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学:夸目者尚奢——论司马相如赋产生的主客观因素

赋是汉代“一代之文学”,司马相如赋代表汉代赋体文学创作的最高成就。王世贞《艺苑卮言》说相如赋“材极富,辞极丽,运笔极古雅,精神极流动。长沙有其意而无其材,班、张、潘有其材而无其笔,子云有其笔而不得其精神流动”。在中国文学史上,相如之于赋,犹如司马迁之于文,李杜之于诗,苏辛之于词,汤显祖之于戏曲,曹雪芹之于小说,是有标志性意义的人物。相如赋的产生,有主客观两方面的因素,与赋的文体特征密切相关。或者说,赋的文体特征与司马相如的性格特点吻合,故相如长于赋,这是相如赋产生的主观因素。赋的文体特征与相如所处时代的社会风尚、学术风气吻合,故赋兴于汉初,而盛于武帝朝,这是相如赋产生的客观因素。本文拟从赋的文体特征、司马相如的性格特点和武帝时代的社会风尚三个方面,探讨相如赋产生的主客观因素。

诗、文、赋、词、曲、小说,是古代中国最重要的六种文体。某时代盛行某种文体,即所谓“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与文体特征有关,与时代风尚有关,即该文体的文体特征与此时代的社会风尚正相吻合;某人擅长某种文体,亦与文体持征有关,即该文体的文体特征与此作家的性格特点正相吻合,即所谓“文如其人”是也。因此,探讨相如长于赋,武帝时代盛于赋,讨论相如赋产生的主客观因素,应从赋的文体特征说起。

概而言之,赋的文体特征,约有三端,即铺陈、颂赞与巨丽。

就创作方法言,赋体文学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铺陈。故古代学者多以“铺”释“赋”,如挚虞《文章流别论》说:“赋者,敷陈之称,古诗之流也。”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说:“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刘熙载《艺概·赋概》说:“赋,诗之铺张者也。”“诗言持,赋言铺,持约而铺博也。”“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作为文体的赋,其创作方法上的铺陈特点,与作为《诗经》“六义”之一的“赋”,有明显的渊源关系。一般认为,作为文体的赋,源于《诗经》“六义”中作为创作方法的“赋”。古代学者诠释“六义”之“赋”,亦多以“铺”训之,如《周礼·春官·大师》郑注:“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刘熙《释名·释典艺》云:“赋,敷也,敷布其义谓之赋。”钟嵘《诗品序》说:“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朱熹《诗集传》说:“赋者,铺也,铺陈其事而直言之也。”作为创作方法,就赋、比、兴三者比较而言,赋的独立性最强,比、兴次之。即一篇文章全用赋法,虽然“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但作者毕竟能够在不借助比兴方法的情况下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读者也能明作者的创作意图,故其能从一种创作方法发展成为一种独立的文体。若一篇文章中“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即文章主旨过于隐晦,读者不明作者的真实意图。所以,比、兴的独立性较差,一篇文章如果专用比兴,往往导致主题不明,因此常常需要用赋法来点明题旨。所以,它们始终只能以创作方法的形式存在,而不能发展成为一种独立的文体。

就创作内容言,与其它文体相比,赋体文学的重要特征是颂赞,即通过铺陈方法实现颂赞的目的。虽然如班固《两都赋序》所说,赋的内容“或抒下情以通讽谕,或宣上德以尽忠孝”,即兼具美刺两面,既有颂赞,亦有讽谏。学者亦曾努力发掘赋的讽谏意义,如司马迁说:“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要其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子虚》之事,《大人》赋说,靡丽多誇,然其指风谏,归于无为。”但是,事实上,确如扬雄说,赋是颂赞多于讽谏,有“劝百讽一”、“劝而不止”的特点。如《法言·吾子》说:“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汉书·扬雄传》载:“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王充《论衡·谴告》亦说:“长卿之赋,如言仙无实效;子云之颂,言奢有害,孝武岂有仙仙之气者?孝成岂有不觉之惑哉?然即天之不为他气以谴告人君,反顺人心以非应之,犹二子为赋颂,令两帝惑而不悟也。”汉赋之所以长期受到古代学者的批评,是因其“没其风谕之义”;之所以受到现当代文学史家的指责,是因其对封建统治者歌功颂德。实际上,无论是颂赞或是讽谏,都应该是文学表达的内容,不应有主次高下之分,关键在于作家在颂赞或讽谏时所持的心态,即是真心实意或是虚情假意。是真心实意,就应该肯定;是虚情假意,是阿謏奉存,就应该否定。这是我们评价相如赋时应当特别注意的。

