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阿尔法
编辑/宋明蔚、苑城
羌塘最简单,简单干净,远离世俗。羌塘也最复杂,人性的缺点在这里会被无限放大。
这里是生命的禁区,也是法律规定的禁区。但当你真正深入空无一人的羌塘腹地,你会发现这里其实是一片法外之地—主宰一切的不是法律,而是你自己。(题图摄影/ 柳叶刀)
羌塘禁区高清版(红色虚线为大羌塘,蓝色虚线为羌塘自然保护区)。 制图/ Iris Wang
2019年4月24日,“徒步爱好者羌塘无人区失联30多天”的新闻迅速传播。李志森和林夕历时44天横穿羌塘无人区1500公里。失联者正是他们的队友冯浩。几十天后,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一波三折—冯浩靠着吃草根活着走出来。但面对管理局的惩罚,穿越者却拒绝上交违规穿越的罚款。正
如白岩松主持的一档央视新闻节目开场说的:“先是拒交罚款。后向社会道歉,有人表示将不再违规穿越,有人却说要继续挑战。征服不能变成伤害,挑战不能变成挑衅。无人区,不是法外之地。”羌塘,又一次进入大众视野。
1、组队
3个年轻人组成了横穿羌塘的队伍。
但如果你认为这又是一次愚蠢驴友的不自量力,那你就大错特错了。3人中,林夕有穿越羌塘的经验。林夕的男友冯浩有高海拔攀登经验。李志森不仅穿越过羌塘,还攀登过多座高海拔雪山,体能过人。李志森曾在2017年历时33天单人自力横穿羌塘。
那次横穿险些失败:在一开始就被5名骑着摩托的藏民围住,押到附近的检查站,被当地武警要求登记。后来才侥幸闯入了无人区。2019年,25岁的李志森计划再次穿越羌塘,同时完成无人区内3座6000米以上雪山的速攀:若拉岗日、耸峙岭和一座无名山峰。他希望借此能获得“中国户外界的奥斯卡”——《户外探险》杂志颁发的中国户外金犀牛奖。
羌塘穿越途中的李志森
早在2015年,羌塘无人区—其实它真正的名字应该叫做“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就已经发布禁令,禁止一切单位或个人进入自然保护区开展非法穿越的活动,并在无人区的重要路口设立了73个管理站。
但29.8万平方公里的羌塘无人区,一纸禁令并没有什么实质的约束力。羌塘,依然是众多民间探险者如“珠峰”般的至高荣耀圣地。
为雪覆盖的荒原。摄影/秦超平
横穿羌塘也是林夕的梦想,她也一直想找人组队穿越,这样的队伍并不好找。2017年她曾和队友二人历时27天,从双湖到茫崖,纵穿羌塘。
当她听说李志森在组队穿越时,便联系他并加入了穿越的微信群,几番沟通,最终确认加入。冯浩是林夕的男友,他之前并不认识李志森,只是看过李志森穿越羌塘的帖子。
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穿越,他和李志森应该不会有更多交集。冯浩曾攀登过尼泊尔的初级技术性雪山岛峰,和中级技术性雪山阿玛达布朗。
他也想过冬季单人横穿羌塘,从2018年8月开始准备,两次到达出发地点,均被当地人发现劝回。此次穿越,冯浩更多是陪林夕一起
。他还带了一对冰镐,计划攀登岗扎日峰,可可西里和羌塘交界处的一座海拔6305米的雪山。
冯浩曾在尼泊尔EBC重装徒步。
三人队伍的组合看似可靠,实则不然。
三人穿越目标不同,对装备的理解以及户外理念均有差异。
