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立志 | “报喜不报忧”

“报喜不报忧”

安立志

在权力政治中,反腐败是永恒课题。“受贿”与“报喜不报忧”,不是同一量级。前者是腐败,是犯罪,没有异议;后者通常视为工作作风,是工作错误,性质似乎轻的多。

“受贿”与“报喜不报忧”,两者的角度也不一样,前者有一“受”字,似乎是被动的,后者有一“报”字,似乎是主动的。其实,有“受贿”就有“行贿”,受贿者往往是上级、是强者,是资源的占有者;而行贿者往往是下级、是弱者,是资源的需求方。“报喜不报忧”也是如此,向谁报告才是要害。报告者通常是下级、是部属,而接受者往往是上级,是领导。虽然对立统一,相辅相成,但前者才是矛盾的主要方面。

“受贿”与“行贿”,是同一肿瘤的组成部分,没有无辜的癌细胞。“报喜不报忧”之所以盛行,是因为有人“爱吹不爱批”。“报喜的”与“爱吹的”也是利益共同体。彼此需要,灵犀相通,因为上级、领导“不爱批”,于是下级、部属也就“不报忧”。如此来看,“受贿”与“行贿”,“爱吹不爱批”与“报喜不报忧”,都是对权力的腐蚀。前者是从物质上腐蚀权力,后者是从精神上腐蚀权力。就腐败效应而言,前者比较直接,比较显著,后者比较隐蔽,比较抽象。然而,在关系事业成败、国家兴亡的重大问题上,后者比前者危害更严重,更有决定性。

受贿行贿之类的腐败,存在于各个层级,物质利益的诱惑,内在于人类的贪欲。“爱吹不爱批”与“报喜不报忧”,也源于人类“闻喜见乐”的人性弱点。不过,这一弱点更多地体现在较高层级,比如雄视万方的皇帝或独霸一方的诸侯,大抵与权势熏天、一言九鼎、前呼后拥、目空一切的权力为伴侣。前者是物质与权力的交换,后者则是精神与权力的交换,如果把后者称为“精神行贿”也未尝不可。本文主要讨论后者。

前几天微信圈流传着一则花剌子模信使的故事。故事发生在蒙古大军西征时的中亚地区。花剌子模派出的信使,报告胜仗的得到赏赐;报告败仗的喂了老虎。信使的喜剧或悲剧,取决于花剌子模的君王。俗话说,外国月亮不比中国圆。中国在一切领域都可找出“古已有之”的扎实证据。在这一问题上,也不可能让外国专美。不过,这也说明,“报喜不报忧”“爱吹不爱批”之类的嗜好,并非“中国特色”。

其实,早在春秋时期,我国就有“爱吹不爱批”的政治人物。吴王夫差被越王勾践的“服软”所蒙蔽,正是由于由于这种毛病作祟,吴国终于为越国所灭。晚唐诗人罗隐为吴王编了一个段子——《吴宫遗事》,描写了夫差的心态。当时吴王部下有两位重臣,一是忠诚正直的伍员(子胥),一是邀宠媚上的伯嚭,一个据实反映吴国面临的危局,一个报喜不报忧,过程是这样的:

