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好言“入蜀”,然“蜀”何谓也?张仲裁的观点较具代表性:“唐五代文人所入之‘蜀’,意同今之‘巴蜀’,其地理范围即今四川(不含唐代吐蕃之境)、重庆两省市的行政区域,而不包括唐代山南西道之凤、兴、梁、洋诸州(今陕南地区)。”学界诸家持说近同,多将唐籍之“蜀”视同“巴蜀”。
前贤卓论,诚详审矣,然以唐人所言的“蜀”为今之四川、重庆,其说可商。唐人所入之“蜀”,果同于今之“巴蜀”耶?或言,当唐人谈论“蜀”地时,其脑海中所指涉的地理区域究竟为何?窃以为,以今人之见识,体古人之思维,倘起时人于重泉,未必允然。论者之中,唯谢元鲁所称近是:“唐五代时期的蜀地,即大体上相当于唐代剑南道的区域。”惜未详加阐发。故此,笔者兹不揣浅庸,试就唐人心目中“蜀”之地望略申管见,尚祈读者不吝赐正。本文所称的“唐代”,即取政治意义上的唐王朝(618-907年)作为研究和讨论的断限,先明于此。
一、历史与文化:唐代“蜀”的两种语境
有唐方制天下,先后裂地为十道、十五道等,无有以“蜀”名者。唐人每称言“蜀”,多不出两种时空意涵:以时间向度言,一为先唐,一为唐代;以空间维度言,一为历史存在,一为文化想象。唐人作文,依语境不同,或用专名,或作泛指。讨论唐代“蜀”之范围,为免滋生歧义,须先知其语义背景,请分述之。
1.历史语境:先唐之“蜀”
唐人论史用典,多本之前代,此时“蜀”为专名,含义有三。
其一,先秦国族之名。卜辞已见“蜀”族,后又列入随从武王伐纣的八国。两周之际,“中国”之外,又有“四夷”,蜀居其中。《吕氏春秋·简选》载:“吴阖卢……东征至于庳庐,西伐至于巴、蜀,北迫齐、晋,令行中国。”庳、庐、齐、晋,皆国名,是知此巴、蜀亦为国名。杜甫《石镜》:“蜀王将此镜,送死置空山。”用武都山精传说;卢求《成都记序》:“秦遗蜀王五美女,蜀亦遣五丁迎之。”则用五丁开山故事,二者中的“蜀”,均乃先秦蜀国。
其二,秦汉蜀郡之称。秦并蜀,置郡,汉沿秦制,又“分巴割蜀,以成犍、广”,遂有“三蜀”之名。杜甫《石犀行》:“君不见,秦时蜀太守,刻石立作三犀牛”,是用秦郡之名。韦庄《赠峨嵋山弹琴李处士》:“晋朝叔夜旧相知,蜀郡文君小来识”,是用汉郡之名。
其三,蜀汉贬称之号。刘备王西南,自号为“汉”,曹魏则丑之云“蜀”,《三国志·魏志·三少帝纪》载曹芳诏曰:“太尉体道正直,尽忠三世,南擒孟达,西破蜀虏,东灭公孙渊,功盖海内。”后世言刘备政权,常以“蜀”代。唐人徐夤有诗题《蜀》,中有“能均汉祚三分业,不负荆州六尺孤”句,知所吟咏“蜀”者乃蜀汉。胡曾亦有《咏史诗·南阳》云:“蜀王不自垂三顾,争得先生出旧庐。”蜀汉刘备。
2.文化语境:唐代之“蜀”
“蜀”在唐代虽无对应区划,却于时人诗文中被频繁提及,或称“三蜀”、“蜀国”、“蜀川”、“蜀中”等,其地一也。试看下列文句。
蜀中夫子时开卦,洛下书生解咏诗。(王维《古人张諲工诗善易卜兼能丹青草隶顷以诗见赠聊获酬之》)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李白《听蜀僧浚弹琴》)
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杜甫《三绝句》)
岁八月壬子,旅游于蜀。(王勃《涧底寒松赋》)
征镇之大,实惟蜀川,西距于戎,南渐于海。(白居易《除李夷简西川节度使制》)
易见,上例之中的“蜀”皆非前文所揭之历史性表达,而是一个在唐代行政版图中无法查考的“不存在”的区域。然唐籍又屡见“游蜀”、“归蜀”、“入蜀”等语汇,可知时人脑海中确然存在一个“蜀”地,且此“蜀”是可以感知、可以进入的。此乃唐人普遍存在的对空间、区域之体认和构拟。