出发前三人并没有一起探险过,冯浩是在出发前1个月左右加入穿越队伍的,出发前一两周才第一次见到李志森。在行前的背包赞助协议上,只出现了林夕和李志森的名字,而冯浩并未签字。
2019年3月5日凌晨5点,为避开起点附近的检查站,3个人趁着夜色出发,开始了1500多公里的羌塘无人区穿越。
第一天,问题就出现了。李志森和林夕双双失温。由于出发前没有测试装备,林夕的帐篷帐杆坏了,搭不起来。在搭好李志森的帐篷后,失温的林夕马上钻了进去取暖。
冯浩的状态好些,他蹲在李志森的帐篷门口和他们聊天,用自己的反应堆帮林夕烧水。李志森和冯浩使用的都是双人帐。冯浩的1.1公斤超轻帐篷原打算作为备份,没想到正好用上了。李志森的帐篷3.7公斤,有门厅,显得稍微宽敞些。林夕的状态很不好,当晚睡在了李志森的帐篷。
李志森在微博中写道:“今晚我和林夕住一个帐篷。真的是我不需要这样的照顾!我现在在考虑……”“要不要脱裤子睡觉,穿太多翻身很困难。”(随后这两条微博被李志森删掉)这些话让外界议论纷纷,有人猜测这就是冯浩离队的原因。冯浩事后回忆说,自己很坦然,极限户外环境下混帐可以理解。
2、分别
身处无人区,李志森通过卫星通信设备与外界保持联系,朋友根据他分享的实时位置和轨迹,在户外论坛图文直播。
此次穿越的直播帖显示,三人队伍交替领航、多次走散:3月7日,李志森和林夕走失,直到凌晨才找到营地;3月10日,李志森因为走得太快,和林夕、冯浩走散;3月13、14日,提出离队独行的冯浩两次掉队;3月15日,在邦达错湖面,冯浩彻底离队,并自此失联;4月14日,李志森和林夕走散,次日才找到。
3个人一般会提前一天商量第二天怎么走,不过毕竟在无人区,只能确定大概路线,具体的露营位置还得看当天状态。冯浩回忆,有天晚上走散了,两个人相隔1公里左右扎营,他和林夕打手电当信号。3月初的羌塘夜晚气温低至零下30℃,冯浩怕林夕有危险,便出去找她,找了半小时没有找到。
第二天问起此事,林夕也表达了自己对冯浩的担心,不过那晚却没有出帐篷找他。冯浩便是在一件件小事的积累下,产生了离队独行的想法。真正让冯浩决定离队的事情,发生在穿越的第9天。那天冯浩早上起来拉肚子,让林夕帮忙收下帐篷。冯浩回忆:“她拒绝(没有帮我收),收帐篷(大概只需要)5分钟吧。”他上完厕所,才发现林夕和李志森已经出发先走了。
冯浩出发晚,又没有戴雪镜,在过雪坡时雪盲耽误了将近1小时。一整天都没有碰到队友,也没有看到车辙印,他还在纳闷是不是队友走错了。按照之前商量的线路走,直到凌晨12点,冯浩才遇到队友。他们隔着帐篷聊了几句,冯浩这才得知,当天林夕和李志森没有等到自己,就擅自改变线路。
次日早上,冯浩便提出分开走。李志森说,还是一起走吧,“别让别人觉得我抢了你女朋友。”林夕也说了一些气话。一番交涉,3人分了物资。冯浩自己提前准备了20多种药品,李志森和林夕并没有带药,分开时,冯浩将药品分给他们一些。当天,冯浩比李志森、林夕晚出发,一路都刻意和前面保持距离。
当晚,李志森和林夕很晚才扎营,冯浩也在附近扎营。睡过一晚之后,冯浩明确表示,自己要一个人走:“我们以后不会再一起玩了。”这一天是3月15日,他们分开了。同样散伙的不仅仅是三人小队,还有冯浩和林夕这对情侣。分开后,为避免重遇,冯浩穿过邦达错后特意休息了一天。他给自己准备了40天的食物。按照自己的计划,40天左右他就能走出去。
