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4月4日晚，巴黎一家高档小餐馆弗瓦约（Foyot）被无政府主义者投掷了一枚炸弹，那里是巴黎政客们经常与人会面的地方。在别人还是一头雾水之时，费内翁却知道案发地点。

费利克斯·费内翁（Félix Fénéon，1861-1944）

入狱时，警察局拍的照片

此前，费内翁就被怀疑参与刺杀法国总统法朗索瓦，警察很快就逮捕了他，并被关了三个月，最后由于缺乏证据，他被释放。当然，这背后离不开众多朋友的帮忙，以及他的机智。警方在费内翁的战争部（国防部）办公室，发现了一烧瓶的水银，费内翁辩称是友人的。控方又进一步指出水银可用来制作雷酸汞，他则提醒法庭，水银也能用来做温度计和气压计。

在法庭上，费内翁还不忘用他贯有的幽默感去调戏法官。主持审判的法官说：“有人看见你在路灯后和无政府主义者（放置炸弹的嫌犯）谈话。” “能告诉我吗？尊敬的法官”，费内翁回答说，“路灯后具体是在哪里？”

第一期展览 “遥远的艺术”费内翁展览现场

2019年5月布朗利河岸博物馆

LéoDelafontaine拍摄

第二期 “无政府主义”费内翁展 展厅入口

巴黎橘园美术馆

由巴黎布朗利河岸博物馆、橘园美术馆、奥赛美术馆和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共同举办的“费利克斯·费内翁：无政府主义者和先锋派-从保罗·西涅克到马蒂斯展”将于2020年3月22日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揭幕，展览将持续至2020年7月25日（受新冠肺炎影响，展览开幕延迟）。此前已经展过两次，MoMA是最后一站，也最为精彩的部分。此次展览展出约160件绘画、照片、信件和文献，来致敬20世纪初巴黎艺术界的一位重要人物——费利克斯·费内翁（Félix Fénéon，1861-1944），他是收藏家、艺术评论家、画廊管理人、无政府主义者，以多重身份见证了艺术从传统转向现代的历程。这是迄今为止首个费利克斯·费内翁联合纪念展。

费内翁，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简直是一个谜团。

费内翁编过兰波、洛特雷阿蒙、阿波利奈尔的诗集，发过普鲁斯特的文章，翻译奥斯汀的《诺桑觉寺》，跟德彪西混得很熟，还是乔伊斯最早的法国出版者，可以说他的朋友圈涵盖了当时巴黎大半个文艺圈。现在他的朋友都比费内翁有名，他的朋友回忆起他时，都觉得费内翁对他们的影响太大，都很佩服他，很喜欢他，可问题是即便是关系最亲近的人都无法靠近他，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费利克斯·瓦洛通《费内翁肖像》 1896年

费内翁，1861年出生于意大利都灵，在法国勃艮第长大，大概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一位旅行推销员。20岁那年，他通过考试成为了战争部的高级行政人员，在巴黎任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费内翁在战争办公室工作了13年，同时仍然积极支持无政府主义者的圈子和运动，比如他曾为无政府主义文艺杂志《白色评论》、 Revue Anarchiste等匿名撰稿。

尽管他为众多报纸杂志写作，文笔不错，却只留下一本40多页的著作《1886年的印象派画家》，因为他唯一想要的就是保持沉默。

这本书影响巨大，费内翁在书中首次提出“新印象派”的概念，并解释了新印象派的创作方法和理论。他的事业从此与新印象派画家密不可分。他是乔治·修拉、保罗·西涅克、亨利·马蒂斯、卡米尔·毕沙罗、马克西米利安·卢斯、亨利·埃德蒙德·克罗斯等艺术家的朋友和赞助人。

Félix Vallotton《La Charge》，1893年

展出作品

时间回到1886年，印象派正准备第八次画展，这是印象派大师们最后一次集体露面。二十多年来，印象派引领画坛，如今却已是强弩之末。造成这一局面的不仅仅是他们内部的争斗、虚荣和自私，还有不景气的经济，也难怪好几位画家拒绝参展。

