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一个月前,疫情正凶,新闻信息爆炸,大多数人心都乱作一团,所以看到张尕怂唱歌的视频的时候,可能也是我过年以来第一次放声大笑。
那首歌叫《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此曲一出,全网到处都是关于他和它的“二次创作”,有肖像画、书法作品,还有模仿秀。
这段时间,张尕怂还一直在“创作”,或者用他的话说,应该叫“记录”。如果你搜他的微博来看,可能觉得无非一个粗麻布衣的憨小子,每天坐在红砖头墙根底下,捏个银行卡噼里啪啦弹琴,摇头晃脑,乐呵呵的,但就是招得屏幕对面所有人也跟着嘻嘻笑。
前几天,我们跟他聊了聊,听他讲自己的疫情记录,以及有魔性的、感染力十足的西北民间音乐。与他聊天,只觉得真是在见证民间艺术,但又实在不想给一个愿意管自己叫“尕怂”的音乐顽童扣上民间艺术家的大帽子。听他讲村子里好玩的事儿,讲家人,自己的纪录片和巡演,结论只能是说,张尕怂就是一个开心的人、知足的人、重感情的人。又或者说,是民俗文化、西北风土人情的一位受益者。
本文根据他的口述,整理、撰写而成。
张尕怂:我是山窝窝长大的一个土娃娃
“尕怂”,这按我们家乡说法其实不是个好词,有点蔫儿坏的意思。我五爷还说我“你亏了先人了你!给自己起个骂人的艺名”。但我就觉得听起来是个可励志的孩子。尕怂尕怂,尕,人家有容乃大,我尕娃子不是,我乃小,意思是我永远是个小孩子;怂,从心,跟着自己内心走。
01
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
我也不会只买两包红兰州!
我每次回老家,创造力都很旺盛。这次赶年关回来的,本来计划好要去各个地方采风,结果疫情来了,整个人天天呆在家里,采风直接变成网络采风。
《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里边,大多数素材是我网上看来的,再结合点自己的经历。
我跟你讲,我本来以为回家过三天年应该很好过的,还给自己备了点年货,其实就是提前买两包红兰州,灌上二斤酒。结果没想到一住住这么多天。然后大年初八的时候吧,我家菜都没了,村里头又把路封了,那几天只能吃过年剩下的两三个菜。家里人就都说,早知道在家呆这么久,咱们应该多预备点菜、多买点肉啊!他们说着说着,我就唱起来了。
《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
这首改编的一种西北民间音乐,叫“花儿”,原曲《雪白的鸽子》是我们西北的娃娃从小都会唱的。因为我唱歌弹琴一直很随意,这首也是只录了一遍,录到最后,奶奶入镜了。大家都看见我在视频最后问了奶奶一句“好听吧?奶奶”,其实她耳朵有点背,没听见我说什么,她看我坐在院子里头,就吆喝我去帮她干活儿。
这段时间我其实唱了很多,《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还有《防疫农业摇滚》、《防疫·宣传标语记录》《疫情·民间愚人愚事》……结果在网上挺受欢迎,大家都说我火了。但我说心里话,我真没当回事儿,“火了”也不会影响到我什么。转发、评论我看得不多,本来我平时也不怎么长时间抱着手机看,我们这天很蓝,院子很大,有意思的事可多了。
村子里飘来的气球
但我光呆在家也还是会无聊嘛,就又想唱一些更好玩的,比如外语版西北民歌。
唱这个一方面是因为很多人看了我的视频,说很治愈,觉得我给他们带来了欢乐,那我就想,既然大家都很焦虑,我就发挥自己从小到大的逗乐体质,让大家伙一块开心开心吧。
再有我本来也觉得我的歌有更多可能性。像“西北花儿”,本身它就流传了几百年、几千年,它和美国老三角洲地区的布鲁斯很像,跟非洲音乐也很像,不管是节奏上,还是旋律上,还是歌词,全世界的民间音乐都有共通之处的。所以我其实早就计划着露这么一手了。
大家现在看到我唱了英语、日语版西北民歌,都说有意思,这才哪到哪,这只是开了个头,接下来还有爱尔兰语、尼日利亚语版的。我本来也挺有语言天赋呢。
西北民间音乐用日语唱出来什么感觉?
