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潮专栏作家
在1989年的中国大陆,央视春晚上有一首名叫《鲁冰花》的歌曲后来传遍大江南北,它就是电影《鲁冰花》的主题曲,而这部脍炙人口的电影,则改编自一部能够打动人心的同名小说《鲁冰花》。
《鲁冰花》的作者,就是被称为“台湾文学之母”的钟肇政。5月16日19时,钟肇政与世长辞,享年96岁。
一、台湾战后第一部小说——可歌可泣的伟大民族史诗
当我们翻开《鲁冰花》这部小说,我们会读到这样清丽而又缠绕着哀愁的文字,会收获比同名歌曲和电影更多的感动——
“鲁冰花正盛开。一行行的茶树和一行行的鲁冰花,形成绿黄相间的整齐图案。”
“鲁冰花谢了,留下粒粒种子,明年又会开出一片黄色花朵点缀人间;而在这一开一谢之间,使茶园得到肥分。”
这些文字并不是廉价的无病呻吟,而是以鲁冰花为喻,写了一位有极高绘画天赋的少年,在旁人的不理解之下,不幸染病早逝的故事。
透过小说呈现的则是贫富差距、政治污染、学校教育等尖锐而深刻的社会问题。
这部语言与内涵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就出自“台湾文学之母”钟肇政的笔下。
它是台湾战后的第一部小说,也是钟肇政的第一部小说。
不过,《鲁冰花》却还不是钟肇政最优秀的作品。
他真正的代表作是《浊流三部曲》、《台湾人三部曲》这样厚重的大河小说。如在“台湾人三部曲”中,就描绘了台湾人民开发自己脚下的土地、反抗外来侵略者的历史。
台湾的旖旎风光和淳朴民情,都被钟肇政细腻而生动地一一呈现出来,为甲午战争后台湾历史状况和社会生活留下了极为珍贵的记录。以至于有学者称其为“一部可歌可泣的伟大民族史诗”。
写下大河小说的钟肇政一生也如一条大河,时而急速奔腾,时而缓慢流淌,乃至遇到巨大转折需要改道,需要重新融入新的河流……可以说,他一生创作的作品与他从事创作的一生,都充满了传奇色彩。
二、语言与身份的焦虑——从日语回归到汉语
在我们的认知里,能用汉语写出这样大部头巨著的作家,一定自幼精通汉语,然而事实上,钟肇政却是从二十岁才开始学习汉字,学习中文的。
他在采访中提到,在日据时期,他从七岁时就被迫学习日语,而且说:“到了进中学时,校内日常所用语言已全部是日语,迨至中学时代,读写不用说,连思考也全是日文”。
所以在1945年日本投降,台湾光复之后,钟肇政才开始正式学习中文。在经历过日语、英语的学习之后,在适应汉语这种新的语言系统时,就难免出现诸多困难——语序、词性,尤其是部分汉语和日语中同样的字形却在音、意上截然不同,都是需要一一克服的巨大难题。
更为艰难的是,摸着石头过河的钟肇政一开始接触的还不是白话文,而是《千字文》、韩愈散文这样的文言文,直到阅读到吴曼莎的《大地之春》,他才算真正接触到白话文。
汉语字形复杂,词语词性灵活多变,语音方面也是各个地域不尽相同,这使得钟肇政在掌握汉语发音之时又要面对更多的困惑。
光复之初,他和许多台湾人一样,分不清国语和北京话的区别,四处求学却依旧茫然。为了明白汉字的读音,他甚至寻找到《康熙字典》,从中摸索反切法,可切出来的读音却五花八门,正确的读音仍然无从知晓。
就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他依然如饥似渴地探索着汉语,正如他在自传体小说《浊流三部曲》之三《流云》中所描写的:“先是饥不择食地四处找书,借《三字经》《千字文》《七言杂字》等书认字,继又专攻中文教科书”,而且“把不会读的字一个个抄下来,再翻汉和字典,注上切音……一篇文章用这方法读会了,就到户外去大声朗读,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直到能够背诵为止。”
他早年曾有一篇署名榕邨的小文《“仔“和“儿”—方言文学的一个小问题》,认真地探讨台湾方言里“仔和国语里儿的异同及其使用问题,可见其学习之用心。
从日语、英语到回归汉语,钟肇政已经错过了学习语言的最佳年龄段,可是他依旧如饥似渴地重新开始学中文,这种语言焦虑感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他对于身份认同的焦虑——属于哪里,是哪里人。
钟肇政在接受采访时说道:“我十二岁到二十岁是战争的年代,也是接受彻底的日本教育的年代,后期更有皇民化运动,这几个因素加在一起,培养出不很浓厚的民族觉醒,嘴里说自己是日本人,内心则是有一种自觉:我们和日本人是不一样的,本岛人(台湾人)和内地人(日本人)的差别是很明显的。”
他还提到:“战争结束,日本无条件投降而离开台湾,这个历史事实为我们带来莫大的欢欣鼓舞,我们不必再被日本人欺负了,这是一种很切身的感觉。同时,我们有一个祖国——中国,台湾就要回到祖国的怀抱,这也是很切身的感觉。”
语言,是人类最后的精神家园,当一个作家选择了一种语言,其实也就是选择了一种身份。他学习中文的过程,也就是在重新定位自己身份的过程。
终于,在六年以后,钟肇政学会了中文,开始用汉字写作。然而,他对自己和整个台湾人的身份定位的探索还没有结束,他还在思考,怎样用汉字写出具有台湾本地方特点的文学作品,怎样塑造出“台湾人”。
三、“一股倔强的逆流”——选择台湾方言写作
学会汉字写作还远远达不到一个用汉语写作的作家标准,由于受日本教育时间过长,导致他即便用六年时间苦心学会一些汉语,写成文章后依旧语病百出。
他投稿也总是碰壁,他说:“投稿被退稿是常态,十投九退,几乎长达十年之久。”
普通人或许会就此放弃,但是钟肇政却没有,他以超乎常人的毅力坚持学习汉语,用汉语写作。
他在一次访谈中谈到:“我认定了写作之路是我唯一的路子,用全心全意来走,从不旁骛。”于是,除了他教书本职的工作之外,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看书写作。
在其他教员闲下来的寒暑假,正是他最苦、最忙的日子。
他会感到完整的时间在等着他去完成大部头的作品,于是更加努力写作。他说:“我是个没有假日,没有寒暑假的人。虽然这么苦,但是看到自己写的东西,明知是一堆堆破烂,依然觉得是可爱的……不为什么,只因那里头的一字一句,都是花过我的心血的啊!”
