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新疆和田丹丹乌里克二号殿发现的造型优美的女性壁画,长期未得正解,综合各种因素,可以确定为于阗的保护神诃利帝。诃利帝身份复杂,既是残暴的偷吃孩童者,又有赐子、施财和护佑功能。二号殿中的诃利帝极其优雅,而且与多闻天王雕塑连在一起,二者都受佛陀付嘱以保护于阗,为于阗保护神,是证该殿应为保护于阗王国的四天王殿。
关键词:丹丹乌里克;诃利帝;多闻天王;壁画;四天王殿
1900—1901年,斯坦因在和田丹丹乌里克(Dandan Uiliq,突厥语写作Dändan Öylik,意为“乳白色的房屋”)二号殿发现了一幅佛教壁画,系七八世纪之物。斯坦因描述了壁画中的成年女子形象:站在一个开满荷花的椭圆形水池中,年轻而有活力,且具有异常的魅力。水池前有一匹马,更远处是佛陀和一尊菩萨 [1]253-254。在神殿的东南角有一尊泥塑毗沙门天王(又作多闻天王)像,站在一个造型硕大的生灵之上(图1)。斯坦因和安德鲁斯都认为佛、菩萨和多闻天王都与迷人的女神画像没有关系。斯坦因认为画中女子可能是于阗东溪流中的那伽 [1]227-228,玄奘《大唐西域记》对那伽传说有详述。但这一可能被排除了,因为:首先,该女子不具备那伽的特征;其次,裸体童子不可能是水中消失的侍从;其三,至关紧要的是由水中返回的侍从所乘马背上没有鼓。安德鲁斯认为她与西方的维纳斯非常类似 [2]110,pl. xxxii。库马拉斯瓦米称其有似一位水中仙女 [3]181。贝奈吉经过研究,确认其为带有吉祥天女特质的诃利帝(Hārītī,鬼子母)[4]46-54。颇有见地。
图1 丹丹乌里克二号殿局部
诃利帝是所有罗刹中最残暴的,喜吃小孩儿,王舍城中的孩子被她吞食殆尽。后嫁犍陀罗保护神之子般阇迦(又作散脂大将),生子五百,最幼者名毕哩孕迦(又作嫔伽罗),最受宠爱,与母形影不离。为了拯救孩子们,同时也救度诃利帝,佛陀把毕哩孕迦藏于钵下。诃利帝失去幼子,痛苦得几近疯狂,遂接受多闻天王忠告,来到佛陀精舍。佛陀的光辉令诃利帝目眩神迷,她皈依了佛陀,发心受持三皈五戒,尽形寿不杀生。佛令僧众每天向她及其孩子们提供食物。嗣后,其名“诃利帝”便成为“偷孩子者”的代名词。
我们还要记住,诃利帝在佛经中还有如下角色:
1. 赐子;
2. 施财(持吐宝鼠或持丰裕角);
3. 抵御疾病的女神,例如预防天花;
4. 佑护。其夫般阇迦是多闻天手下二十八大将之一。
于阗壁画以优美的身体轮廓、令人惊讶的皇室发型、简约优雅的珠宝饰物(项链、臂钏、手镯、腰带)刻画了她独特的青春魅力,饰物凸显其身体轮廓,整个身体每一寸肌肤都是美丽的。在不空译《大药叉女欢喜母并爱子成就法》中,她被称为“欢喜”,“容貌端严”而且又有大威力 [5]83-96。在成就法末尾,佛陀叮嘱:“若诸伽蓝出家弟子所住之处,一切人民,汝及眷属,勤心守护,勿令诸恶鬼神作其障难,令得安乐。于赡部洲应如是行。”18世纪西藏神殿中根据多罗那他(Taranatha,1575—1634)的记载而绘制的诃利帝,“美丽而优雅,种种璎珞庄严其身” [6]314,note270。
在于阗壁画中,裸体男孩站在诃利帝右侧,显然为四五岁幼童,在所有描述诃利帝的图像中都少不了此子陪伴身旁。诃利帝爱子心切,以致“自心陀罗尼并爱子毕哩孕迦成就法”,五体投地礼佛双足,对世尊说:“我今以此陀罗尼及成就法饶益有情”。易言之,就是誓言今后将以上述陀罗尼和成就法利益众生[5]95。
在巴利文大藏经中没有找到Hārītī(诃利帝、鬼子母)一词。马拉拉塞奇罗(G. Malalasekera)编《巴利语专有名词辞典(Dictionary of Pali Proper Names)》以及戴维斯(Rhys-Davids)共施铁达(Stede)编《巴英辞典(Pali English Dictionary)》中也同样未见该词。
