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那我能不能两次踏进同一个房间?由于空气的流动,我第二次在房间中呼吸的空气和第一次是不同的。
赫拉克利特
应该反过来问:昨天踏进这条河的我和今天踏进这条河的我是同一个我吗?
假如你问一只鸭子,回答可能是否定的。它这两天一直在这条河里浮游,但鸭子可能没有自我的感觉。关键在于鸭子有没有记忆(情景记忆),记忆能把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视为同一个我,从而知觉到自我。但鸭子没有记忆。
前些日子,我时隔三十年再次踏进我曾经生活过四年的大学校园,我的感觉就是,我踏进的是一个不同的校园。
我好像是在冒充这所学校的校友。我就和一个从别的大学毕业的人一样,感觉校园的面貌比我想象的要漂亮,但它的草坪、教学楼和操场没有勾起我的情景记忆。
我对于我就读的大学的记忆都是语义记忆,“我是从这所大学毕业的。”“我曾经在这所上海最优秀的大学读了四年工科。”“我们的宿舍里有八个人。”这些记忆中不包含任何情景内容。看来我不适合做一个小说家,小说家必须具备回忆和设计情景的能力,而我的回忆都是一些干巴巴的语义陈述。
我的语义记忆的一个概括性的干巴巴的结论就是,在那四年中,校园生活代表了我当时生活的全部,我在那里完成了我将来得以谋生的学业,我的身体和心理在那所校园里经受了青年时期的挫折与成长,校园的食堂供应了我身体所需营养的大部,但由于食堂的伙食比较差,那段时间我好像有些营养不良。
而我当时思想中的养料的绝大部分都是从校园里获得的,校园里的一些讲座,在校园里似懂非懂的阅读,还有那些比我更富阅历的同学,这些都在我的思想中注入了颇具当时的时代特征的新鲜的养料。
但我无法回忆起当时的这些养料让我形成了怎样的思想,我的思想到底有多深刻或浅薄?我的视野是宽广的还是狭隘的?
由于遗忘,我有一种感觉,今天的我不是三十年前的我。而我第二次踏进的这条河也不是三十年前的那条河。
如果我们反思生命个体,我们会问:昨天的我是今天的我吗?昨天的我中的有一些细胞已经死亡,而今天的我身上的那些新细胞是昨天的我所没有的。
更刨根问底地,由于我的身体所包含的分子一直处于变化之中,所以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不是由同一个分子的集合组成的。但我们根本就不在乎我们身上这些细胞和分子的变化,毫不犹豫地认定昨天的我就是今天的我。
所以,同样地,我们也有一种信念将我前一次踏进的河和这一次踏进的河认定为同一条河,尽管它中间流动的水已经发生变化——用化学方式来解释就是,河里流着的水分子是不同的水分子。
甚至更彻底地,基因的复制品和原版的基因也是由不同的分子组成的,但我们认为,基因和它的复制品是同一个基因,除非发生变异。
人是有信念的,这里所说的信念是一种本能的信念,而不是人在反思后对宇宙大爆炸起源说的信念或对进化论的信念,或对上帝创造世界的理论的信念。
本能的信念是天生的,让人以信念中的秩序和结构来看待和划分世界,让我们看到山,河流,树木,天空和云朵,看到狗,猫,苍蝇蚊子和人。
在这些信念中,还有更深一层的信念,尽管它包含有更多的智力,但依然是本能的信念,即对非生命的物体抱有直觉物理学的信念——在没有外力的作用下,物体是不会动的,并且物体有重力;对动物抱有能动的信念,相信动物会吃、交配,也会死亡;对人造物有设计的信念,相信人造物是被设计出来达成某种目的的;对人抱有直觉心理学的信念,相信人有欲望、信念、意图、目标和思想。
你可以想象,我们制造出一个机器人,假如我们没有以某种方式赋予它这些本能的信念,它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就是一系列的像素,它不能分辨出这些像素中的天空、白云、山川、生物和人。这个机器人和生物之间的差距需要用这些信念的能力来填补。
“非反思性的信念快速且自动。听起来很熟悉吧?这些是你甚至都不会归类为信念的一些平常想法。你正坐在厨房的桌子边吃早餐,还没睡醒。你把餐刀掉到了地板上。
你会认为刀感到了疼痛吗?你的刀会不会同样容易掉到天花板上或是穿透地板掉到房子下面去呢?至于地板,它会流血吗?在你捡起刀、洗干净,然后把它放进抽屉以后,你认为它会与其他刀具交配吗?几天以后抽屉里的刀具会不会翻倍?
