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荣:陈凯歌的电影《霸王别姬》,充满了极端的恐同意识

每年4月1日,香港中环干诺道文华东方酒店门口都摆着不少花束,那是人们对张国荣的悼念。2003年的今天,他从这里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17年后的人们在谈起张国荣时,总爱提起他的《霸王别姬》,不论是他的京剧表演还是对同性恋世界的展现,都成难以超越的丰碑,也化为人们对他最深的记挂之一。

导演陈凯歌(左三)为张国荣(左一)、巩俐(左二)讲戏

2002年,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卢玮銮开设了“文学与影像比读”课程,张国荣受邀到课上演讲。他就“《霸王别姬》的结局”“两个主角之间的关系”“同性恋角色的演绎”等话题进行了真诚细致的讲述。

张国荣表示,导演在角色关系的失败处理是这部电影的瑕疵。他认为,陈凯歌一直有意规避“程蝶衣”与“段小楼”这两个男性角色之间的暧昧关系,从而使得两人关系并没有得到充分的表现。因此,这部电影在处理两位男主人公的关系时候,虽揭开了同性恋的爱欲世界,却又呈现出了极端的恐同意识。

本文摘自《光影的来处》,由活字文化策划出版。

张国荣2002年2月22日于港中大“文学与影像比读”课堂。张国荣早于1980 年就曾在李碧华编剧的香港电台电视剧《我家的女人》中,饰演景生一角;后来又在两部改编自李碧华小说的电影《胭脂扣》(1988 年)及《霸王别姬》(1993年)中饰演十二少及程蝶衣。张国荣的声色演技,令人印象难忘。这次讲座以十二少和程蝶衣两个人物为重心,张国荣从演员和读者的角度出发,与同学分享他对这两个人物包括对《胭脂扣》和《霸王别姬》的理解,以及戏里戏外的演绎心声。

而在我演绎的过程中,基本不受原著的局限,我以为演员应有开放的胸襟,而电影亦可以是独立于文字的,是一个开放的空间,演员可以透过全新的演绎给予角色另一番生命!

《霸王别姬》的结局处理

《霸王别姬》这电影的结局很吊诡,较之原著的结局相差甚多——原著是另一个“虞姬”菊仙死了,霸王段小楼“渡江”南来香港,数十年后重遇年迈的蝶衣,洗尽铅华的两人在澡堂里肉帛相见,只是他们都老了,一切暧昧的、似是而非的情感都淡了。

至于电影,则大刀阔斧地删了南来香港这一笔,只交代饰演“虞姬”的程蝶衣在台上自刎,而“霸王”段小楼喊了一句这个“女子”在现实生活里的小名,而后脸上浮现一抹充满悬疑的笑,一切就此打住。

其实电影这个结局是我跟张丰毅两人构思出来的因为我跟他经历了电影前部分的制作跟演绎,都有感在大时代的浪涛中,电影是难以安排霸王“渡江”南来的。毕竟,“文化大革命”这部分是很沉重的戏,经历了这段,实无必要像小说那样再安排他们年老的重逢,这会令“戏味”淡了。结局他俩只要凭着彼此昔日的感情和感觉忆起对方,轻轻带过就可以。

电影《霸王别姬》结局,两人戏台重逢

两个主角之间的关系

我与张丰毅一直着眼于两个角色之间的感情发展,尤其是蝶衣对师哥感情的变化:由起初蝶衣对师哥的倾慕;至中段师哥爱上菊仙,蝶衣仍固执地爱恋着师哥;到尾段,蝶衣年华老去,不复当年,然而与此同去的,还有他与师哥的一段感情。

程蝶衣与段小楼

所以蝶衣的死,总括而言有三个原因:第一是虞姬个性执着,要死在霸王面前。 故事中,蝶衣其实就是虞姬,虞姬也就是蝶衣,两人的命运是互相影叠的。 “霸王”既已无用武之地,与霸王演对手戏的“她”—虞姬,是再也不能苟延其情的了,故死也要死在霸王面前。

第二,蝶衣想以自杀来完成原著故事的情节。蝶衣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他喜爱舞台上那种热烈生动的演出,也只有舞台上与师哥合演“霸王别姬”时,他才能遂其心愿与师哥成为真正的一对。 舞台是蝶衣实现其梦想的地方。所以当蝶衣发觉在现实生活里,他与师哥没有了以往那种亲密的感觉时,他宁可选择以虞姬的角色来结束他的生命,做一场真正的“霸王别姬”。

吸食了鸦片的程蝶衣

第三,年华老去,蝶衣不能接受,选择自杀,因为他曾经是那么芳华绝代而又倾倒众生过。 由此可见,主角二人的感情根本无法走出“霸王别姬”这个典故的宿命,所以电影的结局让它回归原来的典故,是最合理和最具戏剧性的处理。

而且以程蝶衣的性情,他是怎么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爱情,霸王已无用武之地,要在他铅华尽洗之际苟延情感,是难堪的局面。现实生活里,程蝶衣是个放纵的人,却也因此,“她”不能接受现实走到恶劣之境。