在科恩(H. Kern)和南条文雄合力整理的梵文《妙法莲华经》中,诃利帝是十一个罗刹女中的最后一位 [7]400,她向佛陀立誓要保护所有佛徒安泰。
在《孔雀明王经》中,以诃利帝为首的十大罗刹女负责保护怀胎、诞生及出生后的佛陀[8]241。他们“有大神力,具大光明,形色圆满,名称周遍”。他们以此佛母大孔雀明王真言护佑繁荣与和平,阻止报复、械斗和毒害,而且还要确保边疆和王国安全,守护人们“并诸眷属寿命百年”。《金光明经·序品》有言:“闻是经者……如是诸恶,令其寂灭,护世四王,将诸官属,并及无量,夜叉之众,悉来拥护,持是经者,大辩天神、尼连河神、鬼子母神,地神坚牢……悉共至彼,拥护是人,昼夜不离” [9]3。该经第十三品《鬼神品》言:“诃利帝南,鬼子母等,及五百神,常来拥护,听是经者,若睡若寤。”该经开首即指明“一时佛住王舍大城耆阇崛山”,连同五大女神(大辩天神、尼连河神、鬼子母神、地神坚牢、大梵尊天)和其它所有神明。诃利帝被置于五大女神中间,在佛经中,她作为信仰的守护者,享有受尊敬之位。在现存的梵文经典中,未见其作为吞食儿童的食人妖这一负面形象出现,而在派利所整理的某些汉文典籍中,吞食儿童的食人妖为其主要形象。
诃利帝位居十大罗刹女之首,具有“大神通和大威严”。在《观自在多罗菩萨经·曼荼罗品第二》中,她被称作“诃利底大药叉女”。在一些咒语中,她是伟大的空行母,带走了所有的罪恶,而且谙熟战胜罪恶之法,甚至征服了大黑天护法 [10]367,同时与水有密切关联 [11]97-98。因此,可以看到丹丹乌里克壁画的荷花池中有浅浅的水,暗示大药叉女诃利帝具有保护功能。
马绘于显著位置,象征着二十八夜叉大将,他们与诃利帝母子一起出现于《金光明经》中。《普曜经》也提到二十八夜叉大将,由诃利帝的丈夫般阇迦及其五百儿子统领。在不空(705—774)译陀罗尼仪轨中,诃利帝本身是千臂观音菩萨队列的二十八大将之一。最早翻译陀罗尼的伽梵达摩于650—661年间在于阗完成《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的翻译。于阗有固定的二十八大将惯例。诃利帝被塑造为二十八大将之一,在日本三十三间堂、清水寺、仁和寺以及其它寺院中都可看到。诃利帝常常和般阇迦一起受到崇拜,在犍陀罗雕刻中,她是一名武士,拿着长矛,身边围绕着许多孩子。
多闻天王右脚踏一红色恶魔 [12]41。红魔造型非凡,应参考了红脸人(藏人)艺术形式。于阗国授记每每谈及红脸人在于阗制造的冲突 [13]78。出土文献多次提到,要重建被红脸人毁坏的舍利塔和寺院 [13]202,203,233。
《金光明经》在日本被称作护国三经之一,与《妙法莲华经》和《仁王护国经》并重。在于阗塞语文献中已发现多件《金光明经》残片,说明该经广受欢迎。在壁画中,阿难坐在释迦牟尼身旁,左手持《金光明经》。《金光明经》开篇即讲述如来佛在灵鹫山说法。灵鹫山如同法界,为超常的觉悟之地,陪伴的有大辩才天女、尼连河水神、诃利底母神、地神坚牢、大梵尊天等女神及其它神仙。阿难曾就《金光明经》与佛祖问答,遂成为《金光明经》的主要对话者。职是之故,他在壁画中手持经卷。阿难既是佛陀堂弟,也是佛陀常随弟子之一,还是贴身侍从。在第一次结集时,阿难负责背诵“法”的部分,成为后世经藏的基础,其贡献得到佛教典籍的颂扬。正是缘于这一特殊地位,他在壁画中坐于佛的右边。阿难右手作智慧印,亦即《妙法莲华经》卷七《妙音菩萨品第二十三》所谓的“智印三昧”。日本京都东寺观智院收藏有一件写于唐咸通五年(864)的写本,系秀荣于865年从中国携归的,内容为《苏悉地仪轨契印图赵琮题记》(1),即与智印有关(图2)。
图2 智印