3月29日,冯浩到达羊湖。他喜欢这里的风光,就多停留了一天。李志森、林夕在四天前就已经到达这里。
3月31日,在羊湖冰面,冯浩的自行车轮胎卡进了冰缝,整个人滑出去七八米。韧带肿得厉害,他用扁带把左膝固定,腿无法弯曲,行走变得很困难,他只能推着自行车一步步向前挪。一天最少时只能走2公里,最多也就10公里左右。就像是愚人节前夕的玩笑,冯浩就这样拖着伤腿从3月走进了4月。
冯浩原计划攀登的岗扎日峰。
3、独行
在分开穿越的日子里,李志森和林夕一组也在按预定的计划推进,直播帖记录了二人的行踪。3月份的羌塘寒气逼人,直播帖显示:“晚上在-30℃到-40℃,早上-20℃。3月份实在是太冷了,李志森和林夕都冻伤了。李志森的手已经冻出了水疱,双脚的趾甲都快要冻掉了,每天走路都很痛。”在3月下旬,由于日出时间晚,他们提到每次都是九点半才起,十一点才出发。晚上快九点太阳落山,一般到八点多天还亮的时候就扎营做饭。
由于林夕帐篷的帐杆坏了,李志森和林夕只能挤在李志森的帐篷里。“每天都把我挤得跟小鸡子似的。”李志森在帖子中抱怨道。冯浩在羊湖摔伤的时候,李志森则开始耸峙岭西峰的速攀。最终用4小时38分登顶6333米的耸峙岭西峰—耸峙岭所在的木孜塔格山脉,被美国权威山峰网站Summitpost誉为“地球上最难到达的山区”。
10天后,李志森又登顶了海拔6049米的若拉岗日雪山。
羌塘途中,6000米级别雪山不少。摄影/秦超平
在他们穿越的第38天,早上收帐篷时,大风吹跑了李志森的帐篷,他们不得不又抢修了林夕的帐篷,虽四面透风,但破帐勉强可以用。在穿越的最后几天,李志森和林夕走散了,李志森用救生睡袋和羽绒睡袋撑了一宿。直到李志森找到一家牧民,通过牧民的对讲机联系到了林夕。
4月17日,李志森和林夕到达青海省格尔木市附近的雁石坪镇,完成了羌塘横穿。冯浩的穿越却十分艰难。天气转暖,冰雪开始消融,路也难走起来。食物比他预期消耗得更快,他经历过两次食物失控,曾一顿吃掉6包山之厨冻干食品,也曾一次吃20多个士力架,能用冷水则绝不烧热水。他开始严格控制食物。
冯浩所带补给与装备。供图:冯浩
距离最近的牧民点还有200公里时,冯浩决定丢弃自行车,只带上保命的装备,轻装徒步行进。食物都吃光了,他开始吃带来的药,含片嚼完后,靠碳酸氢钠中和胃酸。益生菌也当做食物来吃,后来实在没办法,冯浩只能吃草根。一路全靠着拄登山杖才能撑下来。
到达预计的牧民点乌兰乌拉,这里却空无一人。想象中牧民点的美食一样都没出现。崩溃之下,冯浩躺在草地上放空了一个多小时。他太饿了,跑去翻垃圾,希望能找口吃的,最后只找到半瓶酸掉的牛奶。他差点举起来喝了,毕竟带着拉肚子的药。可万一真吃得拉肚子,以自己目前的状态,肯定走不出去。
冯浩冷静下来,开始研究地图,如果徒步70公里就可以到占木拉村,那里一定有人。他再一次扔掉一批物资,向着村子的方向轻装前进。5月4日,距离村口还有10公里,冯浩遇到一支工程队。他们要开车去无人区打井,因为有吃有喝,冯浩又跟着车队进了无人区。在救援过程中,搜救队发现了冯浩穿越时留下的车辙,判断冯浩基本是按照原定计划走的。
5月5日,在乌兰乌拉湖东侧50公里处,冯浩遇到了前来搜救的警车,冯浩被搜救队找到。此时冯浩已经进入无人区62天,独行了51天。李志森和林夕在警车上。冯浩回忆到当时的场景,李志森在旁边拍视频,“现在想想应该(是),李志森认定我死了,看到我有点无语,估计是这样。结果特么的我屁事没有,你说尴不尴尬?”