就艺术风格言,赋体文学最明显的特征是巨丽。汉人评论赋体,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之一,就是“丽”。如汉宣帝说赋体“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扬雄《法言·吾子》说:“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王充《论衡·定贤》说:“以敏于赋颂,为弘丽之文为贤乎?则夫司马长卿、扬子云是也。文丽而务巨,言眇而趋深,然而不能处定是非,辩然否之实。”汉代以后之学者亦常以“丽”论赋,如曹丕《典论·论文》说:“诗赋欲丽。”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论“立赋之大体”说:“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此立赋之大体也。”皇甫谧《三都赋序》说:“然则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极美;触类而长之,故辞必尽丽。然而美丽之文,赋之作也。”值得注意的是,汉人论赋之“丽”,是“巨丽”,是“绝丽”,是“弘丽”,是“侈丽钜衍”,不是“细丽”。两汉以后的学者亦一再强调此点,如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说:“若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李白《大猎赋序》亦说赋“辞欲壮丽,义归博达”。胡应麟《诗薮》内篇卷一说:“骚以含蓄深婉为尚,赋以夸张宏巨为工。”刘熙载《艺概·赋概》说:“《楚辞》按之而逾深,汉赋恢之而弥广。”或“大”、或“壮”、或“宏”、或“广”,皆在突出其巨大恢宏的特点。

赋的基本特征是铺陈、颂赞与巨丽。铺陈是其手段,巨丽是其特色,颂赞是其目的。即以铺陈之手段创作巨丽之文辞以实现颂赞之目的。

文如其人,人亦如其文。此即刘勰《文心雕龙·体性》所谓“各师成心,其异如面”是也,故刘勰评文,谓“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沈寂,故志隐而味深”,此就文人性格与文章风格言之。其实,进一步考察,我们认为,文人性格与文体特征亦大有关系,有的人擅长诗,有的人擅长文,有的人擅长赋,皆是因为其人的性格特征和其文体的文体特点相吻合的缘故。

就赋体而言,如上所述,赋的文体特征是“巨丽”,是沉博绝丽、侈丽闳衍、丰膄华赡,是巨、侈、富、丽。与“巨”的特点相适应,能创作和欣赏赋体之人,必然是胸襟开阔、气势不凡、了无牵碍、大气磅薄的“非常之人”,拘文牵俗、动如节度、心胸狭隘、沉寂气褊之人,既不能创作赋,亦不能欣赏赋。故司马相如论“赋家之心”,特别强调“苞括宇宙,总揽人物”的创作心胸,以为如此方能达到“控引天地,错杂古今”的创作目的。与“丽”的特点相适应,创作和欣赏赋体之人,必然是生活豪奢、崇尚华丽、讲求排场、追求绮艳、推崇富庶之人,俭朴节约、清枯寒涩之人,既不能创作赋,亦不能欣赏赋。如屠隆《王茂大修竹亭稿序》说:“浮华者语绮,清枯者语幽。”薛雪《一瓢诗话》说:“寒涩人诗必枯瘠,丰膄人诗必华赡。”为人浮华、丰膄的作家,才能写出华赡、绮丽的作品;为人寒涩、清枯的作者,其文亦有清幽、枯涩的特点。因此,创作和欣赏以“巨丽”为特点的赋体,皆需要特别的心胸和气度,如刘熙载《艺概·赋概》说:“学骚与风有难易。风出于性灵者为多,故虽为妇人女子无不可与;骚则重以修能,娴于辞令,非学士大夫不能为也。赋出于骚,言典致博,既异家人之语。故虽宏达之士,未见数数有作,何论隘胸襟、乏闻见者乎?”因此,赋体是古代中国所有文体中创作难度最大的文体,亦是最能呈现作家才华的文体。胸襟狭隘者,闻见不博者,沉寂气褊者,清枯寒涩者,既不能创作赋,亦不能欣赏赋。