后来有电视台联系我,让我创作一首写给医护人员的歌。但怎么说呢,我这性子,自由创作、即兴创作习惯了,如果别人让我写什么,我反而还不太乐意,而且也少点灵感。
我就发微博问了一下大家,想“众筹”歌词。评论区给我出了好些主意,但我觉得没人懂我的点。这种反而把我刺激着了,我当天就把歌写出来了。
因为我亲姑姑去武汉支援了,这首歌我就写的她。我写“甘肃有个大夫叫霞霞”,我姑姑叫张荣霞,我们叫她霞霞,然后再写“中国已经有很多大夫叫霞霞”,最后又回到姑姑这里。
张尕怂的姑姑(左)在武汉优抚医院
我姑姑是我们家骄傲啊。她代表我们市中医院呼吸科,到武汉优抚医院做医护志愿者,已经投入工作半个多月了。我们每天都有联系,听她说优抚医院现在改成了传染病收治病区,有全国各省派来的医疗队,光医护人员就1000多人,9个人一组,12个小时一倒班。
我这几天一直在筹备,想联合几个朋友做点小公益,给优抚医院捐点东西。我们县其实一直有人做这个事,就是援助一线,有个新闻是“甘肃贫困县村民捐17吨黄瓜给湖北医院”,说的就是我们这。还有我五爷的儿子和他们镇上的一帮村民,也一块捐过很多的蔬菜水果,直接给开车送武汉去了。这都是我这叔叔挨家挨户走,这家捐一点,那家捐一点这么凑来的。
02
人声我录,鸡叫我也录,
风吹草动都被我记录下来。
尕怂不是我本名,我的姓名年龄是个小秘密,但我小名可以告诉你,叫红旺。
我们家兄弟姐妹四个,我叫红旺,我姐姐叫玉红,我弟弟叫财旺,我妹妹叫旺红。这回过年嘛,大家都在老家。头几天每个都表现得很好,还知道帮妈妈、奶奶干点活,结果疫情隔离,在家呆时间长了,床都起得越来越晚。
是我弟弟先反映的,说这不行,咱们召开个家庭会议吧。其实就跟平常一样,大家一边看电视,一边唠唠闲话。但因为我妹妹是会计,她不自觉就把这个“会议内容”记下来了。
“红旺早起叫人,表扬!但是太懒!!!批评!”
记录很重要的。像我只要一回到老家,手里绝对拿两个东西,一个是录音笔,一个是小DV。基本上我走到哪,录音笔跟到哪,它一直开着,风吹草动都被我记录下来,人声我也录,鸡叫我也录。这些东西都被我加到音乐里面去了。
你想一想,十年前我们这个村子是什么样子?全都记录在我硬盘里边。包括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关于他的所有影像记录我都有,他们老一辈年轻时做过哪些事,我们儿孙辈小时候什么样子,他全部跟我讲,这些我都记下来了。这一点我做得很好。
我爷爷是我最重要的偶像,他年轻的时候是我们这儿唱小调唱得最好的。
还有我奶奶,我所有专辑里面都有我奶奶的声音。
张尕怂的奶奶
我奶奶现在是我们村第一个上电视的。去年CCTV-7来拍我,她上镜了。我奶奶也是我们村第一个上大荧幕的,因为我有部纪录片她出镜了。而且她可以说是这整部片子的核心,是最重要的主角。
为什么这么说?在我们老家这里,你放眼望过去,周围全都是大片大片的戈壁滩,人烟极少,每家每户也住得很远。平常全家人都出去干活了,可能方圆几公里,就只有她一个老人在房子里住着,她守护我们整个家的乡愁。往大了看,她还守护着我们所有在外游子的乡愁。
我奶奶很有智慧的。她唱歌好听、画画也好,手巧。我开了家店叫“尕铺子”,卖一些古着,里面的布料全是我奶奶做的。我奶奶做的东西很波普的。
奶奶的画和手工门帘