各种有关于阗的编年史指出,佛陀指派保护神庇佑于阗(藏文文献中,于阗被称作“李域”)。于阗国授记说:佛及近寂灭,将各地付嘱与诸护法及天龙等守护神,将“李域”付嘱与毗沙门、般阇迦、阿阇世王之女无垢光及其兄弟孺童金刚、意坚天女与诃梨帝母及其它神 [13]94[14]9。众神在佛祖面前承诺护卫于阗 [13]97[14]15。
据《无垢光所问经》说,当女神无垢光在于阗诞生时,多闻天王、诃利帝母以及其它神承诺,他们将扮演守护神的角色,因为《妙法莲华经》和于阗王国同样得到了佛祖的垂爱 [13]189-190。当于阗受到红脸军队的威胁时,多闻天王、诃利帝母及其子便向佛祖请愿,请求去保卫于阗 [13]202。佛祖将“马厩”陀罗尼授予无垢光和孺童金刚,借此清除了所有敌人,孺童金刚遂得综理“皇家事务” [13]213。如来佛、金刚幢向孺童金刚宣布真言,多闻天王、摩醯首罗、散脂大将、诃利帝及其诸子都闻听真言,由此而免遭敌人的伤害 [13]253。金刚手菩萨向多闻天王、诃利帝母子及其它人布露此经,于阗也因信仰此经而获得拯救。
被多闻天王踏在脚下的恶鬼头部上方绘坐姿菩萨,即信相菩萨,在《金光明经》布露之时他即居于王舍城,得到了数位过去佛的礼敬。
在《金光明经》中多闻天王是北方天王,天鼓音(微妙声)佛是北方佛。在《金光明经·忏悔品第三》中讲:信相菩萨梦见一面金故,又见一貌似婆罗门的人在击鼓,并演说忏悔偈颂,鼓音通过赞美佛来减轻所有的苦难、灾害以及其它不测之事。玄奘讲述过一个有关鼓的高僧传说:一高僧消失在溪流中,不久之后一匹马浮出水面,马背上驮着一面檀香木鼓。被水淹的高僧上书请求国王把该鼓悬挂于城东南。该传说似乎为《金光明经》所言金鼓在当地的异变。鼓音传偈颂是有关键的启示意义,表示鼓和《金光明经》是等同的。既然壁画中无鼓,则上述传说与本文无关。
放大的照片清楚地显示不但诃利帝的杏仁眼颇类汉人,且发式亦具中华皇室之风,中原—于阗渊源明矣。手抚袒露右乳(图3),也许暗示的是Ku-stana(瞿萨旦那,梵语,意为“地乳”),系Khotamna(于阗)一词之常见梵化形式。斯坦因在尼雅遗址发现的时属三世纪的佉卢文文献中,于阗的确被写作Kustana或Kustanaka,其中ku意为“地”,而stana其意为“乳”。
图3 诃利帝
池中荷花可从于阗编年史中找出根源,编年史明言:当佛陀师徒到访该国时,佛的光芒笼罩了湖泊,湖泊变成了353朵被照亮的睡莲,数字353即指将在该国建寺的数量。诃利帝身着极诱人的短内衣,璎珞环绕,周围荷花满布。10世纪时,于阗王李圣天的服饰和发饰都类似于中原,诃利帝药叉的眼睛和发式亦复如是,彰显于阗立意强调与中原王朝的关系以防范吐蕃的入侵。诃利帝作为于阗守护者,在二号殿被描绘为冰清玉洁的“玉美人”。“玉”者,于阗之代名词也。其身体肥美,富有诗韵,中国式的眼睛炯炯有神,凛然不可侵犯,力护佛国于阗。当年佛陀曾亲自将这里付嘱与诃利帝之属。
自汉武帝(前140—前87)以来,于阗就与中原王朝存在着政治联系,每逢外患威胁,于阗就会东向寻求中原王朝的援助。470年左右,柔然围攻于阗,于阗王遣素目伽到达北魏,请求献文帝派兵抵抗柔然的入侵。当时,柔然骑兵正在于阗境内掠夺,已逼近都城的关口。自648年始,于阗成为“安西四镇”之一。四镇为唐朝于西域设立的四个军镇,隶属于安西大都护府。中原王朝对西域推行羁縻政策,并不干涉当地王朝的统治。674年左右,于阗王伏阇信亲到长安,受到唐高宗李治的礼遇,赐以各种物品,并确认了“毗沙都督府”的版图。李治死后,子李显在武则天支持下于691年继位。自714年起吐蕃屡屡侵扰唐朝边境。民丰安得悦佛寺遗址内壁原有一块汉文碑碣,记述唐玄宗开元七年(719)一内地官员莅临此地之事,其中提到吐蕃令人惊悸的入侵使于阗国濒于灭亡。790年吐蕃占领北庭(别失八里),切断了中原王朝与安西四镇间所有的联系,历时长达近一个半世纪之久。吐蕃取代中原王朝掌控了整个塔里木盆地,吐蕃统治期间,于阗和中原关系断绝,而当地民众针对吐蕃部落和营地的斗争此起彼伏。938年,于阗王李圣天遣使马继荣入贡后晋,以期获得中原王朝的帮助,共抗吐蕃。晋遣张匡邺、高居诲出使于阗,册李圣天为大宝于阗国王。代表团记录言“圣天衣冠如中国”,于阗王周围“以紫衣僧五十列侍”。这些佛教仪式,主旨抑或在于护国并祈求国内之稳定。
