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翻译的领域中,总有一种文体的翻译工作会让翻译家感叹一句:太难了。
许多人曾怀疑,诗歌是无法被翻译的。
《毛诗-大序》载:“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歌之美,在骨不在形。即使努力平衡一首诗中的含义与感情,用另一种语言将之阐述出来,但我们要如何将诗中的韵律一同表达出来?
一首诗歌中的情感,注定要用一种语言来表达,用语言特有的节奏与脉动,用诗歌的“韵”向倾听者陈诉。无论是赞美讴歌,还是切肤之痛,无论是深沉忧伤,还是轻松欢快,终究要通过一种语言的来激发听众的感情。
身兼诗人与翻译家两种职业的伊夫·博纳富瓦说:“诗的语言不同于世上其他一切语言,它斟酌词语,倾听节奏,‘一首诗歌(poème)的诗(poésie)以一种声音(voix)的方式走向读者’。”
“诗的翻译是可能的,但不同于其他任何翻译,只能以独特的方式进行:“诗歌最需要忠实的是‘在场’”,译者要保留诗意,便要倾听词语的音乐,重新经历诗人用声音勾起的关于“在场”的记忆,用自己的语言和存在经验去重构、去分享原诗的“在场”。诗的翻译应当受到重视,通过诗的翻译,处于两种语言间隙的译者和另一种语言的读者能够对虚幻的概念性言语提出质疑,在进一步自我批评的同时重新思考与翻译的关系,从而探寻真实的生活与场所,与自己真实的信念相遇。”
伊夫·博纳富瓦
伊夫·博纳富瓦,20世纪法国最重要的诗人、翻译家、文学评论家,二战后世界诗坛举足轻重的巨匠。除诗歌写作外,博纳富瓦一直在进行翻译实践,他是法国公认的翻译、研究莎士比亚最好的人。此外,他还向法语读者译介了叶芝、彼特拉克、莱奥帕尔迪、济慈、乔治·塞菲里斯等多位著名诗人的作品。基于这些翻译实践及对译介工作的思考,他撰写了很多宝贵的翻译批评文章。
作为诗人,博纳富瓦认为,世界的真象必须是“隐而不见的”,诗的意趣不在现实本身的形象,而在这天地演变成的境界,诗人只有通过语言的创造才可经验到这种空的、无形的境界。
作为翻译家,博纳富瓦认为翻译与写作不可分割,甚至把翻译提高到了创作的高度,而诗歌翻译又高于一般的文学翻译。在他看来,诗歌翻译不只是传达“涵义“,译者需要穿越涵义和概念的藩篱,抵达原作的在场,带着自己全部的生活,把原作的即时经验重新活过一遍,再用另一种语言“写作”出来。
“诗句懂得施展它的节奏能力,这是它音韵的秘密来源,那么它为什么能在另一种语言中,让人与写出诗句的诗人重逢呢?理由很简单,当写作成为声音,世界就不再被视作事物的总和,而是在场的集合。这些在场必然成为根本的现实,它们回应生活之基本需求,并由此超越地方语言的特殊性,来到所有存在者共同的领地,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觉得自己是异乡人。”
如何理解翻译引进诗歌的神韵,这对于引进外文诗达数十年之久的中国而言,似乎仍然是个需要不断学习不断进取的领域。博纳富瓦用他长期实践形成的独特翻译诗学观,指导翻译工作者与翻译爱好者们重新思考诗歌创作与诗的翻译,正视并正确处理翻译中遇到的语言差异、文化差异、涵义与诗意的矛盾。翻译不应当只是徘徊于诗歌字面上的涵义或形式,而是应该通过倾听词语的音响与节奏,在自身存在经验的帮助下,重新经历原诗,从而在进行翻译和阅读译著时,打破语言、文化等差异带来的障碍,更准确地透过译著理解原著所要传达的真正诗意。
如果对于翻译工作,尤其是诗歌的翻译工作抱有兴趣,希望可以在这方面向上更进一步,伊夫·博纳富瓦所著书籍《声音中的另一种语言》或许正是你所需要的一道帮助你向上的阶梯。
作者:伊夫·博纳富瓦 著,许翡玎、曹丹红 译
出版社:广西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3月
ISBN:9787219109304
原文节选
法语的雪,英语的雪
