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镜子》为例,从四个层面探讨塔可夫斯基作品的诗意表达

​在20世纪20年代,前苏联诞生了“诗”电影流派,以大胆脱离真实生活的写意性影像为主,强调画面的象征作用和寄予思想的表征作用,塔可夫斯基就曾被冠以“诗电影”作者称号,但特立独行的塔可夫斯基却对此嗤之以鼻,他认为诗意氛围的营造只是意识的容器,如果脱离了现实和时间写实主义,则其表现出来的效果只能是矫揉造作、装模作样。

正因为他把诗意氛围作为展示世界的一种工具,因此诗意表达便成为生命的哲学指南,其本源便建立在对生命意义的探究上,表现形式则是真实的影像还原。在1972年完成《索拉里斯》之后,1975年,他完成了一个剧本《一个白色的日子》(或称《晴朗的白日》),以童年的回忆为切入点,歌颂对他一生影响巨大的挚爱母亲。

之所以其后将名字改为《镜子》,源于费里尼电影《我的回忆》的影响,原本设计的三套方案中的两套都因为无法使影片提升到超越抒情回忆录的层次而作罢,从最终呈现的结果来说,塔可夫斯基将战争对人类生命状态的影响与回忆相结合,表现出导演与妻子、父母之间的关系,构成了影片鲜明的诗意表达。

不过,上映之后的《镜子》仍然因其深远的寓意风格和错综复杂的叙述结构而受到方方面面的批评,体现出特殊时期意识形态的不同,直到1980年该片才得以在海外发行,可谓命运多舛。但不可否认的是,影片中充斥着塔可夫斯基个性化的诗意表达,展示了忧伤、孤独的人物内心世界,从中能够体会到塔可夫斯基饱含意义的视觉冲击和隐秘的内心世界。

本文,我想从视觉表现、时空轮转、创新剪辑、诗性表达四个部分来全方位探究一下塔可夫斯基“生命哲学指南”的具体含义,作为一部”意义大于形式”的影片,那些诗意表达若隐若现、意境高远,只有将其与表现方式结合到一起,才能真正读懂塔可夫斯基的真实用意。

01、童年的记忆与画面建构起富有意境的影像诗学,折射母亲的隐忍与坚韧

童年回忆是一个人生命记忆中最为宝贵的组成部分,影片中田野中的木屋便是根据塔可夫斯基印象中儿时的样子搭建而成的。无论搬到哪里,对于童真的向往和父母之爱的留恋都如影随形,他将宁静的心灵一直放置在那个魂牵梦萦的故乡。

影片重建了塔可夫斯基深爱的童年生活,童年美好的时光从母亲坐在围栏上吸烟展开,陌生的访客来临,随意的攀谈,营造的便是母亲充满忧虑的孤单心境,这种精神状态不是简单的影像记录,而是随着一阵阵微风轻拂麦田,麦浪不停的翻滚,夹杂起对故乡的怀念与激动,这便是诗意的呈现方式。

塔可夫斯基对于心境的铺垫曾举过一个例子:当你走在大街上遇到一个路人时,两人目光相对,一眼千年,不知什么缘故会在你心中产生强烈的印象,路人引发你的心理,使之产生了某种情绪,这便是目光赋予的情感关联。

与文字的诗意相比,影像的魅力往往透彻心扉。影片中曾经无数次出现下雨的场景,记忆中燃烧的大火在雨中偃旗息鼓,母亲在细雨中赶赴单位,回忆中房间滴下的雨水,似乎雨水印证了角色心中的惆怅,这便是情感触及心灵的“质感”,风雨雷电这些生活中最基本的元素构成生活的真谛,构成不可磨灭童年记忆的真实氛围。

塔可夫斯基父亲曾因战争失去了一条腿,又因为别的女人离开了母亲和家庭,影片中的母亲形象坚定、隐忍,从未放弃对生活的渴望。其中有一幕关于她去陌生邻居家当卖首饰的剧情,高傲的邻居在镜子前俯首弄姿,表现的态度清冷,经济的宽裕给了她强大的心理支撑,于是她可以不留情面的要求母亲宰杀活鸡。而母亲声明她从未做过此类事情。镜头对准了她迟疑的面容,但在下一转场,她却表现出坚韧与果敢的态度。

母亲在塔可夫斯基心中永远是精神信仰的支柱,所以塔可夫斯基有过对母亲感人至深的表态:

“一想到母亲将会去世,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我将抗争,我将证明,母亲是不朽的!我要让别人相信她鲜明的个性和体验她的独到之处。内心的前提就是对性格做一次深入的分析,以期证明母亲是不朽的”。

