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人对诸行省采取宽容宗教政策,这一举措既出于行政治理的务实考量,也是罗马人实践多神崇拜顺理成章的结果。一方面,被征服的民众会更青睐统治者富有包容性的神灵体系,从而将这份情绪转化为对罗马帝国统治秩序的忠诚。
另一方面,罗马人本身就具备一个边界模糊的多神崇拜体系,伴随着罗马人在环地中海世界的迅猛扩张,罗马人的多神崇拜体系也在不断吸收、容纳其他民族的神祗。
现藏于大都会博物馆的库伯勒母神铜像,这位源于安纳托利亚的神祗被吸纳入罗马多神崇拜体系,成为罗马多神崇拜扩张的见证
公元43年,克劳狄乌斯发兵进攻不列颠。此后,一系列军团驻地在不列颠的土地上建立起来,它们携着希腊—罗马文化,向北不断渗透、推进。伴随着不列颠地区的行省化,不列颠人的神祗崇拜也自然被卷入了罗马人扩充多神崇拜体系的进程中。
发现于英国的罗马皇帝头像,现藏于大英博物馆,所描绘的皇帝一般认为是克劳狄乌斯,正是这位皇帝为罗马在不列颠地区的统治奠基
罗马征服前的凯尔特多神教:
不列颠地区的凯尔特人源于中欧的哈尔施塔特文化,并在西欧铁器时代的早期迁徙至不列颠地区。凯尔特人的族源传承在神祗上可见一斑,譬如不列颠的凯尔特人供奉的布瑞吉特女神在高卢人口中便被称为布里甘提亚(Brigantia)。
阿劳努斯神的女性变体阿劳娜(Alauna)也在高卢与不列颠也同样都可找到踪迹。除了这些被迎进圣殿的神祗外,在相信万物有灵的凯尔特人的眼中,路边的巨石也能成为崇拜的对象。
布里甘提亚的雕像
不列颠地区凯尔特人的宗教的传承得益于名为德鲁伊的阶层(与神祗的共性一样,高卢人据凯撒记载也有德鲁伊阶层,但凯撒声称高卢的德鲁伊教由不列颠传来,这应是错误的)。
德鲁伊阶层在凯尔特社会中的职能定位可能是模糊的,他们既起着教师与裁决者的作用,也以口头传颂与记忆的手段继承了大量诗歌与神话,并拥有出席祭祀与占卜仪式的权利。据英国学者Nora K. Chadwick的观点,德鲁伊们倒更像是凯尔特社会中的哲学家。
德鲁伊教的仪式与橡树崇拜有着密切联系,德鲁伊Druid一词据考证来自凯尔特语的*dru-wid(熟谙橡树之人)。
据老普林尼的记载,德鲁伊会将橡树上的槲寄生视为神赐之物,以金镰刀郑重地割下。在海灵(Hayling)岛的考古发掘中,凯尔特人人祭的情况也得到了证实。
在罗马入侵前,凯尔特人已学会建设成规模的神庙。然而铁器时代木结构的神殿在罗马统治时代被原地改造为石料筑成的圣殿(靠近威尔士边界的尤利遗址就是一个典型例子),这也导致考古学界在重构罗马入侵前的凯尔特神庙的进程中面对不少阻碍。
后世据想象画出的德鲁伊,德鲁伊这一阶层在近代逐步成为流行文化的宠儿
由于古典时代末期不列颠地区基督教的传播,不列颠人的多神信仰在不列颠逐渐凋亡,故而如今的研究者只能借助同时期罗马作家(如老普林尼、斯特拉波等人)的记载与考古实物来逐步清理出不列颠的凯尔特人信仰的大致样貌。
罗马的征服及随后的宗教融合:
公元一世纪的罗马入侵揭开了不列颠“罗马化”的序幕。与凯撒时代的试探不同,这次与罗马军团相伴而来的,还有罗马的行政体制与罗马众神。
由于罗马人自高卢向北一路扩张,罗马人已经再也不是“围着池子的蚂蚁与青蛙”,而世居不列颠的凯尔特人也在冲突中接触了环地中海区域文明的成果。值得注意的是,罗马人派驻军团、官吏的同时,不列颠宗教的希腊—罗马化也在逐渐展开。
近代描绘罗马军团登陆的画作
罗马初期在不列颠的统治受到本土势力的强烈抵制。罗马总督苏维托尼乌斯·保利努斯在任期间便要面对诸多困扰,如盘踞在今天威尔士西北角的安格尔西岛的顽固德鲁伊势力与今天英格兰东南部的布狄卡大起义。
有苦难言的保利努斯
大乱平息后,罗马在不列颠的统治逐渐稳定。值得指出的是,罗马的不列颠行省长期零散存在着抵制罗马统治的德鲁伊势力,广袤的乡村也在尝试保持着相对保守的祭仪。
但在不列颠人的反抗逐渐平息后,对罗马势力恨之入骨的德鲁伊们已再难以成为兴风作浪的主流势力。
事实上,正如前文所提到的,罗马政府对不危及统治的信仰基本呈宽容态度,大多数摒弃人牲等陋习的德鲁伊也走向了与罗马合作的道路。以下主要探讨的,便是不列颠城镇及其辐射地区的宗教“罗马化”进程。
声势浩大的布狄卡起义以失败告终
这种宗教融合体现在各方各面,无论是在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在建筑上上,不列颠的传统神庙为圆形建筑,圣殿四周由一圈柱子环绕以构成走廊。而入侵的罗马人新建的神庙大多继承罗马传统的方形形制,例如罗马统治早期的乔丹山神庙。