有唐一代,文人或游历,或赠别,时常与“蜀”发生联系。其中,有生长于斯者,有亲过羁留者,抑有不曾履迹者。不论为何,文人在称言“蜀”之同时,无一例外地在脑海中进行了空间的汰选。此等由某种共同体验、想象、知识等混合而成,未在地图上标明的空间单位,即现代地理学所称之感觉文化区。该理论认为“每个人的头脑中都有区域的印象和概念,这种知觉依赖于我们的积累,即头脑中关于这种区域的‘知识库’。”在学界,已有学者对探讨唐人的地域感知和精神图景做出过积极的尝试。
作为感性认知建构出的空间,感觉文化区并无一定的划分规则,其界域亦可随时地人事变化,移动或稳定,扩展或收缩。然而“蜀”地在唐既为一通行概念,上至谕旨奏疏、下到歌诗唱和,频繁用之进行沟通,从未出现认知上的混淆。这证明唐人头脑映射中,“蜀”乃是带有共识性的地理单元。这种空间构拟具备相当的稳定性与独立性,此乃唐代“蜀”地可被讨论与研判的前提。
二、空间体验:唐代之“蜀”与剑南道
1.辨唐代“蜀”即“巴蜀”之说
持唐朝“蜀”为“巴蜀”之论者,当以张仲裁说最详,兹移录于下:
唐五代文人入蜀,“蜀”的地理范围就是……巴蜀合一,以蜀统巴意义上的“蜀”。……就唐代而言,虽然朝廷出于地缘政治的考虑以“犬牙交入”的原则把蜀地一分为三(剑南西川、剑南东川、山南西道),但是这并不妨碍当时人在文化地理感觉中将巴与蜀视为一体。比如李白《宣城见杜鹃花》诗云:“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重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这里三巴也就等同于蜀国了。再如唐宋文人进入夔、忠等州而不到蜀地腹心地带,也常称“入蜀”或以“蜀”名其地。白居易量移忠州刺史时,有《山枇杷花》诗云:“万重青嶂蜀门口,一树红花山顶头。”刘禹锡出牧夔州时,有《竹枝》云:“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春。”“山红桃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年),陆游授夔州通判,次年自山阴启行,述其沿途所经,亦名之曰《入蜀记》。更有甚者,范成大《吴船录》卷下说:“余尝论归为州僻陋,为西蜀之最。”竟以归州(今湖北秭归)为西蜀之地。鉴于以上原因,同时也考虑到“自古诗人皆入蜀”这一说法最后形成于宋代以后巴蜀合一的历史时期,故唐五代(618-965年)文人只要进入今四川、重庆两省市行政区域者,即在讨论之列。……有时称作“蜀地”,有时称作“蜀中”,有时称作“巴蜀”……其外延和内涵是相同的。
张书为研究之便,合巴、蜀一观,自无堪厚非。至其云唐人以“蜀”为“巴蜀”,则恐非是。今考张说,实有未密之处,其所举例证凡二,皆似是而非。
其一,以“三巴”代“蜀”证“蜀”即“巴蜀”,逻辑有误。对于太白“三春三月忆三巴”句,清王琦解释道:“三巴,巴郡、巴西、巴东也。……太白本蜀地绵州人,绵州在唐时亦谓之巴西郡。”说疑未安。“三巴”之名,起于东汉末刘璋分巴郡为巴东、巴西、巴郡三郡。其中,巴西郡的治所在阆中,辖境大致在阆中以东,宣汉、宕渠以西,垫江以北。而唐之巴西郡,乃天宝、至德时改绵州为之,绵州在后汉时为涪县,属广汉郡。两“巴西”非是一地,王注郢书燕说,过于迂曲。唐人确有以“三巴”代“蜀”者,如骆宾王《饯郑安阳入蜀》:“地是三巴俗。”武元衡《送温况游蜀》:“游人西去客三巴。”北周梁睿曾主政益州,杨炯赞之云:“导文翁之遗训,学富三巴。”以上“三巴”均指称“蜀”,张氏解读不误。
