的通透和铁路展线的弯曲所赐,乘客可以很轻松地看到两台深蓝色的火车头,牵引白色骏马一路狂奔。那是有着前苏联血统的2TE型柴油机车,高大威猛的外形之下,一种不输给蒸汽机车的血气方刚。尽管荷尔蒙如此雄浑,当风笛声响彻草原时,却掺杂一丝野猫发情的嘶叫声,让人哭笑不得。野猫也好,骏马也罢,在那辆经典的UAZ小型载货卡车出现后,它又顷刻变成一条发现猎物的白色巨蟒。鼠灰色的UAZ卡车,像一只灰色的田鼠,仗着自己机动性强,耀武扬威一般嘚瑟。这可激怒了白色巨蟒,一场惊心动魄的捕猎游戏就此上演。那火车使出浑身解数,却始终撵不上疾驰如飞的UAZ卡车。好在铁路和公路一直并行,白色巨蟒逐渐展现出强大的耐力。经过15分钟有余的激烈追逐,才将田鼠生擒活捉。
空荡荡的草原上,这样的追逐战屡有。是草原独一无二的空旷,给了这些演员机会。试问,有谁会有闲心在城市中观赏车海呢。草原赋予一切司空见惯的景物新生,并发掘出它们前所未有的灵性。而火车旅行,是装载这些灵性的容器。在列车任何一间包厢里,都有一块流动的显示屏,24小时不间断地播放风光片,但所有人都必须接受彼此相同的播放源,还得忍受无法换台的苦楚。无论你被景色深深震撼,还是被窗外的单调乏味弄得昏昏欲睡,你都得无条件的照单全收。列车把慷慨和仁慈写在脸上,但绝不屈从于任何人的意志。窗外浮现的是一台除雪车,你就只能眼睁睁地盯着这台除雪车。
在蒙古纵贯铁路沿线,除雪车可是罕见的玩意。当它出现的时候,周围的房子和汽车就像堆积在草原上的积木那般,越堆越多。这是再熟悉不过的一股气息,尽管此时已有些许陌生。人们发明了一个叫城市的词语,用来形容这种房子和汽车集中的地方。
乔伊尔到了。
海市蜃楼一般的工厂
“灰鼠”UAZ卡车
乔伊尔站的除雪车
乔伊尔的雨
1955年,蒙古国政府在东戈壁省毗邻中央省的交界处,划出一块仅有5541平方公里的土地。戈壁苏木贝尔,一个蒙古国最年轻的省就这样诞生了。同时,它也是蒙古国面积最小、人口最少的省份。
不过,戈壁苏木贝尔却拥有蒙古国首屈一指的草原资源,是该国畜牧业最发达的地区之一。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蒙古人圈这块地时,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他们小心翼翼的,刻意规避掉那些森林和河流。于是哈拉哈河刚好从戈壁苏木贝尔的北面流过,使戈壁苏木贝尔成为一个没有森林和河流,只有草原一种地貌的省。
它的首府,正是列车此时停靠的乔伊尔。那些在赛音山达呼呼大睡的人们,这一刻仿佛出笼的老虎,全都朝站台扑了过去。我刚下车,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见一位穿绿背心的大妈,推着一辆超市购物车缓缓走来。购物车上塞满了各种零食和饮料,其中桶装的辛拉面为数最多。不是超市开在了火车站,更不是火车停在了超市门口,而是这位蒙古阿姨别出心裁,将超市购物车当作流动售货车来用。中国人对这东西自然不会陌生,即便中国铁路取缔了大部分车站的流动售货服务,那些在火车启动时透过车窗和小商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惊险,仍历历在目。如今国内站台上再也难觅这些小商贩了,甚至再也找不到几趟能打开车窗的火车了,新建的高铁站干净明亮得像国际空间站,但颇有传奇色彩的火车故事也随之销声匿迹。
