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
祁连文学杂志
QILIANWENXUEZAZHI
2020.04.13 星期一
作者简介
■卢建修:陕西人,原守备三师八团政治处干部,八团一机连乐队创始人之一,其创作的唢呐独奏《六盘山上迎红军》、歌曲《战士的青春年华》被宁夏自治区电视台录制播放。快板书《勇斗歹徒》先后被《解放军报》、《人民军队报》、《育才报》、《文苑》等多家报刊杂志刊登。连队演唱组先后被团、师、军区和兰州军区评为先进集体。军乐队被中央电视台录制报道,名扬全国。曾在《宁夏日报》、《陕西日报》及《革命英烈》等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传记等文学作品。卢建修现已退休在家。
桐花(散文)
原创/卢建修【特约作家】
童年,就像一页书签,夾在你人生巨著的中间,标示着你最为看重的那阙诗篇,总被最多品味、总是最多翻看。它像人生旅程一条刀刻般的记忆,每次触及,不尽唏嘘,五味杂陈,沉默无语。
每年清明前后,河边垂柳燕剪,桃李春风轻绽,牡丹樱花斗艳。此刻路边的桐树,枝桠挂满一串串花苞,在暖暖的春风里,仿佛一夜之间便哗啦啦竞相开放,华丽盛装、层林尽染,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赏赞叹,树树桐花灿若云霞,花香四溢清爽怡人。
总感觉,桐花不同于牡丹的国色天香,不同于桃花的妖娆艳丽,也不似樱花般柔情诗意,它的美,更多的是一份朴素淡雅,厚重大气,总是带着浓浓的山野风姿和乡土气息。远望,那高大繁茂的树枝,密密匝匝缀满淡紫色的花串,成为一道亮丽的街景。细看,单个花瓣长约一寸,绿色五角花柄,托举着一枚枚紫色风铃。那红白两色相互过渡的钟形身体,又好像一盏盏玉盅,蜜露佳酿浅盛,阳光丽日蜂鸣,一树紫玲悬挂,一片霞蔚蒸腾,氤氲成烟,曼妙如梦。一夜风雨吹来,一地落英缤纷,树下犹铺紫色地毯,枝头嫩蕾依序新绽,好一似雨妒落殘红,春风吹又生。
在老家叔叔的院子里,也有两棵桐树,一棵是青桐树,树身笔直光滑翠绿,心形树叶郁郁葱葱。一棵是泡桐树,有着高大伞状的巨形树冠,硕大如扇的叶子重重叠叠,枝繁叶茂,气势恢宏。记得儿时每年花期,我都会与发小伙伴卢胜利攀树摘花,树下嬉戏。及至花落,我们又捡拾一地花瓣,过家家、堆花房、铺花毯、迎新娘,沉浸在儿时童心童趣之中。
卢胜利并不姓卢,也并非叔叔所生,他是叔叔的外甥。卢胜利幼年丧母,孤苦伶仃,而叔叔年过五十尙未成婚,若大的院子单人单过。眼看成家无望,便将几十里外大白杨村的卢胜利过继入户,以备养老送终。叔叔是未出五属的门中长辈,我听爸爸讲,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每次都是叔叔背着我到二十多里地的城里看病。由此叔叔对我视如己出,关照有加,曾有意领养过继,但是父母于心难舍,遂后叔叔才将外㽒胜利过继入户。我们两家都在村外,对门而居,在村外仅有的几户人家中,大我两岁的胜利,是我小时候为数不多的发小和玩伴。
男孩子中,胜利属于那种胆子大、玩心重、会玩儿、点子多的娃娃头。春季,他教我们找根竹竿,绑上铁钩,一块儿钩槐花,摘榆钱儿,哭着闹着要大人蒸槐花麦饭,做榆钱菜饼。更多的时间是直接上树生撸槐花吃,常常被蜜蜂蜇得眉眼肿胀,五观变形,但仍矢志不渝,玩心不改。夏天,除了逮只了烤肉吃,我们几乎天天泡在西岸大涝池里戏水、打水仗。疯起来人涨心狂,两丈高的水岸,鼻子一揑、眼睛一闭,咚地一声直接跳下,溅得水花四散,赢得叫好一片。