张先生论证之疏在于,“三巴”为“蜀”之代称,仅可推导出,在某些情况下“当时人在文化地理感觉中将巴与蜀视为一体”。诚如马强先生所言:“虽然巴与蜀大致各有地理分野,但在唐诗中‘巴蜀’已经是一个常用组合语汇,一般皆泛指汉魏以来的益、梁一带。”无可否认,就地区间某些共性而言,唐人有时连言“巴蜀”,但这种关联究竟在多大的程度上是不可分割的?唐人之区域表达多样,除“巴蜀”外,尚有“巴楚”、“巴汉”等,但并不意味着否定巴、楚、汉各自作为独立的感觉文化区有所差别。换言之,“三巴”代“蜀”不构成“蜀”即“巴蜀”这一命题的充分条件,故于作者所证无补。
其二,以所谓非在蜀而言蜀证“蜀”即“巴蜀”,例证有误。张氏所引白居易忠州诗为《山枇杷花二首》之一,在乐天《酬和元九东川路诗十二首》之中,朱金城系该组诗于元和四年。白居易元和十四年才调任忠州刺史,所以此诗并非作于量移忠州刺史时。是时乐天尚在长安任左拾遗、翰林学士,未曾履蜀。此诗为和作,可从两方面得证。首先,诗中“蜀门”,即剑门。彼时元稹出使剑南东川,地近剑门,往来鞍马间赋得《使东川》组诗,乐天应是和此。其次,《山枇杷花二首》另一诗中有“推囚御史定违程”句,“推囚御史”正指元稹以监察御史身份赴东川鞫狱而言。故此诗绝非乐天自况,更非以山南道的忠州为“蜀”。
“蜀江”者,盖唐以降,长江自岷江而下,皆可称“蜀江”,是江之泛称,非在蜀地之谓。《元和郡县图志》江南道沔州汉阳县“鲁山”条云“其山前枕蜀江,北带汉水”,但唐人不至以楚之汉阳为蜀地。更有甚者,《北梦琐言》“洞庭湖诗”条:“湘江北流至岳阳,达蜀江。夏潦后,蜀涨势高,遏住湘波,让而退溢为洞庭湖,凡阔数百里。”如此,则五代人以湘作蜀乎?以江名判断地望,实不可靠。类似者尚如“楚江”,韦应物有诗《赋得暮雨送李胄》曰:“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则是以江南之建业为楚地耶?此说显然无法成立。
至言陆、范“入蜀”义为“入巴蜀”,则甚是。自宋以降,“蜀”之范围逐渐扩展,指涉地域区于今之“巴蜀”,但放翁、石湖皆南宋人也,正处于作者自谓“巴蜀合一的历史时期”,以此徵唐人之心,实难据信。
综上而言,虽然巴、蜀在唐代有时被视同一体,但唐人心智中,“蜀”则别有专指,当详论之。
2.论蜀、巴人之地域认同
作为感觉文化区,“蜀”之地理范围既应得到区域内部民众之承认,也须包含体认区域之外人士的观感,先就前者述论。
陈子昂,剑南梓州人。其《白帝城怀古》云“川途去无限,客思坐何穷”,在夔而自云为“客”。又《万州晓发放舟乘涨还寄蜀中亲友》诗题亦可证山南之万州非在“蜀中”。唐求(球),蜀州青城县味江镇人。其《舟行夜泊夔州》曰:“故园何日到,旧友几时逢。欲作还家梦,青山一万重。”知夔州在剑南人的体验中,去蜀远矣。凡此,皆蜀人旅巴而不以之同于蜀也。
那么,唐代巴地之人对此又作何种认识?唐李远有《及第后送家兄游蜀》:“玉京烟雨断,巴国梦魂归。若过严家濑,殷勤看钓矶。”关于李远的占籍,明《玉芝堂谈荟》“历代状元”条云:“五年状元李远,夔州人。”清《嘉庆一统志·夔州府》亦载:“唐李远墓,载云阳县西五峰麓。”《云阳县志·人物》有远名,且曰“字求古、肖元,咸通进士,有诗集行于世”。可确认李远为山南道夔州人,称家兄“游蜀”,显以夔州非“蜀”,其中透露出的地域认识,存在着明显的界分。
对于此则考论,或许有人会质疑说,元辛文房《唐才子传》言远“蜀人”。如是则“家兄游蜀”、“巴国魂归”之说不可解矣。又或者说,远有《送人入蜀》,全诗云:“蜀客本多愁,君今是胜游。碧藏云外树,红露驿边楼,杜魄呼名语,巴江作字流。不知烟雨夜,何处梦刀州。”论者或谓“刀州即益州,代指其故乡”,如是,则李远为益州人。首先,本文前已言明,宋以后“蜀”之认识不同于唐,至元代辛氏时,已略同于“巴蜀”,《唐才子传》云此,非以远为唐之“蜀人”。其次,对远诗之解读有误,“梦刀州”,或曰“梦刀”,刀州即益州,甚是,但索诸文意,末句显就相送之人而言,与李远籍里无涉。
