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全国各地陆续复工,
但是学校、幼儿园的复学日期却遥遥无期,
双职工家长们都急白了头。
我们拥有全世界比率最高的双职工家庭,
达2700万户,
我国3到18岁的在校生人数约2.3亿,
一夜之间,
学生和家长们都要重新适应“在线上课”。
孩子要上课,可是家长要上班,
只能在客厅装监控。
这还只能适用于小学以上青少年,
小学以下,必须家长在家陪同。
上课变成线上之后,
每天都要打卡、接龙、互动,
家长徒增新的KPI,
二胎家庭,任务就变成了双份。 原本在学校,人人都穿校服,
然而摄像头下,家里的情况一览无余。
一条找到十多个家庭访问在家上课的体验,
他们来自北京、上海、杭州、哈尔滨、太原……
大家共同的心声是:
“父母是孩子的起跑线,
这次算是深刻体会到了,
这辈子都没这么渴望过快点开学。”
撰文 闫坤沐
在家上网课的学生
“我觉得我就是娃的贴身保姆”、
“小助理”、
“秘书吧,24小时不下班的那种”、
“放到古代就是陪读的书童”……
过去半个月里,一条访问了十多个陪伴孩子在家上课的家庭,家长们用各种不同的词汇表达同一个意思:他们快被这个一延再延、史无前例的漫长寒假逼疯了。
1月23日,腊月二十九,王美丽就收到了来自儿子幼儿园的通知,本来是2月3日开学,一下子延迟到了2月14日。
王美丽家里是双职工,生了娃以后,好不容易熬到孩子2岁,可以送到托班,满3岁以后,就去了幼儿园。疫情一来,学校突然说开学延期,公司可没说员工不上班。3岁的熊孩子窝在家里,破坏能力堪比哈士奇,带娃的事全部交给老人,老人体力吃不消。经济行情不好,公司本来就在裁员,她不想多请假。怎么办?
她没愁几天,推迟复工的通知就来了。
然后继续推迟开学的通知也来了。
两边的时间线,就像比赛下跌的两只股票,看谁跌得远。最后,复工的期限远远胜出。2月10日开始,王美丽要去上班。与此同时,全国各地都发了通知,中小学、幼儿园3月2日以后,都还要继续在线上课,也就是说:3月份开学无望。
在家上课,变成常态。家长们的生活从此进入hard模式。一关打完,还有一关。
女儿在线上课以来,李东风下载过的APP
孩子在线上课,家长徒增新的KPI
李东风35岁,女儿上小学二年级。最近几周,每天早晨醒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女儿坐在课桌前拍张照,然后用这张照片替她在网上打卡签到。
需要打卡的地方计有:学校的钉钉群、晓黑板APP和两个校外辅导班的微信群。
打完卡,他还要去作业登记簿小程序接收前一天的作业反馈,去微校记好今天每个科目的上课时间和作业提交时间,一圈下来至少一个小时。
然后,他去公司上班,打卡签到。
家长手抄的小学生一日安排,其中每天要点名和打卡近10次
李东风的女儿吃完午饭、午休后再次上课要重新点名。晚上回家,他要给女儿检查作业、拍照、上传、改错又是一轮循环。女儿十点睡觉,他得折腾到十一二点。中间还要处理自己工作的各种群消息,回复邮件。此起彼伏的提示音几乎要让他神经衰弱了。
源源不断的通知
他不是一个人。不少家长告诉一条,复工以来,办公室此起彼伏都是晓黑板APP的消息提示音。家长们但凡错过一个打卡或者作业,晓黑板APP会发催收短信、打催收电话:“每天提心吊胆的,孩子欠个作业比我欠了高利贷压力还大。”
赵鑫的女儿也是小学二年级,还不太会用手机打字,但是老师动不动就要求孩子发语音、拍照。前几天,赵鑫正在上班,老师通过微信群通知孩子参加新型冠状病毒的知识竞赛,发来一个网址。
她一看,问题都很专业,大人都不知道答案,换成孩子,连各种药品的名字都不一定认得全。她索性边搜索边答题,替孩子把这个任务完成了。
Olivia的儿子编写的防疫儿歌
Olivia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学习任务不重,但是作业的花样很多。语文老师要求看图说故事,英语老师要求朗读绘本。时不时地,还要求用橡皮泥做一个冠状病毒、折纸、做手抄报、体育运动等等。
