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求阙斋记》

【题解】

“求阙斋”,曾国藩于道光二十五年时自署书斋之名。他认为,“一损一益者,自然之理也。物生而有嗜欲,好盈而忘阙”。为防盈戒满,“凡外至之荣,耳目百体之耆,皆使留其阙陷”。故以“求阙”名其斋。此书斋享誉于晚清政坛和文坛。曾氏有《求阙斋读书录》四卷,王定安编有《求阙斋弟子记》三十二卷。

【原文】

国藩读《易》至“临”,而喟然叹曰:刚侵而长矣,至于八月有凶,消亦不久也,可畏也哉。天地之气,阳至矣,则退而生阴,阴至矣,则进而生阳。一损一益,自然之理也。[1]

物生而有嗜欲,好盈而忘阙。是故体安车驾,则金舆鏓衡[2]不足于乘;目辨五色,则黼黻[3]文章不足于服。由是八音[4]繁会不足于耳,庶羞[5]珍膳不足于味。穷巷瓮牖之夫,骤膺金紫[6],物以移其体,习以荡其志,向所搤捥而不得者,渐乃厌鄙而不屑御。旁观者以为固然,不足訾议。

故曰:位不期骄,禄不期侈,彼为象箸,必为玉杯。积渐之势然也。而好奇之士,巧取曲营,不逐众之所争,独汲汲于所谓名者,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贵富以饱其欲,或声誉以厌其情,其于志盈一也。夫名者,先王所以驱一世于轨物[7]也。中人以下,蹈其不实,于是爵禄以显驭之,名以阴驱之,使之践其迹,不必明其意。若君子人者,深知乎道德之意,方惧名之既加,则得于内者日浮,将耻之矣。而浅者哗然惊之,不亦悲乎?

国藩不肖,备员东宫[8]之末,世之所谓清秩[9]。家承余荫,自王父母[10]以下,并康强安顺。孟子称“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抑又过之。《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11]有为有守,不协于极[12],不罹于咎,女则锡之福。”若国藩者,无为无猷,而多罹多咎,而或锡之福,所谓不称其服者欤?于是名其所居曰“求阙斋”,凡外至之荣,耳目百体之嗜,皆使留其阙陷。礼主减而乐主盈,乐不可极,以礼节之,庶以制吾性焉。若夫令闻广誉,尤造物所靳予[13]者,实至而归之,所取已贪矣,况以无实者攘之乎?行非圣人而有完名者,殆不能无所矜饰于其间也。吾亦将守吾阙者焉。道光二十五年五月曾国藩谨记。

【注释】

[1] “临”是《周易》第十九卦。此卦本讲治民的政治,有感化、温和、忧民,指政策说,反对钳制压迫。此处引其中的“至于八月有凶”句,又《彖》曰:“临,刚浸而长。……‘至于八月有凶’,消不久也。”孔颖达疏解说:“临,大也。以阳之浸同(渐近)长,其德壮大,可以监临于下,故曰临也。……至于八月有凶者,以物盛必衰,阴长阳退,临为建丑之月(农历十二月)。从建丑至于七月建申之时,三阴既盛,三阳方退,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故八月有凶也。以盛不可终保,圣人作易以戒之也。”《易》曾国藩在此处借“临”卦来说阴阳二气的交感。

[2] 金舆鏓(sǒng或cōng)衡:金舆,亦作“金轝”,帝王乘坐的车轿。鏓衡,嵌金饰的车辕端横木。

[3] 黼(fǔ)黻(fú)文章: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色彩绚丽的花纹。泛指华美鲜艳的色彩。据《周礼·考工记》说:“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上古时,把青、赤、白、黑四种色彩,两两组合成的花纹,分别称为黼、黻、文、章。

[4] 八音:八音:八类乐器发出的声音,这里泛指乐声。八类乐器名见《周礼·大师》:“播之以八音:金、石、土、草,丝、木、匏、竹”。

[5] 庶羞:滋味齐备的肉类美食。《仪礼·公食大夫礼》:“上大夫庶羞二十,加于下大夫以雉兔鹑鴽。”胡培翚《正义》引郝敬云:“肴美曰羞,品多曰庶。”而郑注云:“羞出于牲及禽兽;以备滋味,谓之庶羞”。然则,肉类食品称为羞;各种滋味齐备的羞称为庶羞。

[6] 膺金紫:膺,受。金紫,金印和紫绶,即黄金印章和系印的紫色绶带。古代相国、丞相、太尉、大司空、太傅、太师、太保、前后左右将军及六宫后妃所掌。后代指高官显爵。

[7] 轨物:法度与准则。《左传·隐公五年》:“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故讲事以度轨量谓之轨,取材以章物采谓之物,不轨不物,谓之乱政。”

[8] 备员:凑数,自谦之词。东宫:太子所居之地,当时曾国藩为詹事府左右庶子官。

[9] 清秩:清贵之官。

[10] 王父母:祖父母。

[11] 有猷(yóu):有谋略者。有为:有设施者。有守:有操守者。

[12] 不协于极:不符合善。

[13] 靳(jìn)予:吝惜给予。

【评】

本文选自《曾国藩全集》,记述了作者书斋命名的用意。文章先从读《易》生发感慨,说明阴阳相生、一损一益,是自然之理,可以说是从高处立论。继而指出“物生而有嗜欲,好盈而忘阙”,并逐层举例说明人在体、目、耳、口等方面的“嗜欲”不足,以及在逐名方面的不知满足。最后点出“名其所居曰求阙斋”的用意,正是为了“凡外至之荣,耳目百体之嗜,皆使留其缺陷”;为了“制吾性,防吾淫”。此文反映了作者在道德修养方面的清醒认识和自觉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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