3.宦游客巴之空间体验
上文已证巴、蜀之人并不认同“蜀”即“巴蜀”,以下继而考察客居巴地之人的空间感受。
长庆元年冬,刘禹锡除山南东道夔州刺史,二年正月至夔州,在夔三年而去。其诗《别夔州官吏》自云为“三年楚国巴城守”。《竹枝词二首》之二:“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乡歌。”亦言居巴楚。《始至云安寄兵部韩侍郎中书白舍人二公近曾远守故有属焉》:“天外巴子国,山头白帝城。波清蜀柹尽,云散楚台倾。”易见梦得确认所居夔州在空间上属巴楚之地,与蜀无涉,可知山南夔州非蜀。类似者如白居易为忠州刺史,属山南东道。其《感春》云:“巫峡中心郡,巴城四面春。”《戏赠萧处士清禅师》云:“三杯嵬峩忘机客,百纳头陁任运僧。又有放慵巴郡守,不营一事共腾腾。”由此可知,乐天之区域体验,略同于梦得。
又元稹,论家多言其两度入蜀。案,《旧唐书》本传载其以监察御史身份“奉使东蜀,劾奏故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违制擅赋。”稹《使东川》诗序云:“元和四年三月七日,予以监察御史使东川,往来鞍马间,赋诗凡三十二章。”其《寄赠薛涛》之序云:“稹闻西蜀薛涛有辞辩,及为监察使蜀,以御史推鞫,难得见焉。岩司空潜知其意,每遣薛往。洎登翰林,以诗寄之。”是言此去东川为入“蜀”也。后元微之移通州司马,该地为山南西道所领,其《酬乐天赴江州路上见寄三首》其一:“昔在京城心,今在吴楚末。”《酬乐天见寄》:“三千里外巴蛇穴。”《酬乐天春寄微之》:“我随巴蟒瘴烟中。”《虫豸诗七首》“巴蛇”、“巴蜘蛛”、“巴蚁”、“巴山谷间”等。综上,元稹在通州之体认为巴楚之地,在元稹心目中,实在仅有一次入蜀。
4.论有唐之“蜀”在剑南一道
爬梳唐人有关诗文,可知所谓“蜀”地指向且仅指向剑南道,证据有三。
首先,唐人习惯以蜀地等同剑南道。
唐代话语中,“蜀”以及同义的“蜀中”、“蜀川”等皆同义于剑南。譬如,陈子昂《上蜀川安危事》:“蜀中诸州百姓所以逃亡者……天恩前史右丞宋爽按察蜀州者,乞早发遣,除屏贪残,则公私具宁。……以前剑南蠹弊如斯。”前云蜀州,后云剑南,知陈子昂以为一地。案,宋爽,遍索唐籍未见。惟史乘有宋玄爽,《新唐书·突厥传上》记中宗拜“文昌右丞宋玄爽为长史”,又有宋元爽,《旧唐书·姚璹传》:“时新都丞朱待辟坐赃至死,逮捕系狱。待辟素善沙门理中,阴结诸不逞,因待辟以杀璹为名,拟据巴蜀为乱。……则天又令洛州长史宋元爽、御史中丞霍献可等重加详覆,亦无所发明。”则知元爽曾为上使蜀。《新唐书·姚思廉传附璹传》記此事,作“洛州长史宋玄爽”,知是一人。玄爽为洛州长史,又赴蜀中,正与伯玉所言相合。作宋爽、宋元爽者,疑刻书避讳而剜改。如是,“蜀中诸州”在剑南无疑也。又陈伯玉《上蜀川军事》言:“臣伏见剑南诸州,……愚臣窃见蜀中耆老平议:‘剑南诸州,比来以夫运粮者,且一切并停。……蜀川百姓,永得休息。’”文中既称“剑南百姓”,又言“蜀川百姓”,二者混用,则以剑南为蜀甚明。