乔丹山神庙的遗迹,典型的罗马神庙样式
不列颠行省的工匠们也沿袭环地中海风格创作神像—既有罗马人固有的神祗,也有凯尔特民族的神祗。工匠们沿袭了希腊—罗马世界的造像传统,使神像的面孔栩栩如生,如人面般温润和蔼。
在这片曾经被视为蛮荒化外之地的土地上,战神马尔斯、神使墨丘利,以及被罗马人广泛崇拜的埃及女神伊西丝等外来神祗的偶像,都在不列颠的神庙里与苏利斯(Sulis)女神等本土神祗的神像一样得到妥善供奉。
此外,不列颠本土一些宗教传统也并未在罗马文化的冲击下迅速消融,异教徒山神庙便在罗马征服后仍坚持传统的不列颠圆形神庙形制。这一例子既是不列颠人对传统的坚守。
也是罗马同化融合的大方针下对一些细枝末节问题的让步与宽容(毕竟罗马人自己也不见得尽数是方形神庙,可参见灶神庙)。罗马征服前的许多宗教圣地也在罗马时代得到保留并继续繁盛。
罗马时代苏利斯的神像,希腊—罗马风格明显
我们若把目光转到精神层面,宗教间的融合也是十分明显。在神灵体系上,前文已提到,罗马人将自己的、以及已经接受的外族神祗带入不列颠,但又并未将不列颠人的神祗排斥出多神崇拜体系外。
由于神祗体系的长期共存、交融,我们已很难再将罗马人的神系与不列颠人的神系视为泾渭分明的两个体系。正如罗马人在地中海沿岸、托勒密王朝在埃及、帕提亚在东方所做的那样,不列颠人也玩起了将自身的神明套入外来神明的把戏。
阿劳努斯被人们对应为墨丘利,卡姆鲁斯被人们对应为马尔斯。更为夸张的是,在不列颠出土的诅咒符上,下咒者甚至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要向墨丘利祷告,还是要向马尔斯祷告。
不列颠出土的拉丁文诅咒符,一种来自希腊—罗马文化的巫术与密仪
与多神崇拜密不可分的是对神灵的供奉仪式。凯尔特人最初的人牲已经被罗马政府所禁止,故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内。凯尔特人常以牲畜、钱币、谷物蔬果祭祀众神,在祭祀战神时可能还会夹杂弓箭、盔甲等武器作为祭品。
在罗马治下不列颠的宗教融合中,献祭仪式也有了许多有趣的变化。猪是凯尔特武士酷爱的肉食,在凯尔特传统祭祀仪式中发挥重要作用,但在罗马统治下的尤利神庙,猪被视为墨丘利的化身而在祭祀中极少应用。
有意思的是,在海灵岛的神庙遗址发掘出的祭祀用币居然有不少只是镀金的铁币,这种祭祀用币可以被视为另一个世界的代币—正如中国的冥钞一样。凯尔特人可能认为神明更需要的是万民对其施以精神上、仪式上的效忠膜拜,而不是真金白银。
在罗马帝国的多神教中,政治色彩明显地皇帝崇拜占据重要地位。不列颠行省作为罗马帝国的一部分,在帝国内盛行的皇帝崇拜大潮中自然也不能免俗。正如希腊化国家的君主为自己加上“救世主”、“神灵显现”的称号一样,罗马帝国初期的“第一公民”们也欣然接过神化君主的大旗。
在世的罗马皇帝被视为显现在人间、具有肉骨凡胎的神,这一尝试意在将国民对宗教的崇信与行政权力相结合。尽管皇帝在生前已经被赋予神性,但皇帝被光明正大地迎进神殿仍然得等到皇帝驾崩后。
被神化的屋大维雕塑
不列颠地区最为著名的皇帝崇拜的例子,当属位于今天科尔切斯特的神庙,这座在尼禄时期建造的神庙供奉着罗马帝国的第四位皇帝克劳狄乌斯。科尔切斯特神庙的建筑规模在不列颠地区可算是少见,罗马人兴建这座神庙显然具有威压不列颠人的意味。
再结合皇帝崇拜本身具有的浓厚政治属性,这座神庙在不列颠一度成为罗马统治的象征。考古学界在河床中发掘出的皇帝青铜头像,就有可能是不满罗马统治的不列颠部落从原本完整的青铜像上凿下来的。
不列颠尼亚省的罗马驻军
尽管历经布狄卡起义的破坏,科尔切斯特神庙还是在战乱后重建,并不断扩大其规模。在古典时代晚期,规模宏大的神庙已经和城镇里凋敝的世俗建筑形成鲜明对比。宏大的神庙与庄严的皇帝雕像正如罗马士兵握持的剑与盾一样,向不列颠人宣扬着罗马的威武与忠于皇帝的必要。
罗马治下的不列颠在多神教领域呈现出两种体系的信仰的融合与冲突,贯穿整个罗马—不列颠的历史,深刻影响着这个边陲行省的精神、社会面貌。
生活在安敦尼王朝治世的人们希望罗马永世长存,但谁又能料到罗马在随后的灾变、内战与入侵中衰颓,不列颠也在古典时代末期的争斗中永远脱离了帝国呢?至于不列颠的多神教,更是早已只能在残存的历史线索与新异教主义者们的狂欢中略窥其风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