4、罚款
29.8万平方公里的羌塘自然保护区平均海拔在5000米以上,分布着众多湖泊、雪山、冰川,鲜有人居住,堪称“生命禁区”,搜救难度非常大。当地警方接到搜救任务后,安多县和阿里地区相关部门人员全力搜救,日土县成立了工作队,出动了近百名队员、十几辆车以及二十几辆摩托车参与救援,很多管护站用完了原计划一个月的油料费。
羌塘边上的公路。摄影:秦超平
5月6日,安多县林业局对非法穿越羌塘的李志森、冯浩、林夕3人作出行政处罚,各罚款5000元。对此,李志森表示接受。冯浩和林夕分别提出了质疑。一时间,羌塘穿越者再次被媒体推上了风口浪尖,“拒交罚款”的新闻铺天盖地。羌塘上一次引起社会轰动是在2017年。户外爱好者刘银川在羌塘失踪。同年,李志森、林夕分别完成人生中第一次羌塘穿越。
2017年4月,西藏自治区林业厅发布《关于禁止在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组织非法穿越活动的公告》。公告再次重申:“严禁在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组织或进行非法穿越活动,严禁通过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向新疆阿尔金山、青海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进行非法穿越活动,否则将依法严肃查处。”“我们并不是拒交。”
冯浩表示,非法穿越无人区是自己的错,也愿意承担搜救费用。他觉得5000元的最高罚款有点高,“不是5000元高,是顶格(处罚)高”。如果不能降低罚款,他也会接受。西藏那曲市安多县自然资源局局长拉巴,在接受央视采访时提到,2019年1月到5月,包括李志森、林夕、冯浩在内,自然资源管理局共发现17人非法穿越自然保护区,大部分都处以5000元顶格罚款。林夕发表在快手上的声明则表示,之前在阿里参加救援期间,已经作出过处罚决定。
所以当玛曲县再次提出处罚时,希望就此复议,想了解到底应该是走哪边的罚款。加之说了一些气话,就变成了后来媒体报道中的“拒交罚款”。最后经过沟通和教育,冯浩和林夕同意接受处罚决定,并上交罚款。我们把这篇稿子发给李志森,以进一步确认其中的一些细节。
李志森看过文章后说,冯浩怎么说都可以。他不愿重提旧事。他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对他们精神世界的忽视,对他们体能的忽视,对他们脾气的忽视,他们做了他们能做的,而我却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航员。”我们也把这篇稿子发给了林夕,她也“不愿再重提旧事、私事”。
“以后再也不会去羌塘了”,冯浩在采访中表示,他会在法律允许的条件下开展户外运动。羌塘环境脆弱,他为自己弃车所造成的环保问题深深抱歉。他会积极地参与到城市中的环保项目中,希望能够为环境做点什么。羌塘是生命的禁区,也是法律规定的禁区。
但当你真正深入空无一人的羌塘腹地,你会发现这里其实是一片法外之地—主宰一切的不是法律,而是你自己。羌塘最简单,简单干净,远离世俗。羌塘也最复杂,人性的缺点在这里会被无限放大。如今,李志森、林夕都和冯浩闹掰,微信互相拉黑。冯浩还记得,跟林夕分开的那一天,他很失望。他还记得前一晚他看到了流星:“我还许愿要好好在一起呢,看来我许错愿了。”
羌塘荒原上的孤冰。摄影:秦超平
羌塘探险时间线
阶段一:前往”禁城“
自1876年起,中亚探险先驱,俄罗斯人Nikolay Przhevalsky开始经天山,去往柴达木盆地旅行,驼马队携大量物资试图抵达拉萨,但未成功。
1879至1880年,经由柴达木到纳木错,在距拉萨270公里的那曲遭当地驻军阻拦而折返。这些探险为中亚地理、动植物方面的研究开创了新纪元,丰富了欧洲人对该地区的了解,发现了野生双峰骆驼和普氏野马这类稀有物种。
1891年7月20日,英国情报官Hamilton Bower由印度北部出发,过境新疆,进入藏北高原。探险队伍包括一名测量员和一名测绘员,途经东汝、鲁玛江东错、察布、绒马等地到达色林错,为了获取情报及填补地图上该区域的空白。回国后他写成《西藏旅行日记》(Diary of a Journey Across Tibet),并后来随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并指挥相关军事活动。