然而,本片又不完全是对母亲的歌颂,塔可夫斯基通过个人感情的抒发转而描写人与人之间的宝贵情感,他因为对亲人爱的不够而感到愧疚,这份愧疚也在始终折磨他的良知,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无法释怀,这部影片虽然倾注了对母亲全部的爱,但同时也浓缩了一代人个体经验和公共经验的水乳交融。

02、时空的梦境转换方式,连接起现实与回忆,浓缩一代人个体经验与公共经验的融合

本片中采用了大量时空转换的方式形成独特的叙述结构,不同于同时期的戏剧电影、散文电影和诗电影,塔可夫斯基对于“雕刻时光”的理解体现在了包括梦境、想象、幻觉类的主观时间镜头和过去、现在、未来的客观时间镜头上,由此连接起现实与回忆。

本片中的多时空结构可以大致分为五个层次:现实时空、非现实时空、超现实时空、回忆时空、纪录时空。现实时空的典型案例便是儿子伊格纳特在导演家中打开电视机,看到了一段治疗口吃的实况转播;非现实时空则包含了想象和梦境,比如梦中的房间,导演喊出的“爸爸”,与之前提到的“妈妈”遥相呼应;超现实时空为跨越现实的交流,比如童年的导演与年老的母亲完成的对话;回忆时空为导演对于年轻时母亲的种种经历与自身写照的展示;纪录时空就如苏联红军横渡西瓦什湖,原子弹爆炸后获胜国庆祝的画面。这五个层次彼此交织,共同推动着剧情的递进,既展现出个人家庭关系的演变,又表明时代背景对于个人经历的强大影响力,体现的正是塔可夫斯基真实的经历。

影片中塔可夫斯基的母亲拒绝了父亲要求抚养孩子的要求,独自抚养两个孩子长大,由此导致塔可夫斯基缺乏父爱变得沉默、敏感,只能借助母亲对他深厚的爱聊以度日。他成长过程中并没有及时给予母亲足够的回馈,这也是他内心愧疚的真正起源。

本片充满个人经验的同时,融入了俄罗斯人民特有的公共经验,表达出一个时代的特殊回忆。那些经历过战前破碎童年的人们,在本片中都会感怀那份熟悉的童年景象,无论是插着野花的玻璃瓶,装满牛奶的陶罐还是幽暗宁静的走廊,这些瞬间会将回忆拉长、放慢、静止。母亲身上坚韧顽强的精神代表着俄罗斯民族不会被战争、瘟疫、灾害所摧毁,正是通过一点点美好瞬间的构建,塔可夫斯基实现了个体经验和公共经验的相互融合。

纪录时空的影像呈现作为支撑个人生活与历史回忆的基点,彰显出主观视角下的客观化呈现,构成历史记忆的主轴和中枢。如果没有宏大的时代背景融入,单纯聚焦于家庭悲剧,那么其中的感情色彩会过于沉痛阴暗,而一旦融入了民族情感,则表现出另一层深远的意境。

03、创新的剪辑编排方式,让影片向现代小说的精神靠拢,探索着人类内心的孤独与守望

本片拍摄的众多素材都是塔可夫斯基心中最珍贵和真实的场景,散落于他成长过程中的各个时期,但由于这些零散的点过于分散,因此没有一条清晰完整的主线一以贯之,塔可夫斯基曾经花费了很长时间进行剪辑,但20多个版本都无疾而终。他要求的并不是单个镜头的简单拼接,而是整体结构的改动,让段落之间很好的衔接,表现出严谨的逻辑性。

当时,他借鉴了法国新小说派代表人物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文学特点:使作品一脉相承的创作风格。王小波曾评价过杜拉斯的小说“叙事没有按时空的顺序展开,但有另一种逻辑作为线索,这种逻辑我把它叫做艺术”,也就是说现代小说会注重反复的修改,每一段、每一句都无数次进行重新安排,以此达到内涵的深化。

塔可夫斯基在无数次尝试之后,终于找到了其中的关键,他大胆地进行重新组合,没有想到最后一个版本的剪辑竟然“立住了”。塔可夫斯基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的结果,他曾写道“我过了好久都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奇迹”,由此可知,本片正是塔可夫斯基向现代小说精神靠拢的实验之作。

创新式的剪辑编排方式意味着让分离的场景与镜头自然的结合,使各个部分交互作用,宛如由血脉系统所联系,本片不断进行时光“雕刻”的过程其实就是塔可夫斯基对于时间性存在过程的勇于尝试,目的在于体现对人类内心情感的真实映射。