基于上述观点,景帝何以不好辞赋、武帝为何热衷辞赋、相如为何独擅辞赋等问题,均可获得妥帖解释。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司马相如“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后来,汉武帝“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经杨得意推荐,相如奏《上林赋》,“天子以为郎”。此段文字,有以下问题需分别讨论。

首先,汉景帝为何不好辞赋?景帝之为人,史书记载不多,然历史上常常“文景”并称,故可从文帝之性格推知景帝之情性。据《史记·文帝纪》载:“孝文帝从代来,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狗马、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上曰:百金中民十家之产,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上常衣绨衣,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帏帐不得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欲为省,毋烦民。”应劭《风俗通义·正失篇》亦说:“文帝遵汉家,基业初定,重承军旅之后,百姓新免于干戈之难,故文帝宜因修秦余政教,轻刑事少,与之休息,以俭约节欲自持。”其时以黄老之术治国,史称:“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黄老之术,崇尚节俭,推尊节欲。荀悦《两汉纪·孝景皇帝纪》赞曰:“汉兴,扫除苛政,与民休息。至于孝文,加之恭俭,孝景遵业,五六十载之间,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周云成、康,汉称文、景,美矣。”文、景二帝,其为人以恭俭节欲著称,其时盛行的黄老之学正与君王的性格吻合。故历史上所谓的“文景之治”,实为“俭约节欲”之治。

在文、景时期以俭约节欲为特点的社会背景下,以“巨丽”为特征的赋体自然就颇遭冷落。故《文心雕龙·时序》说:“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经术颇兴,而辞人勿用。贾谊抑而邹枚沉,亦可知已。”据《汉书·枚乘传》载:“景帝召拜(枚)乘为弘农都尉,乘久为大国上宾,与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乐郡吏,以病去官。复游梁,梁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汉初的两大赋家,枚乘不应诏为弘农都尉,司马相如不乐为武骑常侍,皆愿从诸王游。文、景时的“辞人勿用”,“景帝不好辞赋”,辞赋遭遇冷落的情形由此可见。

汉初宫廷“辞人勿用”,赋家常常“以病去官”。所以,汉初的赋体创作中心,不是在文、景二帝的宫廷中,而是在几个诸侯王的王府里,如吴王刘濞、梁孝王刘武和淮南王刘安的王宫,就是当时著名的赋体文学创作中心。值得注意的是,这几个诸侯王都以经济富庶和生活豪奢著称,其中以梁孝王为最。据《史记·梁孝王世家》载:“(梁)孝王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得赐天子旌旗,出从千乘万骑。东西驰猎,拟于天子。出言跸,入言警。招延四方豪杰,自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梁多作兵器弩弓矛数十万,而府库金钱且百巨万,珠玉宝器多于京师,孝王未死时,财以巨万计,不可胜数。及死,藏府余黄金尚四十余万斤,他财物称是。”《西京杂记》卷三亦说:“梁孝王好营宫室苑囿之乐,作曜华宫,筑免园。园中有百灵山,山有肤寸石、落猿石、栖龙岫。又有雁池,池间有鹤洲凫渚。其诸宫观相连,延亘数十里,奇果异树,瑰禽怪兽毕备。王日与宫人宾客弋钩其中。”其富庶奢靡如此,确与文、景二帝“自衣弋绨,足履革舄,集上书囊以为殿帷”的俭朴生活,大相径庭,宜乎其成为西汉初年最重要的赋体文学创作中心,故司马相如、枚乘等赋家皆乐从之游。梁孝王本人亦好辞赋,据《西京杂记》卷四载:“梁孝王游于忘忧之馆,集诸游士,各使为之赋。枚乘为《柳赋》,……路乔如为《鹤赋》,……公孙诡为《文鹿赋》,……邹阳为《酒赋》,……公孙乘为《月赋》,……羊胜为《屏风赋》,……邹阳为《几赋》,……韩安国作《几赋》,不成,邹阳代作,……邹阳、安国各罚酒三升,赐枚乘、路乔如绢,人五匹。”梁孝王如此,其他如吴王、淮南王亦大体类似。可以说,经济上的富庶和生活上的豪奢,正是这几个诸侯王府成为当时赋体文学创作中心的前提条件。