1893年, 法国探险家Dutreuil de Rhins和Fernand Grenard试图抵达拉萨。探险队从新疆阿尔金山往南到依布茶卡和绒玛地区,再向南穿越羌塘高原,经过木孜塔格峰、江尼茶卡、加若山、玛依岗日等羌塘中心地区的众多湖泊和雪山,沿途全程60天内未见一人。
1895年,在为期14个月的西藏之旅中,为抵达“禁城”拉萨,英国探险家St. George Littledale及仆役一行人,越过天山到喀什,继续前往Cherchen,后向南穿过羌塘,在距离拉萨近78公里的地方遭150名武装藏人的阻拦而终止了探险。这是自1846年Huc和Gabet被驱离西藏后,外国人最接近拉萨的一次。在穿越途中,Littledale还测量了西藏北部昆仑山脉的一座高山Ulugh Muztagh的高度。
1896年5月4日,英国驻印兵团上尉Montagu Wellby(威尔比)和中尉Lieut. Malcolm携一行11人、50头载着大量补给、测绘仪器及武器的骡马队,从克什米尔的列城出发,经郭扎错、拜惹布错等多地,自西向东横穿了羌塘,目的是探明地图上未经考察的地带,并确定楚玛河源头。4个月后走出无人区时,俩人除外,队伍仅剩下3头骡子和3位雇员。两年后,威尔比出版《穿越西藏无人区》(Through Unknown Tibet)一书,此次探险成了首次有文字记录的羌塘穿越。
1896年6月18日,英国军官H.Deasy结束在印度的服役,带领驼队,包括27头驴、35匹马、50只绵羊,从班公错北部区域进入藏北无人区。
1897-1899年间,迪西又三次进入羌塘西北部,并且首次记录金丝野牦牛。他成为在欧洲传播藏地文化的先行者及早期进入羌塘次数最多的探险家。
瑞典著名探险家Sven Hedin(斯文·赫定)分别于1901、1906、1908年三次进入藏区,足迹涉及羌塘高原大部分区域,包括昆仑山、冈底斯山、唐古拉山及其外围的喜马拉雅山等。对途中经过的地质、河流、动植物等进行较为详尽的记录及样本采集,留下大量素描、地图和文字描述。这是世界上首次在这一地区系统开展科学探险和考察。其后来著作《亚洲腹地探险记》(My Life As An Explore)中详细记载了可可西里和藏羚羊。
斯文·赫定(右一),向西藏进发。
阶段二:战争与逃亡
英国军官Cecil Rawling,于1903年进入藏区进行探险调查(后人将此视为军事间谍活动),在此期间首次抵达羌塘的藏区,考察范围近10万平方公里,绘制了大量用以阐明羌塘地形、地貌的地图。随后因1904年的英国侵藏战争,数次入藏。在其1905年发表的《伟大的高原》(The Great Plateau)一书中,有对无人区壮丽景色及藏羚羊种群的记述。
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后,被清政府调配西藏任管带的“湘西王”陈渠珍,率领同乡士兵及亲信150人被迫取道东归,返回湖南凤凰。途中误入羌塘腹地,经九死一生,223天后穿越而出时仅剩7人。此段经历后被其写成《艽野尘梦》一书,亦可视作清末明初关于藏地人文地理的一次翔实见闻。
旧时羌塘。
1950年,美国学者Frank Bessac、驻乌鲁木齐的美国领事Douglas Mackiernan,以及两名在新疆的白俄罗斯人,因新疆解放战争,欲取道西藏逃往印度。在即将穿过羌塘时,其中三人被色林错边的西藏边防兵开枪打死,仅Bessac安全抵达拉萨遂前往印度。这本质上并非探险,而是一次为了逃亡而进行的穿越。
官方与科考
1931年,归国效力的刘慎谔博士,开始陆续考察新疆、西藏等无人区的植被,科考足迹深入新疆及羌塘无人区深处,这是我国科学家首次在该地区进行的考察。1950年8月,一支由解放军骑兵组成的136人先遣连从新疆于阗出发,进入藏北无人区,旨在为当时“新藏公路”的修建进行勘查。
队伍翻越了昆仑山脉、冈底斯山,深入阿里腹地并抵达喜马拉雅山脉,走出无人区时,共牺牲百人。当年其穿越的路线如今被称为“英雄古道”。
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末,由兰州、成都各军区派出的测绘队频繁进入藏北无人区,进行了一次全面覆盖羌塘的测绘行动,完成了一系列地理点的测绘和标注,并绘制了青藏高原地形图,弥补了此前我国地图中这一区域的空白。
1973年,中国科学院组建成立青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队(简称中科院青藏队),这预示着对青藏高原大规模综合考察的全面开展。