拍摄《霸王别姬》期间,张国荣曾两度拜访梅兰芳墓地

再者,在我们理解中的“别(虞)姬”程蝶衣,是一个有梦想的“女子”,“她”向往舞台上那种热烈生动的演绎,也只有在舞台上,“她”才有最真实的生命。所以,让“她”死在舞台上,是最合理,也是最具戏剧性的处理。

虞姬与霸王

同性恋话题的演绎

小说版的《霸王别姬》,李碧华在同性恋这一主题上的表述和态度是比较明显、宽容和自然的。 然而陈凯歌改编的电影《霸王别姬》,却充满了极端的“恐同意识”,扭曲了同性恋独立自主的选择意向。

或许我的确是颠覆了《霸王别姬》这套电影的演绎。在同性恋这方面,就内在题材表述而言,我认为导演陈凯歌的取镜很压抑,过分压抑。无可否认,国内对这类题材的处理较敏感,陈凯歌有其苦衷,是基于避忌吧!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陈凯歌有许多因素需要考虑,加上他个人的成长背景,所以电影会有这样的表现。

此外,影片能否卖掉或公映都是影响陈凯歌怎样拍片的重要因素。很多人知道国内的政治审查很严,导致很多电影不能在国内上映。《霸王别姬》的题材敏感,故也纳入被禁之列。就算这部片后来在戛纳获得金棕榈奖,又在台湾获得金马奖,内地仍在禁映。 然而,只要看看京剧发展流程里的特殊状况,就会发现台上的夫妻皆是男人,这造就了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特殊感情。这是绝对合乎人性的。

然而陈凯歌在电影里一直不想清楚表明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而借巩俐(按:饰演菊仙)来平衡故事里同性关系的情节,这便提升了巩俐在电影里的地位。所以,作为一个演员,我只有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演好程蝶衣的角色,把他对同性那份义无反顾的坚持,凭着适当的眼神和动作,传递给观众。而某种程度上还是要注意怎样平衡导演对同性恋题取材的避忌。

菊仙、段小楼、程蝶衣

张丰毅在同性恋演绎的表现上,也很避忌。例如电影有一场搂腰戏,张丰毅被我抱着腰时,却紧张得全身在发抖!

程蝶衣搂住段小楼的腰

个人而言,我接拍一个角色,一定会事先挑选好,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在拍摄时因而有最投入的演绎。其实,早些年香港电台已要开拍电视版的《霸王别姬》,他们邀请我饰演程蝶衣,我考虑了很久,终于还是推辞了。

多年后我接拍《霸王别姬》这部电影,便可以完全把自己放开了,我以为一个演员应该义无反顾,为自己所演绎的角色创造生命,如此演员方可穿梭于不同的生命,亦让角色真实而鲜明地活起来。

我以为,如果《霸王别姬》的电影能忠于原著,把当中同性恋的戏作更多的发挥着墨,这套电影于同类题材电影而言,地位必定较我后来接拍的《春光乍泄》为高。

贵妃醉酒

张国荣与同学们的交流

讲座期间,同学们一连串的问题都围绕着张国荣与李碧华的合作展开。首先,有同学问张国荣在电影《胭脂扣》和《霸王别姬》里的演出,有否受到李碧华小说原著的限制?而他与李碧华如此相熟,会否反而局限了大家的合作?此外,他还想拍李碧华的哪部作品?

前两个问题,张国荣同样回答没有。他说李碧华写书有时候也是为了他。至于他在电影里的演绎,基本上不会受原著的限制。 他认为,电影可以相对于文字而独立,是一个开放的空间,演员应有开放的胸襟,且要不断开放自己,更新自己的演绎,然后给予角色另一番新的生命。

《光影的来处》内文

此外,张国荣表示很喜欢李碧华的另一部作品《青蛇》,可以的话,他想演许仙的角色。至于白蛇、青蛇和法海几个重要的角色应该找谁来演,张国荣认为DoDo (按:郑裕玲) 、巩俐和周润发都是很合适的人选。另外,张国荣又认为李碧华的作品一向都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的判断。就如“同性恋”这种敏感的题材,她也处理得十分“人性”。张国荣表示有机会的话他想把李碧华小说里最精彩的地方拍出来。 而他下一次最想做的就是当一个导演,这是他很久以来的一个心愿。

另外,同学亦问及张国荣在电影内外的阅读经验。作为一个演员,当他阅读李碧华的那两部小说时,会否因为自己要演绎其中某个角色,而不能以一个普通读者的心来阅读和欣赏作品,因而影响他对小说的理解?

《霸王别姬》片场

张国荣回答说不会。他说不管什么原因,阅读于他首先是一种享受,他会尽情投入其中,然后很快便会被书中描述的事物吸引。然后张国荣举出他阅读《红楼梦》的经验为例子,指出书中有许多细致的描写都十分引人入胜。此外,同一部作品,要是在不同的阶段阅 读,所得的体验都会不同。

只是作为一个演员,阅读时很容易便会把小说的文字影像化,这或许是演员的毛病。 而文字与影像是两种不同的媒体,两者本就存在分别。电影主要凭借光和影向观众传递讯息,因而没有书中描述的那种味道。所以由文字转化到影像的过程中,往往会有一种“味”的失却,这种“味”是文字所独有的味道。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