至汉武帝时,赋体创作中心由诸侯王府转移至武帝宫廷中,此与武帝之为人和性格大有关系。武帝之为人,据东方朔说:“今陛下崇苑囿,起建章,左凤阙,右神明,号千门万户;木土衣缇绣,犬马被缋罽,宫人簪瑇瑁,垂珠玑,设戏车,教驰逐,饰文采奇怪;撞千石之钟,击雷霆之鼓,作俳优,舞郑女。上为淫侈如此,而欲民不奢佚,事之难也。”司马桢《史记·武帝本纪·索隐述赞》亦说:“孝武纂极,四海承平。志尚奢丽,尤敬神明。坛开八道,接通五城。朝亲五利,夕拜文成。祭非祀典,巡乖卜征。登嵩勒岱,望景传声。迎年祀日,改历定正。疲耗中土,事彼边兵。日不暇给,人无聊生。俯观嬴政,几欲齐衡。”汉武帝之奢靡纵欲,与文、景二帝之俭约节欲不同,与汉初梁孝王等人近似。这样一位雄才大略、好大喜功的“非常之人”,必然与梁孝王一样,热爱繁富铺陈的赋体文学,故以安车蒲轮迎枚乘,见相如赋而慨叹“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其时之赋作,亦多是赋家追随武帝游观宴乐时所作,如据《汉书·枚皋传》载:“(皋)从行至甘泉、雍、河东,东巡狩,封泰山,塞决河宣房,游观三辅离宫馆,临山泽弋猎射驭狗马蹴鞠刻镂,上有所感,辄使赋之。”

武帝本人是赋体创作的积极推动者,武帝时代是最适合赋体创作的时代。在当时,“现实生活的极大拓展,观念世界的纷纭繁复,社会风气的侈靡奢华,这三个方面反映到汉代文艺上便形成了一个极为显著的特征:繁富铺陈”,汉赋就是这种文艺特征的典型代表。武帝时代以大为美,是赋体创作的审美背景。汉王朝结束了春秋战国长达五百年的分裂割据局面,建立起高度集中的大一统国家,国家之大实乃前所未有。武帝时期,开疆拓土,东平朝鲜,南平南越,西辟西南夷,北定匈奴,国土面积大大扩大了,大汉帝国的声威远播异域,西域文化传入中原,这大大开阔了人们的视野,扩展了人们的胸襟,使人们第一次认识到国家之大,世界之大,大的观念进入汉人的审美意识,以大为美成为一时之时尚。以大为美,在汉初就稍显端倪,如据《史记·高祖本纪》载:“萧丞相营作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高祖还,见宫阙壮甚,怒,谓萧何曰:天下匈匈苦战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萧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遂就宫室。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高祖乃说。”汉初君臣已有“壮丽”显威之意识。至武帝时,丞相公孙弘“常称人主病不广大”,所谓“广大”之主,即司马相如所说的“非常之人”。在汉代上升时期,人们以“横八极,致崇高”为人生最大快乐,以为“观六艺广崇,穷道德之渊深,达乎无上,至乎无下,运乎无极,翔乎无形,广于四海,崇于太山,富于江河,旷然而通,昭然而明,天地之间,无所系戾”,苟如此,“其所以监观岂不大哉”。在他看来,“囚之冥室之中”的生活是不幸的,因为“凡人所以生者,衣与食也。今囚之冥室之中,虽养之以刍豢,衣之以绮秀,不能乐也。以目之无见,耳之无闻。穿隙穴,见雨雾,则快然而叹之,况开户发牖,从冥冥见昭昭乎?从冥冥见昭昭,犹尚肆然而喜,又况出室坐堂,见日月光乎?见日月光,旷然而乐,又况登泰山,履石封,以望八荒,视天都若盖,江河若带,又况万物在其间者乎,其为乐岂不大哉!”此种壮大之美不能容于“冥室之中”,必须到广阔的外部世界去寻找,故《淮南子·俶真训》说:“夫牛蹄之涔,无尺之鲤;块阜之山,无丈之材。所以然者何也?皆其营宇狭小,而不能容巨大也。”因此,“随一隅之迹而不知因天地以游,憾莫大焉。虽时有所合,然而不足贵也”。这种以大为美的观念,与司马相如强调的“苞括宇宙,总揽人物”的“赋家之心”是一致的;与汉代强大的综合国力、辽阔的国家版图、丰富的社会生活,是相适应的。汉赋之创作,即以此为背景的。所以,柳诒徵说:“赋体之多,尤为汉人所独擅,大之宫室都邑,小之一名一物,铺陈刻画,穷形尽相,而其瑰伟宏丽之致,实与汉之国势相应。”