1976年,“藏北无人区分队”包括科考人员32人,藏族雇员32人,50匹马和107头牦牛外加5辆汽车等物资,耗时4个月,以当时位于藏北无人区边缘的双湖办事处为基地,向北跨过可可西里山,经改则、班戈等地返回那曲。这是人类首次驾驶汽车穿越羌塘。考察中收集到动植物、土壤、冰川等方面珍贵样本,基本查明了高原地质、自然发展的状况。
上世纪80年代末,中国科学院又分别组织了两次大规模的综合科学探险。分别为:1989~1990年,68位各领域科学家,对可可西里进行了总行程12.5万公里、面积达7万平方公里的考察科学考察,考察结果直接推动了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的成立。1987~1992年,青藏队对喀喇昆仑山和昆仑山地区进行综合考察。本次考察主要研究了高原隆起的地质形态和变化。
中国科考队在羌塘。
阶段四:现代探险
1988年,国际著名自然学家、美国人George Schaller(乔治·夏勒),成为第一位获中国官方批准进入羌塘无人区进行探险及考察活动的外国人。
此后至1994年,Schaller博士协同中方科研人员,前后考察羌塘5次,平均为期1到3个月。借助汽车,于野生动物集中活动的区域扎营,在周边进行观察记录。他揭开了偷猎藏羚羊制作羊绒披肩的血腥真相,推动了中国政府和民间对藏羚羊及羌塘自然保护区的设立。
1997年,Schaller出版《西藏生灵》(Tibet's Hidden Wildness)是对无人区的野生动物生态圈的一次全面记录。1997至2010年间,他又多次重返羌塘,陆续探明藏羚羊的迁徙路线和产羔地。
1997年6月12日,德国登山家Stefan Simmerer和Frank Kauper,从那曲附近的村庄洞措出发,进入无人区。他们仅携一辆自行组装的小拖车及45公斤食物,依靠自己的力量,南北中线穿越羌塘腹地,62天后走出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地,其间35天未见一人,两人各掉了20公斤体重。这是小团体采用类似于阿式攀登的方式,无后援,全自助,首次完成对羌塘的轻装穿越。
2002年6月1日,摄影师Jimmy Chin(对,你没有看错,就是《徒手攀岩》的导演)、第一位无氧登顶K2的美国人Rick Ridgeway、Galen Rowell及著名登山家Conrad Anker等一行四位著名登山家、探险家,以手推车运载物资的方式,由土则岗日山出发,徒步穿越了羌塘西北部及阿里腹地。四人根据George Schaller在2001年对藏羚羊集中产羔地的探寻笔记,进而追踪这一种群迁徙繁衍的路线,并记录以文字及影像。
《美国国家地理》2003年4月刊中的羌塘穿越,Jimmy Chin参与其中。
2003年,瑞典人Janne Corax和Nadine Saulnier两人骑车用47天时间由北至南反向纵穿东羌塘,其中37天不见一人。
2005年,丹麦人Martin Adserballe一人一骑从改则县出发,负重35公斤,途径1000公里的羌塘高原,历时50天后抵达土拉牧场,中线纵穿羌塘,成为史上有记录的单人自力穿越羌塘第一人。
2007年10月4日,Janne Corax及其友人Waltraud Schultze登顶了6366米的西南最高峰。10月6日,Janne Corax登顶6369米的土则岗日的东北最高峰,Waltraud Schultze、 Kjetil Kjernsmo 和 Andy Hessberg紧随其后登顶。10月8日Corax又登顶6028米的Toze Pyramid。四天内首登三座未登峰。
2008年5月,Janne Corax、Nadine Saulnier和Martin Adserballe,骑行54天,纵穿羌塘中线,39天未遇人。6月28日,即第37天登顶羌塘中南部6388米的耸峙岭(曾被美国人评为世界上最难到达的山峰),7月9日登顶藏色岗日山脉6438米的布若岗日。
阶段五:从殿堂到禁区
2003年,被称为“中国无人区探险第一人”的何旭东单人驾驶一辆越野车横穿羌塘无人区。
2005年,他一次性成功穿越罗布泊、阿尔金山、可可西里、羌塘无人区,并首次提出中国“三大无人区”的概念。
2009年4月29日,丁丁和老苟,从藏北双湖办事处出发,自南向北骑行穿越羌塘,行程近1100公里,历时36天从茫崖离开无人区。这是中国户外爱好者第一次骑行穿越羌塘。
穿越羌塘途中,用冰镐取冰化水。供图: 丁丁