塔可夫斯基通过母亲内心的坚守更多折射出存在主义理念下对集体狂欢的批判。影片中的人物无时无刻不处于孤独之中,找不到情感宣泄的出口,儿子忙忙碌碌,家庭生活一片狼藉,和妻子也面临离婚的窘境,母亲的独居映衬出儿子的孤独,母亲经常给儿子打电话,却由于儿子事物繁忙而无暇多顾,母亲想要寻找情感的慰藉,却只能独自艰难地守望。儿子的孤独是卑微的,但母亲的孤独却是伟大的,这些主观镜头背后表现出的不是个体的伟岸,而是整个社会的慌张,人与人之间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这种彷徨无助的孤独正是为了达到最后全家人精神的团聚。

04、哲理化的独白、音乐与绘画,直面死亡的痛苦,实现全家人梦寐以求的精神团聚

塔可夫斯基深受诗人父亲的影响,从小学习音乐和绘画的经历让他对于各种艺术形式驾轻就熟,在他所有作品中,都会引用父亲写下的诗句、古典音乐大师以及绘画大师的作品,在本片也不例外,构成诗意表达的浓厚氛围。

本片的作曲家爱德华·阿尔捷米耶夫就曾说过“塔可夫斯基喜爱的作曲家只有一个,就是巴赫,没有第二个人。在他的影片中,一定要用巴赫的音乐,或是另一些古老的音乐大师的东西:蒙特威尔地、阿尔比诺尼。要有绘画就是莱奥纳多·达芬奇的。道理很简单:电影是门年轻的艺术,没有历史的根基,所以他有意识地要人为地确立这种根基。在这种意义上,他所喜欢的音乐和绘画提供了时代的连贯性”。

影片中有一个场景:一个孩子和军官发生冲突,画面切入苏联红军横渡西瓦什湖的景象,士兵们跨过沼泽,穿过河流,与此同时,配合塔可夫斯基父亲的诗作以及爱德华制作的电子音乐。诗作如下:“我不相信预兆,也不惧怕凶象,我从不逃避诽谤与怨恨,世界上并没有死亡。人人皆不朽,事事皆永恒,不论你是十七妙龄,亦或七十暮年。都不必惧怕死亡,世上只有真实与光明,没有死亡与黑暗。最终我们达到了海滨,我是其中一位拉网人,守望”不朽”的鱼群。在一座永不倒塌的房屋中,我要召唤所有的世纪,召唤它们进来,共建我的安居。于是,在我的桌上,你们的儿女与妻子同座,曾祖与曾孙共聚一堂”。

随着孩子爬上小山丘,一只小鸟飞来,画面推进到勃鲁盖尔绘画的宏大视野,其中巴赫的音乐为灰色的纪录画面增添了严肃与悲哀的氛围,绘画、诗作与音乐在画面中成为交相辉映的艺术形式,感受强烈艺术氛围的同时将影片的主旨和盘托出。

当父亲回到家中,两个孩子与父亲相拥哭泣,影片切入了达芬奇的画作《持杜松的年轻女郎》和一段咏叹调,塔可夫斯基说“我们很难描绘该画最后究竟在我们脑中留下了什么印象,甚至也无法很肯定地表示我们到底喜不喜欢那个女人,究竟她是惹人怜爱抑或讨人嫌恶。她既令人着迷又叫人讨厌,她的一切具有一种难以形容之美,同时又显得冷酷、疯狂。这一疯狂并非影射世界的浪漫与诱人;而是超越了善与恶,带着负面色彩的美,它具有一种堕落的元素,以及美的元素”。显然,音乐和绘画传递出超越艺术本身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具有强大的穿透力,想要表达的则是一家人团聚的喜悦和分离的伤悲。

塔可夫斯基一生都幻想着能获得父爱,并给予母亲更多的爱,然而这一愿望却始终未能达成,这部作品邀请了母亲出演,父亲给自己的诗作配音,实现了某种意义上全家人的团聚,这种团聚有些悲伤和无奈,却真实反映出塔可夫斯基对于和谐家庭氛围的向往,实现全家人梦寐以求的精神团聚。

《镜子》中的诗意表达并不是单一的哪一部分,而是由上述四个方面共同组成,这种诗意通过感觉和知觉进行传递,不同的人欣赏之后会产生不同的理解感受,这也是塔可夫斯基不愿进行电影解读和热衷于长镜头的原因,也即避免造成语义的单一以及表达方式的受限。影片中用画面和声音记录下的时间不会因时过境迁而消逝,构成了永恒的记忆,塔可夫斯基的愿望就此达成,他说“完成《镜子》时,多年来一直困扰着我的童年记忆刹那之间消失了,仿佛被融化了一般,至少我已不再梦见那栋许多年前我曾经住过的房子”,这可能就是电影的魅力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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