赋体文学创作之兴盛,还与武帝时代的儒学独尊有关。黄老之术“以俭朴节约自持”,故在黄老之学占统治地位的时代,推尊黄老的文人,不善作赋,亦不能欣赏赋。在武帝时代,儒学独尊与赋体创作之兴盛同步出现,不是偶然的巧合,这是因为儒学与赋体之间有着密切的共生影响关系。大体而言,儒家尚文重礼,其对文学的重视和影响,远远大于法、道、墨诸家。儒家所讲礼仪之繁琐,与汉赋之繁富亦是很近似的,且二者皆重形式上的繁富铺陈。赋体文学创作方法上讲“推类而言”,与儒家的思维方法“推”,亦有明显的渊源关系。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说道家“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即指道家的简朴;说儒家“博而寡约,劳而少功”,即指儒家的繁富。儒学的繁富,是由其“推”的思维方法决定的。赋体文学“博而寡约”,这亦是由赋体“推类而言”的创作方法决定的。

总之,赋体文学之兴盛,端赖于经济之繁荣、生活之拓展、奢华风尚之盛行和儒学之独尊。文、景二帝不好辞赋,是因为其时不具备上述条件;梁孝王之王府和汉武帝之宫廷成为辞赋创作中心,是因为他们具备这种客观条件。能否作赋,能否欣赏赋,与创作者和欣赏者之心胸和性格有关。文、景二帝不好辞赋,与其俭朴节欲的性格有关;梁孝王、汉武帝之好辞赋,是由其夸饰奢靡的性格决定的。

以上论相如赋产生的客观条件,兹下讨论相如赋产生的主观因素。相如赋产生的主观因素,是指赋的文体特征与司马相如的性格特征吻合。相如为人,约而言之,有如下数端:

其一,相如为人风流放诞。相如一生经历,最为后人所訾议者,是“情挑私奔”和“窃赀卓氏”二事。其以琴心挑逗卓文君,“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并与之“驰归成都”。其“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等等行为,皆有放诞风流的特点。故嵇康《高士传赞》说:“长卿慢世,越礼自放。犊鼻居市,不耻其状。讬病避官,蔑此卿相。乃赋大人,超然莫尚。”《史记索隐述赞》亦说:“相如纵诞,窃赀卓氏。”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说:“盖长卿风流放诞,深于论色,即其所自叙传,琴心善感,好女夜亡。史迁形状,安能及此。”值得注意的是,司马相如对自己这一段“琴挑私奔”、“窃赀卓氏”的风流放诞之事,颇有自夸自炫之意。据考察,《史记》《汉书》之《司马相如列传》,大体皆沿袭司马相如的《自叙》。即《史》《汉》书里的《司马相如传》中“琴挑文君”的浪漫传奇爱情,皆出于司马相如的自叙生平。司马相如在自叙传里,津津乐道这段风流韵事,实有自夸自炫之意。或者说,在相如看来,此乃风流韵事,不只没有必要隐瞒,还可以炫耀。而唐代刘知几撰《史通》,却讥之为丑行。当代学者钱锺书先生却又将相如《自叙》比作西方的《忏悔录》,相如撰《自叙》,是否有忏悔之意,是值得怀疑的。其实,我倒是认为相如的自炫之想多于忏悔之意。“琴挑文君”,在相如本人看来是值得自炫之事,在后人看来却是丑行;在相如本人是风流韵事,在后人看来却是伤风败俗。其夸诞浮华之作风,由此可见一斑。

夸诞之人,其为文必有浮华之征,常有铺张扬厉的特点。如班固《典引》说:“司马相如洿行无节,但有浮华之辞。”《文心雕龙·体性》说:“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詹鍈《义证》解释说:“高傲的人总是倾向于夸诞,言过其实。司马相如的作品就是文理虚夸,而且辞采泛滥的。”方孝孺《张彦辉文集序》说:“司马相如有侠客美丈夫之容,故其文绮曼姱都。”