肃宗年间,剑南分东西二川,《旧唐书·地理志》:“至德二年……分剑南东川、西川各置节度使。”《新唐书·方镇表》至德二载:“更剑南节度号西川节度使,兼成都尹,增领果州。以梓、遂、绵、剑、龙、阆、普、陵、泸、荣、资、简十二州隶东川节度。”在此背景下,《太平广记》引《北梦琐言》阙文反映了世人对东西川的认识:“蜀东西川之人,常互相轻薄。西川人言:‘梓州者乃我东门之草市也,岂得与我为耦哉!’节度柳仲郢闻之,为幕客曰:‘吾立朝三十年,清华备历,今日始得与西川作市令。’闻者皆笑之。故世言东西两川人多轻薄。”尤堪玩味的是,两川之人虽相互攻诘,然其前提为“蜀东西川之人”。此种认识,还见于杜甫之诗。少陵《去蜀》自述云:“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闻一多系该诗于永泰元年五月“携家离草堂南下”时,此后杜甫前往渝州、忠州等地,而自认为已离开“蜀”地。又《春日江村五首》其二:“迢递来三蜀,蹉跎又六年。”二者时间相合,则杜甫以出东西二川为离蜀。
此外,唐人认识中,山南道不在“蜀”境。《旧唐书·高适传》载高适之奏:“剑南虽名东西两川,其实一道。……临边小郡,各举军戎,并取给于剑南。其运粮戍,以全蜀之力,兼山南佐之,而犹不举。”先曰“全蜀”,次言“山南”,则后者不在前者之域明也。类似之例如《旧唐书·李绛传》:“(唐文宗大和)二年,检校司空,出为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三年冬,南蛮寇西蜀,诏征赴援。绛于本道募兵千人赴蜀。”此即山南西道不包于蜀之证。
其次,安史之乱中,玄宗自京入蜀,史言“幸蜀”,此“蜀”即剑南道。
《旧唐书·肃宗纪》:“(天宝十四年)六月,哥舒翰为贼所败,关门不守,国忠讽玄宗幸蜀。”又“七月辛酉……裴冕、杜鸿渐等从容进曰:‘今寇逆乱常,毒流函谷,主上倦勤大位,移幸蜀川。”同书《韦见素传》云:“十五年六月,哥舒翰兵败桃林,潼关不守。……杨国忠以身领剑南旄钺,请幸成都。……凌晨将发,六军将士曰:‘国忠反叛,不可更往蜀川,请之河、陇。’……上意在剑南,虑违士心,无所言。”此处行文以“剑南”等同于“蜀川”。再看《新唐书·崔圆传》:“杨国忠遥领剑南节度,引圆为左司马,知留后。玄宗西出,次扶风,迁御史中丞、剑南节度副大使。……帝次河池,圆疏具陈‘蜀土腴谷羡,储供易办’。帝省书泣下曰:‘世乱识忠臣。’即日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仍兼剑南节度使。”崔圆为剑南节度,其自言“蜀”,当指剑南道。
复次,唐时有“镇蜀”一称,用为剑南节度专名。
德宗贞元元年,韦皋“拜检校户部尚书,兼成都尹、御史大夫、剑南西川节度使。”廿年后的顺宗永贞元年,韦皋去世。薛逢《君不见》咏此事云:“君不见,韦太尉,二十年前镇蜀地。一朝冥漠归下泉,功业声名两憔悴。”此“蜀”显指剑南西川而言。武元衡元和年出为剑南西川节度使,韩愈作有《奉和武相公镇蜀时咏使宅韦太尉所养孔雀》,以剑南西川节度之职为“镇蜀”。李德裕亦曾节度剑南西川,故韦绚《戎幙闲谈》记云:“赞皇公博物好奇,尤善语古今异事。当镇蜀时,宾佐宣吐,亹亹不知倦也。”又,段成式《酉阳杂俎》有关于“镇蜀”的谶应故事:“相国李公固言,元和六年,下第游蜀,遇一老姥,言:‘郎君……当镇蜀土,某此时不复见郎君出将之荣也。’……及李公镇蜀日,……洎相国崔郸来镇蜀……”案,《旧唐书·李固言传》称其大和二年“以门下侍郎平章事出为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使”,《旧唐书·宣宗纪》有“剑南西川节度使崔郸”之语,是知李固言、崔郸都曾出任西川节度,故皆得曰“镇蜀”。
剑南并含东西两川,剑南东川节度亦称“镇蜀”。严武曾“迁东川节度使。上皇合剑南为一道,擢武成都尹、剑南节度使。”还京后“与宰臣元载深相结托,冀其引在同列。事未行,求为方面,复拜成都尹,充剑南节度等使”,故岑参有《送严黄门拜御史大夫再镇蜀川兼觐省》。此处,“镇蜀川”义同出任剑南东川节度使。同样,唐宣宗《授崔慎由剑南东川节度使制》也称“剑南东川”为“东蜀”。