2010年4月20日,杨柳松手推一辆驮着物资的自行车,依靠自力自西向东,从界山达坂至花土沟,耗时77天,这是首次单人徒步横穿羌塘。他将历险记录发于户外论坛,后整理为《北方的空地》一书出版,并被改编成电影《七十七天》。由此引发的热议,也促使更多国内户外爱好者前往无人区挑战。
2014年10月4日,李聪明从界山达坂出发,按计划单人骑行横穿羌塘,但此后与外界失去联系。2016年,李聪明的自行车和部分物品被穿越羌塘的越野车队在勒斜武担湖附近发现,本人仍下落不明。
2015年3月31日,西藏、青海、新疆三地联合发布禁止一切单位或个人进入阿尔金山、可可西里、羌塘三大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开展非法穿越活动的公告。公告中规定,对违反规定的单位或个人,一经查处,将严格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自然保护区条例》等相关法律法规予以处罚。
2015年4月15日,墨颜、寒啸和队友共四人在无补给、无后援的条件下,推车40天从南向北纵穿羌塘,历时39天,于5月21日、24日分两批到达青海茫崖完成无后援穿越。墨颜成为第一位穿越羌塘的华人女性。2016年3月,吴万江推行着自行改装的伞帆自行车,自西向东沿昆仑山脉贯穿藏北、可可西里至青藏线雁石坪,52天完成约1350公里的穿越,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单人无后援完整横穿大羌塘线路的人。
2017年3月31日,李志森从西藏松西村启程后进入羌塘,推着负重70公斤的单车,自西向东单人自力横穿无人区。一路遭遇暴风雪、狼群围困等,艰难跋涉33天后于玛曲乡终见人烟。
2017年4月5日,西藏自治区林业厅发布《关于禁止在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组织非法穿越活动的公告》,公告中明确指出,严禁在羌塘自然保护区组织或进行非法穿越活动,对涉及自然保护区的违法违规行为将依法严肃查处。
2017年10月23日,刘银川计划60天徒步穿越羌塘、可可西里和阿尔金山三大无人区。从西藏那曲地区双湖县进入羌塘无人区便与外界失联,警方分析其30公斤食物和睡袋等物资,不足以支撑他完成此次徒步。
2019年3月5日,李志森、林夕、冯浩三人于凌晨五点出发,开始徒步横穿羌塘无人区。途中由于意见不合,冯浩离队,独自行动。44天后,李志森、林夕走出无人区,冯浩却失联。5月5日,搜救人员在格尔木市乌兰乌拉湖东侧50公里处找到了冯浩。5月7日,西藏安多县林业局对非法穿越国家自然保护区的李志森、冯浩以及林夕三人作出行政处罚,各罚款5000元。“羌塘”再次成为了社会关注的话题。
羌塘地理
荒芜之地有群山
MOUNTAIN RISES IN THE WILD撰文/ 刘炎林
羌塘地图
羌塘地区由数条巨大的山脉围绕。在这些山脉上以及羌塘腹地中,至少有3728座海拔5500米以上的山峰。其中,海拔6000~7000米的山峰183座,7000米以上的山峰3座。(编者注:本文统计的羌塘山峰,为大羌塘范围,包括藏北无人区、新疆南部的昆仑山、青海的可可西里无人区。)
这些山脉和山峰大体上呈三个同心圆的格局。
外圈是周边的巨大山脉及其山峰,如北部的昆仑山脉、南部的冈底斯山脉、东南部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和唐古拉山脉。
中圈是周边山脉向腹地延伸的支脉及其山峰,如冈底斯山脉向北延伸的有隆格尔山、康琼岗日、申扎杰岗等支脉,唐古拉山脉向西延伸的有西雅尔岗、木嘎岗日等。
内圈是羌塘的腹地,这一区域是古老的高原夷平面,没有连绵的山脉,代之以一个又一个的山群,如土则岗日山群、藏色岗日山群、夏康坚山群等等。
羌塘山峰大多距离主要城镇和道路较远,接近性差。在羌塘6000米以上的山峰中,距离城镇直线距离10千米以内的山峰只有1座,即萨嘎县北面的却武钟峰(6275米);距离主要道路10千米以内的山峰共有13座,其中海拔最高的是措勤县的哲玛岗日(6602米)。
羌塘山峰与城市区位图。供图:刘炎林
哲玛岗日以及周边山峰一览。供图:刘炎林
羌塘部分区域位于自然保护区内,不过保护区的管理规定对攀登影响不大。保护区内的旅游活动均受限制,特别是核心区禁止旅游。羌塘有6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2个省/自治区级自然保护区。69.4%的山峰位于保护区外,6000米以上的山峰78.5%位于保护区外。