在诃利帝北边不远的角落处塑多闻天王,斯坦因睿智地指出:“在另外三个角落的基座(比较图版LXVI)上都有钻孔,是用来安置另外三大天王的” [1]253。
在汉语、日语中都可见“镇护国家”这一术语,意在通过造寺、诵经及实施特定仪式以求护佑国家、国王和人民的安全,防备内患、战争、自然灾害和时疫。佛教肯定佛法和王权法律是一致的,其实正是佛陀个人皇家血统的体现。保护国家的仪式是基于《金光明经》的四天王品,四大天王起着主导作用。圣德太子奠定了佛教在日本的基础,他建造了第一座四大天王的佛教寺院,以确保他的国家和佛教的稳定性。在《金光明经·四天王品第六》中,四大天王曾发愿,若国王礼拜该经,那么,“我等四王,复当勤心,拥护是王及国人民,为除衰患,令得安稳……若有人王听是经时,邻国怨敌兴如是念:‘当具四兵坏彼国土。’世尊!以是经典威神力故,尔时邻敌更有异怨为作留难,于其境界起诸衰恼灾异疫病。尔时怨敌起如是等诸恶事已,备具四兵,发向是国规往讨罚。我等尔时,当与眷属无量无边百千鬼神,隐蔽其形为作护助,令彼怨敌自然退散,起诸怖懅种种留难。彼国兵众尚不能到,况复当能有所破坏?”
800年左右,般若共牟尼室利译《守护国界主陀罗尼经》,详细阐明了该经之护国功效。由于安禄山叛乱以及吐蕃和回鹘的入侵,唐帝国危机四伏,为不空密教的传播制造了肥沃的土壤。密教仪式被认为是有效的,因为在仪式举办的当年,叛军头目安禄山即告暴毙。隋代,境内广建护国寺。为镇护国家和世界和平,临济宗寺庙每年年初都要举行仪式。日本有“镇护国家”的专门寺庙,593年圣德太子在大阪建立的四天王寺首发其韧。741年,日本圣武天皇决定在帝国的所有省份依《金光明经》四大天王之说而修建护国寺,日人称之为“四大天王护国寺”。(2)
女性保护人诃利帝、药叉大将之马以及多闻天王对恶鬼的降服,使人不由想起供奉保护神雅典娜的帕台农神庙。公元前447年,当雅典受到生存威胁时,伯里克利(Pericles,约前495—前429)决定在雅典卫城建造国立雅典娜女神庙,以象征雅典的政治力量。雅典娜是该城第一公民和女守护神。雕像是由黄金和象牙制成的,高40英尺。她是贞女,或者说是圣母,呈立姿,戴着具有象征性图形装饰的头盔,左手持长矛,臂上配盾牌,右手向人民做出“胜利”姿势。带状物代表的是在Panathenea(希腊语,整个雅典的意思)庆祝女保护神周年纪念日的队伍,表示雅典人民与其保护神的联盟,外在形式则表现胜利主题。
二号殿既有诃利帝的优雅壁画,又有多闻天王雕塑,应是一座保护于阗王国的四天王殿,依《金光明经》而造。日本王子兼政治家圣德太子(573—621)为供奉四天王而建四天王寺,作为日本国的佛法和护国之神。护国神祇都穿着盔甲,手执武器,顶戴王冠,而且都是怒目圆睁的。
本文原刊捷克出版《东方学文献——亚非研究季刊(Archiv orientální, Quarterly Journal of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第71卷,2003年,第293—302页。学界通常把丹丹乌里克二号殿壁画所见女像释作吉祥天女,本文改释作诃利帝,进而把丹丹乌里克二号殿解释为保护于阗王国的四天王殿,见解新颖而有说服力,可以取信。今获洛克什·钱德拉(Lokesh Chandra)先生允准,汉译刊布,以飨学界同仁。这里谨对洛克什·钱德拉先生之美意深表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