据上可知,唐人心目中“蜀”主要指剑南一道,而并非学界通常认为的并含“巴蜀”。
三、边界指认:唐人感觉中“蜀”之
北、西、南缘
1.北
四川盆地北部为秦巴山地之南翼,米仓山、大巴山等高峻险拔,横绝在此,为蜀之北端屏障。历代蜀地政权几乎均以大巴山为凭,大一统政权体国经野,亦多以山川形便划界。加之翻山越岭的空间体验及气候风物的明显差别,造就了唐人意识中“蜀”的北部边界。
有唐一世,入蜀北道,皆经金牛,而剑门山又扼陇蜀咽喉,“趋蜀之路,必由是山”,为蜀之北塞,有“蜀门”之称。唐李德裕《剑门铭》:“群山西来,波积云吞,地险所会,斯为蜀门。”柳宗元《剑门铭》:“井络坤垠,时为外区。界山为门,环于蜀都。”顾名思义,唐人过剑门方觉入蜀。表达类似体验者,如郭湜《高力士外传》:“及出剑门到巴蜀,井邑、气候、风云,与中国而颇疏。”杜甫《鹿头山》亦描述此种空间转换:“游子出京华,剑门不可越。及兹险阻尽,始喜原野阔。”
2.西
唐代西山,泛指成都平原以西,岷江上游诸山。西山历为戎汉分界,亦即唐代“蜀”地西界。
岑参诗《送狄员外巡按西山军得霁字》云:“兵马守西山,中国非得计。不知何代策,空使蜀人弊。”可见西山作为蜀地西界,由来已久。以政治地理而言,唐时剑南道隔西山接于戎羌。《新唐书·吐蕃传下》云:“剑南尽西山、大渡水。”《旧唐书·高适传》:“(剑南道)茂州而西,经羌中至平戎数城,界于吐蕃也。”《旧唐书·张镒传》录建中四年李唐与吐蕃盟文曰:“……剑南西山、大渡河东,为汉界。”文人感觉亦复如是,杜甫以“西山、邛、雅”为蜀界,《西山三首》其一云:“夷界荒山顶,蕃州积雪边。……蜀将分旗鼓,羌兵助铠鋋。”诗题下有公自注:“即岷山,捍阻羌夷,全蜀巨障。”公在蜀作《登楼》有“西山寇盗莫相侵”句,亦是云此。
3.南
蜀之南境,西邻吐蕃,后南诏崛起,频遭兵火。蜀、蛮之界不居,略在大渡河一线,此即时人感觉中蜀地之南疆。
文宗太和三年,南蛮举兵攻陷西川,掳蜀人数万南归。有关此事,唐雍陶有《哀蜀人为南蛮俘虏五章》其二《过大渡河蛮使许之泣望乡国》云:“大渡河边蛮亦愁,汉人将渡尽回头。此中剩寄思乡泪,南去应无水北流。”察其文意,是过大渡河即出蜀界也。证以《旧唐书·杜元颖传》:“蛮驱蜀人至大渡河,谓之曰:‘此南吾境,放尔哭别乡国。’数万士女,一时恸哭,风日为之惨凄。哭已,赴水而死者千余,怨毒之声,累年不息。”再如前引《旧唐书·张镒传》叙汉蕃之盟曰:“抵剑南西界磨些诸蛮、大渡水西南,为蕃界。”《旧唐书·高适传》亦有“剑南……自卭关、黎、雅,界于南蛮”之语,亦可证蜀之南界在大渡河附近。
案,汉域或至大渡河以南,《新唐书·李德裕传》载其镇蜀时,“复邛崃关,徙巂州治台登,以夺蛮险”。上引雍陶诗其四《别巂州一时恸哭云日为之变色》:“越巂城南无汉地,伤心从此便为蛮。”两国交攻,边界浮动,大渡水以南间或为汉壤,然时人似未以之为蜀川也。
综括上文,唐代虽无“蜀”之区划,然屡见称名。唐人所谓“蜀”地,其界域可由时文载籍推知。然则代远难稽,多所省阙,况复感觉分区,人殊异辞,故寻章摘句之间,未敢自必以析毫厘。唯可言唐人心目中,“蜀”地之囿大体在剑南一道,东与山南分野,北达于大巴山及剑门,西至于西山,南以大渡河为限。
作者简介:陶禹,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博士研究生, 从事俗文化文献与西南史地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