在这次展览中，年仅24岁的修拉展出了代表作《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它被挂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远离主展区，有点被隔离的意味，即便这样，修拉的作品还是引起了轰动，攻击和赞扬之声同时袭来，有的称他是"新风格"的展现，有的骂他是"带有稚气和学究气的离奇结合"。

乔治·修拉

当年10月，毕沙罗在给朋友的信中感慨到：“他（修拉）肯定需要很大勇气才能正面冲破如此多的偏见。”费内翁在《时尚报》上的文章，肯定了修拉的创举，在他看来修拉把“意识上的手法和科学手法”分离开来，进而又说，色彩“在画布上独立存在，并在视网膜上重新组合：由此，人们不再有颜色——材料(颜料)的混合，而是颜色——光线的混合”。因此，通过“独断地方式完成”色彩解构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乔治·修拉《大碗岛星期天的下午》1884－1886年作 纵207cm，横308cm

现藏于芝加哥美术学院

乔治·修拉《阿尼艾尔浴场》,1884,英国国家美术馆

有学者认为，画中人凝视的景色就是《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这幅画

修拉的代表作《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现藏于芝加哥美术学院），至今还存在很多谜团，许多专家们甚至无法确定这幅画画了什么，因为画中还有些让人不明白的地方。这件代表作他画了两年，在正稿之前，共作素描20余幅，写生稿不计其数。

修拉素描习作

展出作品

相比原作，笔者更喜欢修拉的习作，这些习作往往比作品本身更有意思，甚至更有价值。修拉曾说：“一些有价值的素描和一些简单的速写在对比上和层次上研究得如此深入，以致人们可以根据它们画油画，而无需模特儿了。”这次展出的这张素描便是如此，可以看到修拉对光影的捕捉，他不拘泥于线，而讲形，讲熟练地给予平衡的对比，讲经常吞没了一切细节的明暗。

修拉《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局部） 芝加哥本

话回正传，无论是芝加哥本，还是这次展出的习作，两画中右边拿着阳伞的那名女子非常抢眼，她端庄威严，大概是去外边呼吸新鲜空气的吧。既然她是出去散步，为什么会牵着一只猴子呢？

专家用X光检查芝加哥本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X光射线扫描后，唯独少了那只猴子，专家们判断猴子是后来加上去的。这只猴子很特别，修拉本来根本没有为它预留空间，但画着画着就突然心血来潮加了一只猴子，很多人猜测，加猴子上去也别有用意，也许这只是拿我们猿猴祖宗开玩笑，也可能有更现代的含义，因为在1880年代，法文的“母猴子”就是娼妓的意思。

乔治·修拉《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草稿，1884年

展出作品

这件习作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地方：修拉开始尝试为作品画上边框。有证据表明，修拉给画作画上边框和边缘的第一次实验，与他创作《模特》是同步发生的。《大碗岛》被展出时有白色边框，这在修拉《模特》远景中可以看到，但是根据一些同时代的资料，《模特》在展出时有两层外部边框：一层点彩法绘制的边框，和一层环绕着的白色边框。

乔治·修拉《模特》1886– 88年，油画, 783/4 × 983/8 in.

The Barnes Foundation, Philadelphia.

对于修拉绘制出的边框这一点上，费内翁罕见地对这位艺术家提出了负面评价：“白框的优势是非常明显的。修拉没有采用彩色边框，只是简单地在白色边框上标出了对邻近色彩的反应。如果他就此停住，这将是极好的。但有时，他想象这个画框会受到画面的影响，白色画框上的点在哲学上仍然是白色的和抽象的，环绕着现实中的风景，并且，根据这种无意义假设的逻辑，他给画框点上了橙色或蓝色的色点，根据太阳是在观者的后面还是前面，从而确定这个画框是在阳光中还是在阴影中：而这个框架，尽管仍然是白色的，却获得……一种荒谬的现实。”