临了,胜利还教我们一起在浅滩处平移身体,将鱼窝晒太阳的鱼儿压在身下,然后用三根手指抓住鱼腮,再用马莲水草将捕获的鱼儿穿成串儿,最后光着膀子回家。每天在深达丈余的水中嬉戏,每次都会被大人教训臭骂一通,但每次看在有鱼吃的份上,大人也就吵过骂过训过、终会敷衍而过。秋天,农田瓜果成熟,我们更是天天野在外,晌晌不沾家。胜利总像踩过点、侦察过一样,带着我们迂廻于草林沟坎之间,偷瓜摘果、烧烤玉米、烤红薯、烤土豆。遇到雨雪天,胜利便拿出朴克牌,和大家玩儿升级、弥竹杆。小伙伴们风雨无阻地天天粘在一起,玩儿在一起,泡在一起,总是“乐不思蜀”,连吃饭都顾不上。但是,常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有好几回,我们刚刚进家门,家长和告状的已经棍棒伺候等待多时了。每当此时我们战战兢兢,默不作声,只待挨揍挨骂。每当此刻,胜利总是挺身担责,祈求放过伙伴。
六十年代初,家乡遭遇三年自然灾害,粮食连年欠收。家家户户拖家带口,人人都为粮食犯愁,想方设法寻找野菜充饥,免强糊口。胜利和叔叔一家两个男丁,饭量大,粮食紧,因此隔三岔五常来我家吃晚饭。饭后,叔叔总说他家宽畅,总爱背起我到他家,让我和胜利一起住。但每次我都会从叔叔脸上看出生活的艰辛和难以掩饰的无奈尴尬。
四月份,虽是春意盎然,但也是庄家人青黄不接最难熬的日子。早上我和胜利起床,没有早餐,大人们早已上工去了。打开房门,看到院子飘飘洒洒桐花散落一地,我顺便捡起嗅闻,被胜利看到,误以为我饿极生吃桐花。他随后也捡起一朵花咀嚼咽下。突然对我说:“想不想解馋”?我问有啥门道?他说“你别管,你去到你家拿把面粉,我给咱做油煎桐花饼吃”。听说有新吃食儿,我二话不说跑回家拿了半升(盛面用具)面粉,又和他一起上树摘下一大筐鲜嫩桐花,摘去花柄,掐掉花蕊,用井水洗净。我问他,咱这里从来没有人吃桐花,你到底会不会做桐花饼?他说在老家听人说过,但没做过。不过他看过我妈做过煎菜饼,大概差不多。在新鲜美食诱惑下,我毫不犹豫地麻利点火烧锅,他负责主厨操作。他先将面粉和成糊状,放上盐,再撒上葱花,然后抓一把桐花,放进面糊中拌匀,再捞出团成一团,摊在热油锅中,用锅铲轻轻圧扁。我边烧火边抬头观看,只见桐花饼见热油后,在锅里滋滋作响,饼子周身冒着小油泡,颜色渐渐变成古铜色。数秒之后用锅铲翻个个儿,刹那间饼子金黄油亮,香味四窜。本来就饿着肚子的我急不可耐,直咽口水。煎过七八个饼后,胜利看到我嘴馋难耐,便递给我一个桐花饼,“先尝尝,咋样”?我急忙添把柴,拢好火,狠狠地咬了一口新煎好的桐花饼。只听咔喳一声,哎呀!那个香、那个香中带甜、那香甜带糯,皮焦里嫩,简直无法形容。胜利焦急地问:“倒底咋样,说话呀”!我此刻已经语无伦次,无以名状。只是惊叹,这是我今辈子吃到的最香的饼。胜利笑嗔道:“肯定是饿疯了,说鬼话”。随后他也品尝,同样惊叹:还真是,香中带甜,香甜脆鲜,没想到这么好吃”。两人顿时兴起,将剩余的桐花全部煎成饼,大概有二十多个。
收拾好灶具,打扫完卫生,为了庆贺这次伟大的创举,胜利又兴致勃勃凉拌了一盘萝卜絲,偷偷倒了两小杯叔叔珍藏的西凤酒。“来,为咱俩胡怼乱懵做出从未见过的桐花饼干杯”!杯酒下肚,我顿时激动,站起身大吹大擂,咱这饼,全村人都没见过、没吃过,连想都没想到过。嗨!你可真不比那大厨子差。不是吹牛,你敢将它摆摊外卖,肯定一抢而空。哈哈哈……来!干杯!干……!两人正在发疯狂欢,突然有人敲门,胜利赶紧把门打开,原来叔叔领着胜利老家的大人来了。看见大人们一脸严肃的表情,我预感他们肯定有事,便礼貌地打声招呼,知趣地离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叔叔便来到我家告诉我,胜利昨天已经被他家大人带回老家大白杨村了。临走时他托付叔叔把一个纸质点心盒捎给我。我急不可待的打开盒子,看到里面装着四块桐花饼,还有一副他视为珍宝的朴克牌。想到天天不拆伴儿的发小,好心留下桐花饼,如今人却远去,不由顿时心酸。只听妈妈说,吃吧孩子,你叔给咱家还有一份呢。我咬下一口饼,吃着吃着,泪水汨汨往下流。