在不同的语言里,雪是否都以相似的方式飘落呢?为了做到这一点,这些语言中的词汇也许应该以相同的方式相遇、结合或回避,以相似的方式引起天翻地覆或是造成些微转变,片刻的骚动之后是天空看似静止的时刻,紧接着是突然出现的亮光。但事实并非如此,共存于大地之上的方言如此之多,因此 在各不相同的文化里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同样的飘雪。下雪就像人们说话一样。我们在语言的某个层面上看到雪花飘落,我们眼中的雪花——优雅地犹豫着,或与另一片雪花结合而变大,或消失殆尽只留一丝光芒——使我们被梦和知识撕扯,在深具欲望的想象和概念性思维的词语之间徘徊不定。正是在这些时刻,神话传说、每种说话方式的创造、万物的幻象,在我们身上重新成形,扭转我们关注事实的目光。每种语言都有关于雪的理念。
我给自己提出了一个问题:对雪的感知也许会有所不同,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可能互相排斥(比如几乎赤脚的西藏僧侣在喜马拉雅山上踏过的雪,和我们穿着厚羊绒衫的孩子玩过的 雪),这些感知彼此共存,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否与一阵风在光亮的一瞬间拉近的那些雪花——活力十足,甚至可以说信心十足的雪花——之间的关系一样呢?从各自语言的阳台上往外探出身,这些感知是否有时会向彼此伸出手来呢?法语和英语各自对雪的感知又是什么样的?毕竟在历史上的诸多时期,这两门语言会混用词语,而且常常是为了表达完全相同,或者几乎完全相同的思想。这两门语言又是如何回应同一片雪发出的邀请的呢?我忍不住说了“同一片”,因为从马萨诸塞到威尔士或利穆赞或勃艮第,雪都飘落在多少有些相似的田野或森林上。只不过,在不同的乡村,房屋可能不尽相同,这也是事实。在法国,有那么多以沉重的石块筑成的大房子,这些房子窗户狭小,客厅阴暗,门一打开,屋外的寒冷便会钻进房间,在这样的屋子里,现实与幸福首先是人们在壁炉中升起的火。而在新英格兰地区,是轻巧的木头房子,玻璃窗后的窗台上摆放着一盆盆色彩明亮的花。
在法语和英语的交流中,雪是什么样的呢?啊,我为译者感到担心,害怕我们对一切的感知,在被莎士比亚增多的语言和被拉辛浓缩的语言中,会拥有大多时候都不可消除的特殊性。我担心艾米莉·格鲁舒尔兹(Emily Grosholz)在翻译《雪的始末》(Début et fin de la neige)时,曾难以把用法语表达的观点融入到英语中,因为英语比我的语言更适合于观察某个场所或某个时刻的具体细节,换句话说,更适合于讲述特殊生活中的事件。
英语词是重读的,因此它适合于某些节奏,得益于这些节奏,英语词能一边不停谈论最近身旁最简单的现实,一边在很容易形成的抑扬格诗句中,与其他词语联合起来,讲述那些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情感。法语词没有重音,对节奏一无所知或几无所知,无法马上理解自己也能成为音乐,相反,它随时准备好被用于对话、辩论、思想分析等一切与观赏树木或聆听鸟 鸣无关的活动。唯有形式能保证法语词不会成为简单的概念, 为了在形式层面接纳法语词,就必须从音节数量这一外在上去处理它,这令它即便无法忘却自己惯常的第一需求,至少也能违抗这种需求。但我们有可能因此而忘记这一刻正在发生的事,比如说,冒着雪回到家时看到的那扇深蓝色的门。法语词记得雪。但经常是作为理念的雪,而不是那美丽的白色,不是那种温柔,也不是那温和的寒冷。并不完全是飘落在您诗中的雪,亲爱的艾米莉,也不完全是飘落在您语言中其他诗人的诗歌中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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