其二,相如为人奢靡浮华。他不忌言对奢华生活的追求,据《华阳国志》卷三《蜀志》载:“(成都)城北十里有升仙桥,有送客观。司马相如初入长安,题其门云: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也。”其生活亦甚重排场,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武帝“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副使王然于、过于、壶充国、吕越人驰四乘之传,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于是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欢”。蜀人以为宠,想必司马相如亦当以此为荣,因为这正实现了他“乘赤车驷马”的夙愿。再说,相如回成都,“家贫,无以自业”,“家居徒四壁立”,然其赴卓王孙之家宴,“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产生“一座尽倾”的效应,其华美丰赡、飘逸浪漫可知。其“窃赀卓氏”,得“僮百人,钱百万,及其(文君)嫁时衣被财物”,回成都后“买田宅,为富人”,其生活之奢靡浮华亦可略知。当他再度以中郎将身份至蜀,卓王孙又“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其富饶如此,居然还有出使受金之事(“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失官”),可见相如是一位奢靡嗜欲之士,不是一位清心寡欲之人,其对财富占有之欲望是很为强烈的。

文如其人,“浮华者语绮,清枯者语幽”,“寒涩人语必枯瘠,丰腴人诗必华赡”。相如为人奢靡浮华,丰腴纵欲,故其为文有“词绮”、“华赡”的特点,如《文心雕龙·诠赋》说:“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才略》说:“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入夸艳,致名辞宗。然覆取精意,理不胜辞。”《物色》说:“及长卿之徒,诡势环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

其三,相如为人具有浓厚的政治热情。对于一位大赋作家来说,浓厚而真诚的政治热情是必需的,因为大赋是以颂赞为特点的。拥有浓厚而真诚的政治热情,是创作以颂赞为特色的大赋的前提。相如一生,有两件事情最能体现其政治热情。一是出使西南夷,为汉王朝疆土的统一与拓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其出使西南夷发布的两篇文告,最能表现其政治热情。其一,言国家有难之时,“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皆摄弓而驰,荷兵而走,流汗相属,唯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义不反顾,计不旋踵,人怀怒心,如报私仇。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而与巴蜀异主哉?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其二,是对汉武帝的评价,当道德家指责汉武帝“疲耗中土,事彼边兵”时,相如则称道汉武帝是“非常之人”,其云:“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及臻厥功,天下晏如也。且夫贤君之践位也,岂将委琐偓促,拘文牵俗,修诵习传,当世取说云尔哉。必将崇论宏议,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乎兼容并包,而勤思乎参天贰地”。二是临终草封禅书。据史称:相如病甚,武帝使所忠往相如家取书,“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无他书。其遗札书言封禅事,奏所忠。忠奏其书,天子异之”。相如于《封禅书》中颂扬汉德说:“大汉之德,逢涌原泉,沕潏漫衍,旁魄四塞,云专雾散,上畅九垓,下泝八埏。”并力劝汉武帝封禅泰山。相如病免家居,仍著此书,说明他对汉王朝的政治热情是真挚的,对武帝的颂扬是发自内心的。

赋体文学是以铺陈之手段创作巨丽之文章以达成颂赞之目的。相如为人风流放诞,故其著文理侈而辞溢,有铺张扬厉之特点。相如为人奢靡浮华、博达宏阔,故其能为“巨丽”之文。相如为人具有浓厚的政治热情,故其能为亦愿为颂赞之文。概而言之,司马相如具备集汉赋创作之大成的主观因素。

总之,赋体文学之创作,以汉赋最具代表性;汉赋品类不一(骚体赋、大赋、抒情小赋),而又以大赋为典型。大赋兴于汉初,盛于武帝朝,流变于东汉,而衰败于魏晋以降。大赋之盛行于武帝朝,与汉武帝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审美、风俗等客观因素有关,与武帝之为人与性情有关。大赋创作集大成于司马相如之手,与相如之为人与性格有关。简言之,是武帝朝特定的时代风尚和相如独具的性情品格,鎔铸了相如赋,而这亦正是相如赋产生的主客观因素。

作者简介:汪文学,贵州民族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

文//来自于《中华文化论坛》2015年04期。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