羌塘腹地江爱山的角木日峰。供图:刘炎林
纵观羌塘山峰40年来的攀登活动(1980~2019),明显分为两个阶段。
前20年,主要是外国团队在中方协助下攀登,或与中方合登。后20年则出现了商业登山、个人探险等多种形式的攀登。查阅羌塘53座山峰—全部20座6500米以上山峰,以及33座6000~6500米山峰—的资料发现,除11座没有找到攀登记录外,22座是未登峰,20座有攀登记录。
这20座山峰中,首登于1980~1989年的有4座,1990~1999年5座,2000~2019年11座。日本人是首登羌塘山峰的主力(7座山峰),而且首登多在1985~1992年间。日本登山队一般由大学或地方的山岳会组织远征。其首登对象有羌塘周边山脉的山峰:1985年念青唐古拉、1987年桑丹康桑、1990年的慕士山。
也有深入羌塘腹地的:1985年各拉丹东、1990年藏色岗日、1992年布喀达坂、2000年琼木孜塔格。美国、韩国和英国的登山者也参与过羌塘山峰的首登。
1985年,在美国传奇登山家克林奇(Nick Clinch)的带领下,中美联合登山队首登新藏交界的乌鲁木孜塔格。1996年,中韩联合登山队连续首登了穷母岗日(7048米)和冷布岗日(7095米)。
2005年,英国帝国理工学院的四名在校学生首登了哲玛岗日。这支小分队在夏康坚山群登顶了数座山峰,由于天气原因才没有登顶夏康坚主峰。
此外,欧洲探险者还在小团队无后援骑车穿越羌塘的过程中,顺便攀登。
1997年,两名德国人在南北穿越羌塘的过程中登顶了藏色岗日。
2007年和2008年,瑞典人科勒士(Janne Corax)首登3座羌塘腹地的山峰:可可西里主峰岗扎日,新藏交界的耸峙岭,藏色岗日山群的布若岗日。2007年,另外两名德国人采用类似方式,在穿越的同时首登了土则岗日和塔查普日。
自行车负重(不骑)是穿越羌塘的普遍方式。
Janne Corax在穿越途中
我国登山者独立首登了3座山峰。2001年,西藏登山学校登顶念青唐古拉山脉的启孜峰和唐拉昂曲峰。
这两次首登,实际上是一次登山训练,但也为民间登山者开辟了优良的训练场地。
2007年,北京大学登山队首登甲岗。这三座山峰在技术上都不困难,但这种勇于探索的行动在中国登山界弥足珍贵。
2000年以来,羌塘还出现了商业登山。
从2001年起,西藏登山协会和圣山探险公司在念青唐古拉山脉多次组织登山大会。
2003年,俄罗斯探险公司带领芬兰队首登乌鲁木孜塔格西峰。
总体而言,西藏的商业登山活动主要集中在喜马拉雅山脉,以及羌塘南部的念青唐古拉山脉,羌塘腹地依然是空白区。那么,羌塘的山峰还有攀登的价值吗?其未来图景如何?
羌塘山峰的状况可能与格陵兰岛、阿拉斯加等地区类似。山峰本身的技术难度并不突出,但所处环境别具挑战:难以到达,因为纬度或海拔的缘故环境恶劣,拥有丰富而独特的野生动物和人文资源。
羌塘山峰资源一览。供图:刘炎林
我心目中的羌塘登山是:大量未登峰由中国的登山者来完成;商业登山开始尝试羌塘腹地的山峰;登山活动没有影响羌塘的野生动物,且给当地社区带来利益。
首登是衡量一个国家登山者水平和追求如何的指标。中国许多山峰被外国登山者首登,这是令人气短的事实。在羌塘,中国登山者有足够机会来完成大量的首登。我们有地利之便,也有能够胜任的登山者。
西藏登山学校的学员攀登能力强大,设立一个鼓励到羌塘首登的探险奖学金,将会大大促进羌塘山峰的侦查和攀登。此外,羌塘腹地的山峰技术难度较低、降水量少,适合有较长假期的高校登山队攀登。可以派教练协助高校团队攀登羌塘简单的未登峰。企业对登山者的赞助和商业登山,推动了许多山峰的首登。
登山者的追求与企业和客户的需求相结合,能为登山提供可持续的路径。近年来,一些户外装备公司开展了未登峰计划和探险奖学金,不过大多在藏东、川西、甘肃等青藏高原边缘地带,尚未涉足羌塘。而商业登山集中在距离拉萨较近的山脉和珠峰周边的8000米山峰。接近性差是羌塘山峰的缺点,也可以是亮点。
攀登羌塘山峰必不可少的长途跋涉,有可能成为商业登山的一种魅力。对羌塘山峰的攀登,或许是开启羌塘特种旅游的一把钥匙。壮美的自然、丰富的野生动物都是这片土地上的财富。管理得当的旅游是将资源转化为财富的同时,对环境破坏较小的方式之一。当然,任何旅行、攀登都会给当地带来环境和文化的冲击,特别是在羌塘这样脆弱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