亨利·马蒂斯《欢乐时光习作》1905年

大块的笔触、疯狂的涂抹，这与马蒂斯其他作品很不同。

展出作品

艺术大师马蒂斯(Henri Matisse)则有不同的看法。马蒂斯曾在1915秋天购藏了一件修拉的作品，他写信给朋友、同行查尔斯·卡姆恩(Charles Camoin)写道，这幅画“在顶部和底部各有一条用紫罗兰色点彩出的深蓝色色带，应该是作为一种边框，或者说是一种前景边衬(repoussoir)。这才是修拉画出边框的奥秘所在。这是以往时代的艺术家会放在他们画作前景中的东西。”

如果说修拉是点彩画派的教主，那么保罗·西涅克则是热情的布道者。

年轻的希涅克于1884年以两幅作品参展了独立者沙龙，同一年在艾涅尔的展览上认识了修拉，从此两人绘画风格互相影响。那一年，费内翁、西涅克两人因经常出入象征主义文学的聚会而相识，基于对查理·享利之科学美学的共同爱好，以及对于修拉及德加艺术的欣赏，两人很快地成为知交。

乔治·修拉《保罗·西涅克画像》

保罗·西涅克（1863年11月11日- 1935年8月15日)，法国新印象派画家。

1890年，他为西涅克撰写其第一篇传记时年仅30岁，而西涅克只有27岁，享利则是31岁。传记的开头这样写着:“这位画家乃新印象主义年轻的光环”接着述说色彩理论以及西涅克的绘画中如何运用这些理论，以期达到色彩及线条的和谐性，却又不受理论的限制与奴役。这篇传记于1890年发表于《现代人》杂志。

保罗·西涅克《制帽女工》1885-1886年作 116cmx89cm

当修拉看到费内翁写的这篇文章后，瞬间妒火中烧，因为文章中并未提及他的名字，修拉十分在意“新印象主义的先驱”地位。修拉为此特地致函费内翁，告知他西涅克的《制帽女工》一作刚开始时是以古典手法处理，后来因为看到《大碗岛的星期天》（1884－1886年作）之后，オ改成点画技法处理《制帽女工》（1885-1886年作）一画，并且从此成为“新印象主义”的成员。

保罗·西涅克《费内翁肖像》，1890年

展出作品

西涅克对这篇传记感到十分满意，本次展览展出作品、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重要馆藏保罗·西涅克《费内翁肖像》便是艺术家的答谢之作。西涅克的风景画多、人物画少，所以更显珍贵。这件作品画了一年多，肖像背景的别具一格，螺旋形的构图灵感来自画家收藏的一张日本木版画、也可能是和服上的图案，因为在19世纪后半叶和风席卷巴黎艺坛。次年春天，参展独立沙龙，却未获得认可，多数人认为“平淡、生硬而不柔和”，即使如此，费内翁仍将此画珍藏，视为两人友谊的见证。后来，图卢兹-劳特累克（Toulouse-Lautrec），卢斯（Luce）、费利克斯·瓦洛顿（Félix Vallotton）都曾为费内翁画肖像。

保罗·西涅克《和谐时代：黄金时代还没过去，它在不远的将来》1896年

展出作品

修拉去世一年后，发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冷酷事实——有评论家发现：“《大碗岛》失去了它的光芒四射的魅力：红和蓝还算坚挺，但鲜绿色却褪变为橄榄绿，而代表阳光的橙色已经淡然无存，被黑洞所取代。”

亨利·马蒂斯《Intérieur à la fillette》，1905-1906年

展出作品

马蒂斯的看法令人印象深刻:“随着时间流逝，修拉的画越变越灰暗，藴含在那些色彩组合中的最初用意也跟着一起消失。但那些作品依然保留了更重要的价值一一那些人文、美术的价值，时至今日再看，似乎显得更深邃了。”

费内翁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现象，他用了一个比喻来回应：“在颜料的制造上最费工夫的画家，正是画面褪黑最厉害的那位：达·芬奇。”

相信热爱艺术的你，可能注意到了梵高《向日葵》。爱德华·蒙克《呐喊（The Scream）》正在消失（褪色），这些颜色褪色主要是因为印象派、表现主义艺术家们从使用天然颜料转变为运用合成颜料。所罗门·R·古根海姆副主任兼首席保管人列娜·斯特拉加里（Lena Stringari）曾研究过梵高作品中颜料和变色问题。她说，“许多艺术家在户外工作，尝试各种颜料和色彩理论。随着被学院派的拒绝，这种色彩的艳丽度也在激增。”