就这样的坚持直到1960年《鲁冰花》发表,他的写作之路才顺畅起来。然而这只是开始,《浊流》、《江山万里》、《流云》等一部部作品相继问世,他一直没有停下自己探索的脚步。
一个优秀的作家,终其一生都会探索属于自己的讲述方式和适合自己的语言,钟肇政也不例外,他学会了汉字,却最终选择用台湾客家方言建构起自己的文学世界,表达自己的思想,他用他独有的方式,保存下了客家文化。
值得注意的是,他这种选择和坚持用客家方言写作,又与当时推行普及国语的背景格格不入,因为当时的国民政府陆续公布学校、办公室必须使用国语的法令,甚至规定了广播、电视电影院使用方言的限制。
在官方扫荡方言的政策下,小学生讲方言被罚钱,罚站、挂狗牌等情况层出不穷,校园里学生纠察队甚至四处巡逻,查组不法,手中一本手册登记违法人员。
所以,当他发表自己有关台湾方言的看法时,支持他的人寥寥无几。
然而他依旧勇敢地站出来说:“方言在文学中的地位是不可一笔抹杀的”,而且提出“我们是台湾文学的开拓者,台湾文学有台湾文学的特色,而这特色一一方言应为其中重要一环一一唯赖我们的努力、研究,方能建立。”
他用他的作品践行了自己的主张,并且真正让台湾文学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身份名片。
钟肇政就像一股倔强的逆流,因为他对用方言写作的坚持,更显得他在那个时代难能可贵。
四、身份建构——让台湾文学属于中国,更属于它自己
一个作家永远站在当权者一边,是很容易的事;而选择另外一条路,尤其是拒绝站在当权者一边时,就或多或少有了危险。而硬骨头的钟肇政仍然执著地选择了另一条路。
在民国四十六、四十七年,白色恐怖严重的年代,他依然坚持“台湾文学”,虽然“台湾文学”四个字本身已经成了一种禁忌。
他说:“我主张台湾文学是中国文学的一部分。事实上,我内心的台湾文学是独立的,刚开始,台湾文学有日文、中文和台湾话文等不同的文字所写的作品刊登在报纸、杂志上,那不是日本文学,也不是中国文学,自然就是台湾文学。”
由此,他不仅用自己的文字为台湾文学的建立打下基础,而且还广泛翻译日本和其他国家的文学作品,以此影响台湾文学,为台湾文学输入更为新鲜的血液。
从《金阁寺》、《阿信》到《歌德自传》、《史怀哲传记》等等,钟肇政在1950年到1990年的四十年间都笔耕不辍,致力于翻译写作外国的优秀文学作品。而这些外国作品,则是台湾年轻一代作家的精神给养。
当新的年轻的一代又一代台湾作家出现的时候,这位老人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欣慰的笑容。
他已渐渐老去,却依然不肯停下脚步,他开始鼓励、扶持、培养这些能将台湾文学继续发展下去的年轻人。
李乔、郑清文、东方白、苏进强、吴锦发、王幼华等等一大批在台湾文坛被人熟知的作家,都无一没有受过钟肇政的呵护。甚至初涉文坛的钟铁民,还曾在暑假居住在钟肇政的家中读书写作过。
可以说,钟肇政的一生,都在为台湾文学的建构和发展而不知疲倦地努力着,为台湾文学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钟肇政说:“台湾文学是挣扎的文学,是血泪的文学,我以身在其中的一份子,觉得非常荣幸。我这一辈子,几乎把整个精力投注在文学方面,我也觉得有若干成果、若干收获,这是最感到荣耀的一件事。
台湾文学发展七十多年来,目前依然在挣扎之中,依然需要付出血泪,未来台湾文学的发展,希望有更多的人付出他们的血泪,做他们的挣扎,让我们台湾文学能够更欣欣向荣,更发展,有更多的作家,更好的作品出来,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钟肇政的话,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作家强烈的使命感和担当,也为台湾文学的发展之路油然生发出一种感慨,生发出一种感动。
如今,“台湾文学之母”钟肇政先生已经逝世,他的精神与对台湾文学的希冀会被人们永远铭记。台湾文学作为中国文学的一部分,它的成长,它的欣欣向荣也会让大陆文学枝繁叶茂,成为世界文学中独特的存在。
(作者介绍:胡慧,24岁。文学与电影艺术爱好者,自由撰稿人,现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