老师说了并不强制,但事实上没有家长和孩子愿意落下,于是陪孩子做手工、拍照、录语音、拍视频、再分门别类卡着时间点上传,就成了Olivia开工前的日常工作。
Olivia的儿子做眼保健操
詹季云的儿子今年6岁,正在读幼儿园大班,也收到通知说要上网课。第一节课是珠算,孩子以为他能看到老师就意味着老师也能看到他,穿戴整齐坐得板板正正。
老师怕孩子误触各种按钮干扰上课,要求家长必须在旁边陪着,她就像个iPad操作员,一会帮孩子抢连麦的资格、一会听懂了call个1,没听懂call个2……
没几天,居家办公的指令下来了,她一边开着摄像头开会,一边还得支棱着耳朵随时响应孩子这边的需求,一心二用,一天下来比平时坐班累多了。
如果家里有两个孩子,这些工作量都要翻倍。
北京的张女士家里两个儿子,一个幼儿园,一个小学五年级,都是上蹿下跳的年纪,“各种打闹打架。老大上课比较多,老二就经常敲他的门或者是闹他,就得赶紧把弄到另外一个房间。”
她两边轮流伺候,心力交瘁。为了把他们上课的时间尽量错开,“寒假的作息表都不知道画了多少张”。
张女士给儿子规划的寒假时间表
两个孩子,都报了各种课外班:篮球课、围棋课、美术课。现在都停了。不久前,美术老师还发来微信,想要线上开课,她实在无暇顾及,没有回应。
上海的张欢家里也是两个孩子。她的父母和公婆都可以帮她带娃,是家长中比较幸福的,但是老人面对两个孩子五花八门的网课平台,也只能挠头:“这个课是这个平台,下节课又是另外一个,他们要很清楚哪个账号是哪个密码对吧?”
她只能亲自上阵,把两个孩子上课的时间、账号、密码全部记录在苹果日历里,学校课程、课外补习、线下课、线上课,都靠不同颜色的标签加以区分。再给老人打印出纸质版。
但是两个娃,会为了妈妈在苹果日历里给自己用了什么颜色而打架。“老二想要老大的颜色,老大又想要老二的颜色”。她有一天没注意,把权限开放了,结果两个娃乱调。她回家一看,辛辛苦苦做了半天的日历,颜色全乱掉了,把两个娃骂了一顿。
疫情火了什么行业?打印机
李东风的工作和互联网沾边,自认为对各种电子设备和软件了如指掌。在线上课对设备的要求让许多家长挠头,他却觉得自己胸有成竹,“没在怕的”,早早为女儿准备了一台苹果电脑、一个iPad用来上网课。
不料老师发来一个平台的安装说明,第一行就写着目前只支持Windows系统,当场气得两眼一黑,只能发朋友圈请求设备支援。
一开始,大多数家庭的心理预期是把开学时间从原本的2月中旬推到3月初,以为只要凑合一两周就可以了,再加上当时快递和线下店都没有恢复,催生了不少上网课的“土办法”。
家长给孩子手抄的作业,图形题也尽力还原
有人把保鲜膜覆盖在iPad屏幕上,这样孩子就可以在上面写字,从而替代纸质习题。有人发现把锡纸包在普通笔上就变成了简易版手写笔。
一个家长给我发来了他给孩子手抄习题的照片:“从上班开始,就没写过这么多字。”
上海空中课堂防疫公开课
然而,2月18日,上海市宣布3月2号开始,所有中小学生以空中课堂的方式远程上课,各个省市也陆续发布了类似的安排。
通知一出,意味着3月开学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不少家长这才意识到,孩子在家学习会变成一场“持久战”。
打印店的生意变得无比火热。哈尔滨的高三学生金雨,大年初七就开始上网课,放假前没想到这个假期会这么长,很多习题和试卷都没带回家。
年后她第一次出门找打印店,发现得排队三个小时。
柚香在家上课十天打印的试卷和习题
北京的高三生柚香10天打印的试卷已经有十几厘米高。
家用打印机迅速成了最紧俏的商品。上海一家门店原本一个月卖两三百台,但宣布线上上课以来,一周就卖了三百多台,存货被清空之后,连样机都有人询问卖不卖。
陆维家里原本有一台服役多年的打印机,但她担心撑不住,当机立断外出采购。
她本来以为自己在家长里面算反应快的,谁知道已经到处都没有现货了,只好想办法找人预定,等了三天才拿到。
和打印机类似,摄像头、平板电脑、投影仪的需求量都在全国学生上网课的背景下猛增。
张女士儿子上网课时的界面,老师同学都可以通过摄像头看到彼此
张女士家原本就有一台iPad,两个儿子周末轮换着用足够了,但现在课时冲突,不得不又买了一台。