我们家店在云南大理。但不在大理古城,在一条最老的古街上,叫龙尾街。街坊住的大都是90岁100多岁的老祖奶奶。家门口一年四季有苍山上源源不断流下来的溪水。每年我有两三个月会回甘肃采风,再有三个月在外面演出,其余大多数时间就陪老婆孩子呆在大理。
我老婆,我老婆比我嗨多了,比我有意思多了。我这方面只是皮毛,她才叫有魅力有磁场,浑身用不完的能量,每天都很积极、很高兴的。前几年我们刚去大理的时候,她在一个庙里,跟住持和尚一拍掌一拍肩就聊起来了。她名字叫常乐,知足常乐。所以她也是我偶像。
尕怂和妻子常乐
我们家人都会唱爱唱,那肯定的,这种东西与生俱来。我在我妈肚子的时候我妈就唱秦腔。我做音乐首先肯定受爷爷奶奶影响,然后也受我们整个村子的人影响。
还有我最大的偶像就是那些六七十岁、七八十岁的老艺人、老前辈。之前我到青海采风去,认识了一位叫刘延彪,还有在甘肃认识的贾福德老师傅,我特喜欢他们。听他们唱的时候吧,你就感觉你像在看一本历史书一样。
他们都是高水准的,在我看来比庙里和尚都有智慧得多的多。他们不经意说的很多话我一直记到现在。像“高高山上一清泉,流来流去几千年,人人都吃泉中水,愚的愚来贤的贤”。真的,你品品,这个东西对我影响非常非常大。
年前央视节目组拍摄张尕怂采风学艺
采风很快乐的,我以我们家为根据地,往四周跑,坐大巴到了一个村子就下车,一边走一边记录。有时候可能光听老头老太太聊天就蹲一下午。要说怎么找到这百来位民间艺人的,其实也很简单,边走边唠边打听,问问镇子里谁最会唱?就直接找到他们家门口了。
所以说我写歌全是这样记录来的,我以这儿为土壤。现在很多情情爱爱的流行歌它肯定不这样吧,那得谈多少次恋爱才能写那么多的歌?
我也只喜欢民歌。近几十年中国人创作的歌,有一些批判性的,或者有观点的我还挺喜欢,其他大多数我都不听。感觉唱这种歌很累。唱民歌不一样,它是有气的,有土地给你的气。你唱的时候整个人眼神、心神是开的,这种感觉没法说,可放松了。
03
你给我根棍儿,绑个绳,
我都能给你弹出个旋律来……
我家乡在甘肃白银靖远县,从小塬上长大的。
你想我们那种很偏僻的小山庄,信息得有多封闭。初中之前我基本上听的都是“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那种,外面已经流行了好几年,然后才传到我们这里的歌。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学校转来一个转学生,他爸是外面大城市的包工头,所以他就比我们先有摇滚音乐听。因为他我直接从《流浪歌》跳到“魔岩三杰”了。所以初中就买了吉他,高中弹吉他,那时侯开始胡乱写歌。上了大学,组乐队搞乐队,才正式把自己家乡的东西加进去,然后一发不可收拾,一直这么走到现在。
因为我比较喜欢弹拨乐器,什么我都弹,冬不拉、三弦、吉他,你给一根棍儿上面绑根绳儿,我都可以弹出旋律来,给你整一首。
张尕怂巡演时
在西北这一块,三弦、板胡、二胡这几个乐器是比较常出现的。其实三弦在北京、河北都有,在苏州、浙江还有平弹小三弦,在京剧、越剧里面用的是中三弦,我们用的是大三弦。
西北的民间音乐,其实我更喜欢叫它根源音乐。它曲种也很多,光我目前采风学习到的就有:凉州贤孝、河州贤孝、西宁贤孝、道情、青海的越弦平弦、皮影戏、眉户戏、秧歌、秦腔、花儿、打搅儿、兰州鼓子、宁夏坐唱、陕北民歌、陕北说书、秦安小曲、通渭小曲、新疆汉族小曲子、河西走廊一代凉州肃州瓜洲的小调、各村的社火小调、各类杂调。