短暂休憩后,欧美乘客集体朝车头方向涌去。我以为这些人要去拍2TE型柴油机车,走到跟前才发现,原来吸引眼球的另有他物。那是一台前苏联的TEM2型调车,此刻它被围了个人山人海。三四个铁路工人,站在调车的外走廊上,忙着给它刷漆。这台TEM2型调车可能做梦也想不明白,在某年某月某日的乔伊尔,自己就这样变成了一个万众景仰的超级大明星。而举着相机的这群人,个个都是走过大半个地球的超级旅行家,他们在彼得大帝的夏宫欣赏了喷泉,在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瞻仰过大卫,可面对一台破旧不堪的前苏联柴油火车头,却像一群连母猪下崽都没见过的城里人那样大惊小怪。在铁路上拔草的工人就没这般幸运了,明明他们才是最值得敬仰的人,却被火车残忍地阻挡在另一边。给戈壁苏木贝尔的小草脱帽致敬!这些无人知晓的绿色生灵,死到临头仍旧顽强捍卫着大自然的尊严。如果生长是一种抗争,它们或许甘愿被铁路工人的一双双大手无情地拈断。
正午时分,头顶上空的烈日不见了。厚厚的乌云像一块块遮光性能强大的窗帘布,沿着一根看不见的轨道慢慢合拢。保罗·鲍尔斯在撒哈拉的落日前写下《遮蔽的天空》,我在空旷无边的蒙古大草原坐看老天爷变脸。低沉的雷声如1939年哈拉哈河畔的炮声,将雨滴和黑暗一同召唤而来。先是车窗啪啪作响,继而整个大草原都被搅和成一团浆糊。多么可怕的暴风雨啊!雨水如炮弹一般倾泻,草原上的一切生灵和死物,全都赤裸裸地沦为它的轰炸对象。
“我们去乌兰巴托郊外爬山时,记得带好雨具,不然遇到这种情况,就只能躺在牛屁股下面了。”我对同伴说。“那还不如钻进马肚子里呢。”她打趣道。我先是一笑,然后很快意识到,她丢了一个《荒野猎人》的梗儿。但说实话,我宁愿躺在牛屁股下面,也不想模仿一遍小李。当然,这个假设毫无意义。人类自己都弄不明白,他们忍耐极限的天花板究竟在哪里。更何况,我们躲在避难所一样的车厢聊这事儿,难免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
然而车厢的伟大毋庸置疑。是谁第一个将这样安逸的小旅馆,装上了轮子呢?让这群永远不嫌事大的乘客,不但免受了雨水的侵扰,还能安闲地“走马观雨”。雨发人深省,雨催人怜悯。倘若没有车厢,谁又能一边感慨自己的幸运,一边对牧羊人的遭遇兔死狐悲呢?它赋予我们的安全感,激发了雅克·罗布的脑洞。他把残存的人类赶上一趟配置永动机的列车,在冰天雪地的废土世界中鬼魂一般游荡。韩国导演奉俊昊为此拍摄了一部《雪国列车》,但这的确是法国人心中的“流浪地球”。
而另一个法国人贝尔纳·佛朗克,同样恨不得生老病死在火车上。他在《安魂曲》中写道:“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个世界,在那里,卧车是最后的避难所。难民、流亡者、反对党,只要不离开车厢,他们就是安全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被判喝下餐车里的小瓶波尔多葡萄酒作为刑罚。卧车将变成封闭隔离的金碧辉煌的地狱。永远的巴格达,永远的伊斯坦布尔,永远的布达佩斯……”
乔伊尔站,一个火车司机
山雨欲来
十丈铜嘴的怪兽
K23次列车使用全封闭的空调车厢,前前后后走了几个来回,都觅不到一处能够将相机伸出窗外的空间。列车越接近乌兰巴托,蒙古纵贯铁路的大弯道就越来越多。使那2TE型柴油机车头如拨浪鼓似的,在左侧车窗和右侧车窗之间来回摇摆。如果你想在火车上拍火车,这就是绝佳机位。