金雨住的房子是为了离学校近而租的,这在高三家庭中并不少见。这个一年租期的房子并没有办宽带,成了她看直播课最大的阻碍。
王美丽家的网络流量,每个月是定量的。但是此前从来没有用完过。直到2月28日,家里突然断网了,她翻来覆去折腾了一番:重启电脑、重启路由器、重装系统……最后发现,原来是因为孩子上网课,看网络课件,这些课件大部分都是视频,流量竟然耗尽了。
她打服务商的电话得知,如果要恢复网络信号,就要另交70块钱,不然就要等到3月1日自然恢复。偏巧今年2月是29天。王美丽不甘心付这个钱,决定熬过这多出来的一天。
北京的钟涵从没意识到自己家里需要有线电视,直到一天半夜10点收到孩子班主任的通知:半小时后收看北京卫视的一档抗疫主题节目直播,看完提交两百字观后感。
她赶忙把已经睡觉的儿子叫醒,又在手机上搜了半天能看电视直播的APP,折腾完已经接近12点,母子俩都精疲力尽。
通过摄像头,
孩子知道了什么叫别墅
一个微博网友记录陪伴妹妹在家上网课的感受时提到,有的家庭两个孩子共用一个手机,只能轮流看回放,有的孩子却可以手机、电脑、平板“三开”。
在学校上课时,一个班上的孩子们穿一样的校服,用一样的课本,但上网课,开摄像头之后,不同孩子的家境一目了然:“是挤在杂货间里铺架床上的小桌板,灯光晦暗声音嘈杂,还是在宽敞明亮的私人书房……镜头是很残酷的。”
一个妈妈为了女儿能在家里上体育课,在地上铺了一层地毯一层瑜伽垫,还是被楼下投诉扰民。无奈的她在微博上感叹:“论买别墅的重要性”。
在家上体育课的学生 示意图片图文无关
太原的吴媛歆儿子在一所私立小学读一年级,打卡上课的第一天,儿子问了她两个问题:为什么一个小朋友的家里还有楼梯?为什么他可以在户外跳绳,可自己连单元楼门都不能出?
“我们幼儿园是在家门口上的,大部分同学都是小区里的邻居,他对家庭条件可能就没有概念。”
她被儿子问蒙了,和老公合计了一宿,想来想去觉得儿子不像是学会攀比了,更像是单纯的好奇。
吴媛歆最终没有回避,直接告诉孩子那个小朋友家里住的是别墅,他在自己家院子里跳绳,并不算违反规定出家门,也不会感染病毒。
但她依然长了心眼,从此以后,她都让孩子在餐厅上课,坐在餐桌上拍照,背后是绿植和大白墙,尽量不让人看出多余的信息。
陪孩子在家上课的时候,
我接到了裁员通知
3月2日是詹季云正式复工的日子,2月28日,她接到主管打来的电话:“对不起,没能保住你,2号你不用来了。”
她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又因疫情防控一时无人帮忙照料孩子,为了和领导当面谈判,2号只能带着孩子去上班,没想到主管冲进来当着孩子和所有同事的面,指着儿子发飙:“这是谁家孩子?哪家单位允许带孩子上班?” 儿子当时没有表现出什么,过了一会才小声问:“妈妈你好点了吗?明天我跟着爸爸吧。” 这两天她请了年假在家,一边辅导孩子,一边还要和公司做补偿谈判:“破事太多了,心累的不行。”
在家上课的学生 示意图片图文无关
李东风一开始想请相熟的钟点工阿姨住在家里帮忙看孩子,但阿姨被困在老家没返工,就算回来也得隔离14天,临时新找人又不放心,只能作罢。想来想去,往家里装可对话的摄像头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为了尽量减少女儿单独在家的时间,他和妻子分别调整了上班的作息。他上午11点多离开家,工作到晚上再回来,出门前给孩子做好热饭存储在保温饭盒里,然后把厨房门锁起来确保安全。
妻子的工作相对轻松,和公司申请了提早下班,每天下午四点就能回到家,为此付出了降薪三成的代价:“肯定觉得值啊,现在这种情况,说实话钱是最不重要的。”
女儿空中课堂开课的第一天,赵鑫本来已经复工,特意请了一天假,陪她调试设备。收看网课的渠道有将近10个,但网络渠道不是卡顿就是直接黑屏。
课后老师还安排了20分钟的晓黑板APP互动时间,但它不支持手机和电脑网页同时在线,家长和孩子不在一起的时候,就无法同时收到通知。
最让家长无奈的是,晓黑板APP的班级群一个孩子只允许关联一个家长,父母一方只要进群,和老师互动从此就成了Ta甩不开的固定任务。妈妈没空时,想让爸爸帮忙都不行。
曹闵为了叫妹妹起床打卡而设的闹钟
在线上课会迅速普及吗?