花儿的话起源于甘肃河州,现在也流传于甘肃、青海、宁夏、新疆。花儿六百年前就有了,根据音乐特点又能分河湟花儿、洮岷花儿和宁夏六盘山的干腔花儿。
我每年都在西北各地的“花儿会”采风。比如农历四月八的甘肃临夏松鸣岩“花儿会”,那是真音乐盛会啊,三天时间几十万人在那里即兴对唱,太太太太太好玩儿了,比音乐节牛多多多多多了。
张尕怂在松鸣岩花儿会
之前我在花儿会碰到了苏阳。他在那种场合就没法玩儿。苏阳现在算是很有名的西北民谣歌手吧,早期他也对我也有很大影响,但我看了《大河唱》之后,我觉得导演不懂西北的音乐。这话我也敢当着导演面说。
因为我实在是拜访过太多太多民间高人了,我就觉得他没找到根儿上。他片子里最大的亮点是那个陕北说书人,他骨子里那个劲儿在,而且他也有比较反派的东西,但这种反派是好的。
《大河唱》中的陕北说书人刘世凯
我最近唱的主要还是贤孝,它是说和唱生活趣闻、孝子贤女,当然还有一些没脑子的愚人愚事,这都是唱出来教化人心的。
贤孝现在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前基本上西北人都会哼个一两句,现在95后、00后那肯定是接触得少了。你要说在二十年前,那就是全民文化啊,以村或者乡为单位,都有自己的剧团。那时候有类似民间艺术家的角色,也有拜师学艺的说法。
但像现在贤孝在甘肃武威,大都只是盲人在唱。我前几天去采风,问过为什么都是盲人在唱?人家说,哪个正常人还会学这种东西啊,大家慢慢对这类音乐已经不喜欢了,喜欢听流行的。
不过我也发现另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就是快手、抖音慢慢火起来之后,有一些民间艺人也会在上面唱了。我上次去武威,有个冯兰芳师傅,他很会玩直播,也会叫老铁老铁,我觉得很逗。
凉州贤孝民间盲艺人 冯兰芳(左)
2011年我开始在国内巡演,基本上看我现场的人都很喜欢。很有群众基础。
我是觉得每个人对民间音乐的感情应该都是与生俱来的,只不过很多人忘记了。所以为什么总说记录很重要,很多人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听过的音乐是什么样子,有多好听、多宝藏,但记录就能把他们的回忆给唤起来。
全世界的根源音乐也都是一家,音乐是互通的。我去年跟一个俄罗斯音乐人,他叫lkarushka,我们俩一起跑了全国37场巡演。他做电子乐,我弹三弦,本来根本搭不上边儿,但我们都很喜欢民歌。有一次演出,他就唱他家乡民歌,我唱我老家的民歌,他唱的什么我完全听不懂,我唱什么他其实也听不懂,但毫无违和感,特别好听。
张尕怂和lkarushka
所以我一直也没把自己唱歌当创作。我从不抬高也不去抹黑,只是本本分分地如实记录。民间音乐跟时代最容易呼应。有一些朋友们也别看不起民间音乐,觉得土,这是真的历史,是音乐的祖宗。
但我知道这个不是说所有人他都会接受。有人喜欢就有人讨厌。今天喜欢我的,改日可别骂我。今天讨厌我的,改日你们多听几遍我的歌吧,会上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