后来听父亲说,叔叔因自己家境贫寒,胜利又在长身体,饥一顿饱一顿怕影响孩子成长。再则孩子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他老家离城近,条件好点儿,对孩子以后前途或许有帮助。
在那个不通车、难通信的五十年代,几十里的荒郊野路常有野狼猞狸出没,对小孩子来说,这种一朝分別,真的实难再见。
一九六九年,听叔叔说胜利应征入伍,大后天就要离开。我非常激动,终于有了他的消息,而且是喜讯。我给学校请了假,一个人步行两个多小时赶到他家。胜利看见我,飞也似的跑过来,两人紧紧拥抱,彼此都流下苦苦思念的热泪。
“这么远的路,你怎么来了”?胜利边擦眼泪边问。我说东西方向新修了一条讲武店大路,路近了,也安全了。我们整整聊了大半天,直到天色渐晚,我赠送给他笔记本并夹了五元钱才恋恋不舍地和他分别。
二十多年过去,人到中年,为了家庭生活之重,男人们无一例外地匍匐于人间世俗烟火之中,原本那些童话般的往事,都会秘密藏在内心深处,无暇顾及。一九八四年四月,我从部队转业到西安北大街工商银行,上班第一天中午在饭堂吃饭时,突然有人喊我名字,我转身发现,原来是胜利。一阵惊喜,一阵拥抱,我感觉像在做梦,他也莫名惊诧,非常激动。在我办公室,他才告诉我他早已从部队复员,现在是这里员工大灶的大厨,但他又不无遗憾地说,他已被一个大酒店聘为大厨,后天去报到。刚刚相见,又将离开。虽然遗憾,但是好在一个城市,已经相逢,再见有期。双方都沉浸在重逢相叙的兴奋之中。
第二天,他早早来到我的办公室,打开一个热气腾腾的饭盒。我一看,居然是桐花饼。那份惊喜,那个激动,还像小时候那样,我急不可耐地拿起一个狠狠咬下一口。满口都是童年时的味道,满脑浮出童年时的场景。几十年的分别相对无语。我,吃着吃着,哭了。他,看着看着,流泪了。我们商定,每年桐花花开时相约相聚。
但是,第二年我没联系到他。第三年、第四年……依然没有他的消息。我预感情势不妙,便驱车前往他老家找他,邻居告诉我,胜利早在三年前遭遇车祸身亡,媳妇也已改嫁。回程路上,天空下起小雨,汽车时停时行,天雨时断时续,可我的泪,却无休无止,思忆绵绵无绝。
又过清明节,又见桐花开。院内的那棵老桐树,枝桠开满串串花蕾。心事,也像串串青蕾,在叹息中一天天的增多,心情,在思念中一天天的沉重。一季花期,一段奇缘,花开花谢,想念空然。年华渐远,青烟飘散,岁月无情地写下古老的结局和无奈的终点,就这么无情地摆在现在的眼前。
每次望着桐花,我总相信,每一个花蕾其实都孕育着一个平凡青涩的成长故事;那穗端盛开的桐花,年年花开花落,但总是依然如故地盛着昨日的陈酿,依然如故的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每年此刻,总有蜜蜂深入花蕊釆访,并将这昨日的辰露和花蕊之蜜,带向远方。
我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胜利是否感知桐花盛开的季节;是否听到桐花轻绽的声音;是否闻到桐花的绵长香味;是否珍藏着儿时那段童话般的故事;是否知道,每年相约花期,总有一缕祝福和思念,随着春风飘向天际,飘向遥远,带去四月暖暖的春风和深深的惦念。
供图/卢建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