家长:从没这么渴望过开学
必须承认,远程上课的确有很多方便之处。曹闵的妹妹越来越适应在家上课了,作为一个河南的高三生,因为不用去学校,她节省了每天收拾东西和花在上下学路上的时间,反而休息得更好了,而且在家终于可以慢慢吃顿饭了,在学校时这是很奢侈的事。
张欢极其看重孩子的教育。以前,她想给孩子选一些名师的课,但受限于路程太远或者时间冲突,只能放弃,现在老师们都开了线上课,随时打开iPad就能上:“前门一门刚下课,后面一门就可以接上”,反而解决了这个问题。
张欢女儿上网课的课桌
最近几年,线上教育一直是一个热门话题,今年因为疫情,它意外地在全国范围内被广泛推行。这会使得网课在短期内迅速普及吗?
亲身体验将近一个月之后,大部分的家长都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上网课要长时间看着屏幕,赵鑫心疼女儿的眼睛:“她们班上已经有一半的孩子是戴眼镜了,可是你说不学也不行,有时候我看着她都觉得太累了。”
陆维复工后最操心的事情是,孩子在家抱着电脑到底在做什么,她监督不到。有人建议她往家里安个摄像头,但她觉得时时刻刻看孩子的动态,对公司也不公平:“毕竟公司花钱请我来是干活的不是看孩子的对吧”。最后只能寄希望孩子自觉。
大部分家长平时都限制孩子用手机、用平板、用电脑,可是网课一上,孩子接触电子设备的时间天然地变长。很多家长发现,小朋友们在网课群里大量刷无意义的表情包,发和学习无关的信息,自己家的孩子可以管,别人家的孩子,想管也管不了。
钟涵再也不想独自面对两个精力旺盛无处安放的儿子:“小男孩在家特别躁,每天又要陪学,还要陪玩,还得做家务。”以前她不允许孩子看太多的电视,但是现在“陪玩也不知道玩什么了”,只能让孩子和自己一起看投影。
自从知道老师看不到他之后,詹季云儿子开始坐得歪歪扭扭,老师提问也不爱抢答了,第一时间告诉妈妈,你千万别给我连麦。
在经历过无数次直播APP崩溃之后,柚香的同学们对网课的热情渐渐消退,老师问听懂了吗,等半天公屏上都无人回应。她再也受不了在家上课的低效了:“之前我们同学还幻想,在家上课多爽,老师开直播就行,终于……我只能说恭喜那位同学圆梦了。”
对于网课,大部分家长的想法可能都和赵鑫类似,预期是重在参与。“能学多少算多少,让孩子保持一个状态就行了。”
疫情过去之后,家长们都打算通过校外辅导把落下的课再补回来。
张欢告诉我们,为什么家长还是喜欢把孩子送到线下的校外辅导课里去。线下课,有真实的人际圈子。
“你像一些有名的奥数老师,他收学生不是随随便便收的,也是要考试的,他班上都是全上海最优秀的孩子,我女儿去上课的话,可以和他们多交流,彼此在关注什么呀,学习方法呀,互相都是很好的促进。在家里上网课就做不到这个。”
考察过无数老师的她也直言,至今没有看到哪个老师能把互动做好:“毕竟还是隔着个屏幕,有的小朋友不开摄像头,老师都不知道他在不在。”
有些上了私立学校的家长,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他们交了巨额的学费,学校就算是开了网课,教育效果肯定也比不上真实的线下互动,那么学费能不能打折或者退还?有些家长已经开始各自组织起来,想找学校问个说法。毕竟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而吴歆媛的想法很简单,她就渴望可以有一天不用听到各种APP的提示音,能让她安静睡个午觉。
“我前两天晚上刚睡着,迷迷糊糊梦见群里各科老师都@我说我家孩子没交作业,全班通报批评,一下就惊醒了。我自己上学的时候都没这么上心过,但是到孩子身上,你就觉得他作业交晚了被老师点个名你都受不了,觉得我没给孩子安排好让他受连累了,就是不忍心,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