但这种全封闭的构造,也将草原上的野风隔绝在窗外。彼时,没有一个乘客能品尝它的芳香。那是雨后湿哒哒的青草混合泥土的味道,太初有道的一种气息。它们就在触手可及的窗外,只需要轻轻喘一口气。然而,全封闭车厢能保护我们免遭暴风雨的凌虐,却也像囚笼一样桎梏了人类的大自然天性。我们的鼻子仿佛被套上了防毒面具,再也嗅不到车厢以外的一切气味。这是现代火车旅行的殇,它的高科技属性越强烈,便意味着与大自然更加疏离。无论从观赏风景还是乘车乐趣的角度看,都与20世纪初的铁道旅行相去甚远了。
先是牧民的蒙古包多了起来:牛和马拴在桩上,丰田汽车停在围栏旁,顽皮的孩子在河边嬉闹。后来它们开始在河谷旁和小山坡脚下扎堆,住所也逐渐演变为天蓝和桃红色的木刻楞或砖房。再往后,一座座七彩色的村镇慢慢集结,高高壮壮的苏式筒子楼也忍不住混迹其中。它们占领了青色的山峦,像搭帐篷一样将整面山坡装饰成立体形状的小山城。火车围着这堆光怪陆离又混乱无序的建筑打转,一不小心就转晕了脑袋。在乌兰巴托现身前,你无数次地以为这就是乌兰巴托。可事实上,他们只是一群小虫子。火车要冲出层层包围圈,才能像打游戏一样遇到乌兰巴托这个最终BOSS。
放眼整个宇宙,能和乌兰巴托的胃口一较高下的,唯有黑洞。这是一头吞噬草原的怪兽,它每吞下一公顷的草原,身体就增长一公顷。原先长草的地方,现在长满摩天大楼、柏油马路、广告灯箱和游乐场。如果一个蒙古牧民坐火车去乌兰巴托,他绝不怀疑这头怪兽能吃掉整个地球,就像当年成吉思汗的铁骑那样。它简直就是蒙古民间传说里那个十丈铜嘴妖怪的缩影,但凡目光所及的东西,都要一口吃掉。此时此刻,必须戴上耳机并把音量调至70%以上,只有九宝乐队的《十丈铜嘴》配得上这最后一段旅途。“草原上牛羊万千,但是我的姐姐露出了獠牙”,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遇上蒙古鬼故事,我已迫不及待想要臣服在乌兰巴托这头贪婪的怪兽脚下了。
无论骏马亦或巨蟒,列车终将一头塞进怪兽的牙缝。死在乌兰巴托唯一一座高站台旁,或许是K23次列车最后的倔强。我有些不忍离开,经过一天一夜的朝夕相处,彼此已如相识多年的老友那般难以割舍。然而乌兰巴托就在窗外,那些玻璃城堡一般的写字楼,闪烁着一种不真实的真实。它早已不是张库古道的大库伦了,甚至不是挂满镰刀锤子的红色英雄城。它是苏式建筑、西里尔文字、韩国餐厅、日本二手车和藏传佛教的离奇混搭,一种“乱花渐入迷人眼”的诱惑。《孤独星球》称其为一杯“古怪的鸡尾酒”,不知有多少来来往往的过客,沉醉于它迷幻又性感的夜色中。那仍是乌兰巴托的夜,却不再是歌里唱的那样。
但在黑暗降临前,我们必须从酒店推销员和出租车司机的伏击中杀出一条血路。只有从乌兰巴托火车站的出站口钻出去,这场穿越草原的火车旅行才算真正终结。回望那趟K23次列车,它一动不动地躺在站台上。很快将有一台调车,像清理尸骸那样将它拖走。幸运的是,它也许并不合乌兰巴托的胃口。又或者,这头怪兽到底还是慈悲的。明天一早,太阳会照耀在它洁白如玉的身体上。满血复活的列车,将以K24次的全新身份,再次放逐在茫茫无边的草原上。我从北京出发,来到1400公里外的乌兰巴托。可对于明天上车的乘客来说,北京才是他们朝思暮想的远方。但愿这趟白色的列车,永远学不会思考。因为和马不停蹄的宿命相比,再长的两根铁轨,也长不过它的乡愁。
乌兰巴托郊外的小山城
火车上观乌兰巴托
乌兰巴托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