除了批评家，费内翁还是一位画廊管理人、收藏家。

劳特累克作品，画的右边就是费内翁

还记得文章开头一幕吗？他在这事之后，辞去了战争办公室的职务，这对文艺界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

皮埃尔·波纳尔《贝尔南-热纳画廊主兄弟俩的肖像画》 1920年作

大概在1906年，费内翁接受Josse和Gaston Bernheim-Jeune的邀请加入巴黎老牌画廊贝尔南-热纳画廊（Bernheim-Jeune），两年后成为画廊的艺术总监，一直任职到1924年。费内翁成为这家画廊的负责人之后，不仅为自己的画廊选择艺术家，并在自己评论影响力所及范围内极力帮扶这些艺术家。在他领导下画廊事业到了另一新高度，画廊继续展出皮埃尔·勃纳尔、爱德华·维亚尔、乔治·修拉以及其他许多作品，同时与野兽派画家马蒂斯、莫里斯·德·弗拉曼克和法国风景画家莫里斯·郁特里罗签订合同。法国总统Gaston Doumergue曾为该画廊举办的大师展揭幕。

亨利·马蒂斯 《侧卧的宫娥与玉兰花》 60.5 x 81.1公分 1923年

成交价：5.1429亿元

佳士得纽约2018年5月

说了这么多，相信大家对这个画廊不是了解。2018年5月8日晚，那场世纪拍卖——“佩吉及大卫·洛克菲勒夫妇系列珍藏”犹在眼前，其中，亨利·马蒂斯创作于1923年的作品《侧卧的宫娥与玉兰花》以8075万美元成交，折合人民币5.1429亿元创下了马蒂斯个人作品的拍卖最高价纪录。此画参展法国秋季沙龙，展览刚闭幕的第二天就被贝尔南-热纳画廊购入。本次展览中不乏出自佩吉及大卫·洛克菲勒夫妇的捐赠。

令人遗憾的是，贝尔南-热纳画廊在经历150年的辉煌之后，于2018年宣布正式关门。

费内翁和他的夫人

展出资料

1947年，费内翁遗孀出售其藏品的海报

当谈及什么是艺术时，费内翁比他所处的时代早了几十年。在20世纪头十年，他就开始颂扬非欧洲艺术的重要性。他的个人收藏包括马蒂斯，莫迪里阿尼、布拉克以及来自非洲和南太平洋的艺术，他曾想把这些东西捐给苏联，而不是法国，后来部分藏品经由法国德鲁奥拍卖行散落在世界各地，这笔钱部分被用来设立法国著名文学奖“费内翁奖”。

值得一提的是，1920年，他写了一篇文章的标题是“来自遥远国度的艺术，他们会被卢浮宫接纳吗？

Attributed to the Master of Bouaflé, Guro peoples, Côte d’Ivoire. Heddle pulley. 19世纪

展出作品

「Nkisi」木雕神像，刚果西南部 Loango 地区，19世纪

展出作品

在他死后56年，即2000年时，一些体现非洲最古老文明的代表作品被陈列在卢浮宫，他的问题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尽管这一回应显得有些姗姗来迟。

Félix Fénéon：无政府主义者和先锋派

时间：2020年3月22日 - 7月25日 10:00 - 17:30 ；周五延长至21:00、每月第一个周四延长至21:00

注：受新冠肺炎影响，博物馆已于3月13日至30日闭馆

展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

地址：11 West 53 Street New York, NY 10019

展厅：3层 Edward Steichen 展厅

费用：免费（需入馆门票）

主要参考文献：

何政广主编 廖琼芳撰《新印象主义绘画巨匠西涅克》，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2005年9月

【美】李炜，译者:于是《孤独之间：一部另类艺术史》，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4月

何彤珊译《修拉的点彩边框》，内容出自米歇尔·芙阿《修拉：视觉的艺术》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