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吴国担心越国的威胁,于是“筑台于姑苏之左,俾参政事者以听百姓之疾苦焉,以察四方之兵革焉。”可见,修筑高台,是为了观察敌情和我情。伍员登上高台,他向吴王报告观察到的情况:“王之民饥矣,王之兵疲矣,王之国危矣。”吴王听后很不高兴,认为伍员只看缺点不看成绩,只看支流不看主流,用一个指头否定九个指头,危言耸听。于是用伯嚭取代了伍员。伯嚭观察到了什么不重要,他的报告很讲究策略:“四国畏王,百姓歌王,彼员者欺王。”既奉承了吴王又诋毁了伍员,其直接效果是取得了吴王的欢心。伍员是一个对国家和百姓忠心耿耿的政治家,他一语揭穿了伯嚭的私心:“彼徒欲其身之亟高,固不暇为王之视也,亦不为百姓谋也,岂臣之欺乎!”意思是说,伯嚭只为一己谋取高位,既不为吴王负责,也不为百姓着想,这不是欺骗吴王吗?吴王大约认为,吴国是我的,我难道不比你爱国,于是,“赐员死,而嚭用事”,也就是处死伍员,提拔伯嚭。何止报喜得喜,报忧得忧,而是报喜得赏,报忧找死。结果如何呢?“明年,越入吴。”(《罗隐集》,中华书局,1983年,页203)夫差自刎,吴国灭亡了。罗隐编的段子纯属演义,不过《史记》(第5册,中华书局,1959年,页1474)的确记载了吴王听到报忧杀死7名信使的史实(“吴人告败于王夫差,夫差恶其闻也。或泄其语,吴王怒,斩七人于幕下”),吴王与吴国的结局也都是一样的。

比吴王夫差晚了将近500年,西汉末年,王莽专权。汉平帝即位时只有9岁,是个娃娃皇帝。太皇太后王政君年老昏庸,懒于朝政,她又是王莽的姑妈。王莽为了最终控制最高权力,于元始五年(公元5年),向全国各地派出以王恽为首的工作组,名义上是调查民情、掌握实况,实际上是强奸民意、伪造民谣,为王莽歌功颂德。王恽回来后提交了3万字的长篇报告,苦心孤诣,精心编造,可谓盛世繁荣、民风纯朴,通篇充满“正能量”(“诈为郡国造歌谣、颂功德,凡三万言”)。这是从政治高度、以组织名义进行的大规模的歌功颂德,这是一场毫无原则的造神行动。这在纸张尚未发明的西汉时期,完成这种连篇累牍的报告,也是十分浩大的竹片刻字工程。

当报喜和歌颂成为政治常态时,不报忧不再被允许,不报喜也就成为罪过。王莽意犹未尽,再次向全国派出工作组,目的仍然是“行风俗,采颂声”。广平相班稚对搜集歌谣、报告祥瑞不积极、不主动,而琅玡太守公孙闳却在府衙不合时宜地谈论灾害,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王莽的爪牙、手握官员监督大权的御使大夫甄丰,立即派人到广平、琅玡两地,指使基层对二人进行举报与弹劾,说他们拒绝报告祥瑞、伪造灾害信息,是对朝廷的嫉恨,犯下了对圣朝的不道之罪(“闳空造不祥,稚绝嘉应,嫉害圣政,皆不道”)(《资治通鉴》汉纪卷二十八)。在他们看来,“报忧”当然是罪过,“报喜”不积极也是犯罪。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甄丰准备对二人一并处理。由于班稚是先帝宠妃班倢伃的弟弟,老太后出面,讲了一通“不报喜”与“报忧”还是有区别的道理,才使班稚免于一死,公孙闳没有这层关系,也就死于非命了。

谈到王莽,人们往往提及白居易的一首诗,其中两联是:“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其实,白居易谈的只是如何识别人才,并未从制度上思考问题。孟德斯鸠指出:“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这是万古不易的一条经验。”(《论法的精神》〈上〉,商务印书馆,1961年,页154)绝对的权力不会止步于金钱、美女,与之相应的是虚荣与面子,精神领域的权力欲,比如愉悦感与控制欲,辉煌感与成就欲,是更高层级的贪欲。当今世界,权势者对“报忧”者的忌恨是共同的,都是由于“爱吹”的心理;对“报喜”者的喜爱也是共同的,也正是为了满足无上权势的私欲。居高临下、一言九鼎、颂歌盈耳、万众膜拜的权力感,超过了任何层次的金钱、美女。因此,在有关权力与官场的话语上,没必要寻找花剌子模这种生僻的个案,这其实是“世界通例”。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