不,你不会这样想的,而且你甚至想都不想就能回答我,虽然你从未思考过这些问题。”(迈克尔·加扎尼加《人类的荣耀:是什么让我们独一无二》第七章“我们都是二元论者”
人天生携带一个认知框架,这个框架将世界万物分门别类放入不同的层架、隔档和抽屉,让人快速对一个出现的物体使用我们既有框架中现成的认知能力。
这个框架,以及为其配备的先天的信念本能是生物进化时适应性的认知能力在生物中的积淀,可以快速让生物应付生存中遇到的各种情景。石头是非生命体,它不会像带有利齿和爪子、身体强壮的动物狮子那样对我们构成威胁。
“大脑可能编码了一套稳定的视觉线索来让你注意诸如尖牙、双眼向前、体积和体型以及生物动作的各个方面等信息输入,从而识别这些危险动物。”(迈克尔·加扎尼加《人类的荣耀:是什么让我们独一无二》第七章“我们都是二元论者”)
人的直觉认知能力可以和大脑中的器官对应起来。假如我们可以看到大脑中神经元的活动,我们就能看到当一个人的直觉物理学认知模式或直觉心理学认知模式被启动时,大脑中发生神经元活动的区域是不一样的。
自闭症患者的缺陷在于,当他们看到人时,他们不会像常人一样启动直觉心理学认知模式,他们会把人看待成一个物体。
“当自闭症患者看向人脸的时候,他们大脑梭状回的激活水平显著低于正常人,这一区域被认为是专门用来知觉面部的。而与梭状回邻近的颞叶皮层(通常与知觉物体相关)会在此时表现出更高的激活。自闭症患儿确实通常会把他人当作物体来对待。
其他人可能会吓到自闭症患者,因为他们的行为不像物体;他们会移动,还会出现一些对自闭症患者而言无法预测的行为,这些行为违背了他们对物体应有行为的非反思性直觉信念。”(迈克尔·加扎尼加《人类的荣耀:是什么让我们独一无二》第七章“我们都是二元论者”)
也只有在最近几年,有机会阅读一些有关认知神经科学的著作,才知道我们对人类认知能力的认识已经获得了长足的进步。
三十年前我肯定无法想象人的自我觉知和持续的时间感和人的情景记忆有关,而人的直觉心理学竟然是天生的,并且可以对应于大脑中某些区域神经元的活动与连接。
我只记得“异化”是三十年前我学到的一个新名词,现代哲学对于社会中的人的洞见,都可以浓缩在“异化”这一词里。“异化”一词可以概括现代人的认知被现代社会所形塑,从而逐渐遗忘“初心”的悲剧宿命。
现代哲学和后现代哲学对于异化宿命的强调基于一种认识:人的认知是在人长大的过程中学习得到的,社会,准确地说社会中握有权力的一方,或者说社会的自有的惯性会在人的成长中通过道德规范、生活方式、文化甚至语言建构人的认知,可以想像,以这样的认知方式获得的知识无可避免地包含有偏见。
现在看来,现代和后现代哲学的问题在于,他们低估了人的先天直觉认知能力,而高估了社会对于人的认知形塑的能力。
尽管哲学家思辨的努力可能会是走在错误的方向上,但哲学家的思辨代表了我们试图超越我们的直觉认知,反思我们的直觉认知的令人钦佩的努力。这种反思从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时就开始了。
佛学家也试图通过反思对人类的先天认知结构进行解构。佛学家试图将人类的直觉认知对于世界的觉知,解构为虚相。如果我们可以成功地将世界参透为虚相,我们也就可以从虚相(我们的直觉认知能力所认知的世界)所带给我们的焦虑和烦恼中解脱了。
但无论一个高僧可以把常人所看到的桌子解构为几块木头、或榆树的树干或植物纤维干燥后的结构,高僧还是会将他吃饭时的饭碗理所当然地放在几块木头形成的平面上,忽略对于它是来自榆树还是樱桃树的反思,直接把它看作一张桌子。
对于人的直觉认知的反思和突破最集中地出现在科学的进步中。物理学和化学是对我们的直觉物理学的反思,生物学和微生物学是对我们的直觉生物学的反思,进化心理学和认知神经科学是对直觉心理学的反思。
科学的反思所提出的见解初看总是违背常理的——只有突破直觉认知我们才能用分子和原子来解释物体的构成,用引力来解释星球的运转以及地球上四季的变换周期。
而科学最强大的地方在于,科学坚持每一种理论或假设的提出都必须经过实验的证实,而实验必须是直观的,必须是可以用我们的原始的直觉认知能观察到的。也就是说,一个反直觉的科学假设的提出,必须要能通过直觉中的事实的验证。
所以伽利略为了证明他的反直觉的假设——自由下落的物体的加速度是一样的,和物体的重量无关,他还是得借助于一个完全直观的实验,将两个不同重量的铁球从比萨斜塔上同时落下,或将两个不同重量的球从同样高度的斜坡上同时滚下。而我们之所以相信伽利略的假设,也是因为他的假说经受住了实验的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