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邪典电影导演Werner Herzog谈论他的新片《家庭罗曼史有限公司》（ Family Romance），一部打破纪录与非纪录片边界的混沌之作，讲述了开设在日本的家庭租赁公司以角色扮演为客户定制“情感陪伴服务”：在这里，你可以租赁到陪伴女儿的“父亲”，顶罪的“同事”……这是导演继Sofia Coppola拍摄的《迷失东京》后对东亚式孤独的又一次深邃锁定，其背后是对人类社会的情感需求中真假虚实的悲观审视，让你不免质疑我们的“真实生活”有多少是真实的？
《家庭罗曼史有限公司》海报
这是被隔离的第五日，Werner Herzog（沃纳·赫尔佐格）正在播广播。他的声音，浓重的巴伐利亚口音，在白噪音的噼啪声中来来去去。这位77岁邪典导演对现代社会的的不信任是出了名的，他以只在必要时使用手机和电脑为荣。我们现在用他在洛杉矶的座机通话，他和妻子住在那里。此前的计划是在伦敦市中心的某处酒店会谈，但由于目前全球流行病的现状，他的行程，以及他计划宣传的两部电影，都被取消了。
“这是我头次遭受两次‘当头一棒’。”他说，"有趣的是，我有两部电影要在这两周内发行，我甚至不知道它们是否能准时上映。" 熟悉这位电影人作品的人都知道， Herzog有一种喜欢成双成对地投放影片的癖好——在他50年的职业生涯中，似乎只有他这个发行过70多部影片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2016年，这位德国导演首次推出了《你瞧，网络世界的幻想》（Lo and Behold，Reveries of the Connected World），这是一部批判数字时代的作品，不久之后又推出了《进入地狱》（Into the Inferno），这是导演几十年来对火山和自然的迷恋的又一篇章。
《家庭罗曼史有限公司》预告
他的最新作品是《流浪者：追随布鲁斯·查特文的脚步》（Nomad: In the Footsteps of Bruce Chatwin）和《家庭罗曼史有限公司》。前者是对多年好友、多产的旅行作家Bruce Chatwin（《巴塔哥尼亚高原上》的作者）真诚致敬的纪录片；后者讲述的是日本奇怪的“家庭出租业务”，这个概念太过Herzog主义，以至于让人很难相信电影人不是自己想出来的。更为诡异的是，这部由剧本改编的纪录片以一家现实生活中的公司命名，并由该公司现实生活中的创始人，Ichii，饰演主角。
《家庭罗曼史有限公司》充满了对人类社会的情感需求中真假虚实的悲观审视。在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我们跟随Ichii在演练好的剧本与真实故事的交错之中窜梭，每一个场景都比之前的更加诡异。主要的故事情节是从一个离婚的女人开始，她雇佣Ichii冒充她的前夫，和她12岁的问题女儿（她太小，不记得她真正的爸爸是什么样子）做朋友，并让她汇报。一路上，他受雇在开棺式葬礼上扮演死人，并代替犯了错误让子弹头列车提前20秒出发的列车长承受老板的指责……Ichii在一次次的倾情扮演中，也陷入了对自己职业的沉思。他恪守了职业的边界，但内心的矛盾一览无遗，其背后是现代社会的精神与道德困境。
《家庭罗曼史有限公司》剧照
"新干线的站台是一个戒备深严的区域，你无法获得任何拍摄许可，绝对不可能。"Herzog说。"我还是在那里拍摄了。" 诚然，这话听起来并不太奇怪，考虑到这位导演从电影学院里偷了一台摄像机开始职业生涯；他曾在采访中途被气枪射中，却不失时机地继续拍摄；他曾在打赌输了之后吃了自己的鞋子（例子不胜枚举）。"我还是拍了，我们知道我只能拍一次，因为如果拍两次，我就会被逮捕。"他说。"实际上，不到30秒，保安人员就冲了进来，疯狂地请求支援。"
2018年，《纽约客》记者Elif Batuman前往日本，采访了Ichii和其他许多参与家庭成员租赁业务的人。Batuman介绍了Ichii最初是如何想出公司名称 "Family Romance "的，他说他是通过谷歌搜索与想象中的家庭概念相关的短语找到的。公司名称参考了1909年弗洛伊德的一篇文章《神经病患者的家庭罗曼史》（The Family Romance of Neurotics），讲的是孩子们认为自己的父母是冒牌货，他们真正的父母其实是贵族或皇室。
诚然，Herzog还是否认了与弗洛伊德作品的任何联系。"我想Ichii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Herzog开始说道。当我指出《纽约客》上有报道时，他回应道："我很确定。我猜他从没听说过弗洛伊德。" 像这样固执的互动来成为我们谈话的特点，当问题不是他提出，Herzog很快就变成了一条滑溜溜的鱼。"不管怎么说，心理学是20世纪最大的错误，"他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它在那之前开始了一点，但它是那些巨大的错误之一，足以让我相信20世纪，从整体上来说，是一个错误。”他拒绝详细说明。
在弗洛伊德的文章中，"家庭幻想 "让孩子们能够持有他们的父母是无懈可击的想法。这并不是说孩子在用一部新小说取代了他们的父母，而是在高举父母往日的荣耀。在Ichii和12岁女孩的案例中，并不是说他用Ichii取代了她 "真正的 "父亲，而是他是一面镜子，她把自己对 "父亲 "的理想投射到这面镜子上。
《家庭罗曼史有限公司》剧照
你可以在影片的拍摄地点看到类似的场景：刺猬保护区、上野公园、东京天空树。作为旅游目的地，它们自然有一种人工的感觉。但是，对于Herzog来说，它们是表现真正的亲密关系的场所。”矛盾的情况是，虽然一切都是表演，一切都是谎言，一切都是编造和表演，但有一样东西总是真实的，那就是情感。"Herzog说。"女孩对她的'父亲'撒谎，而'父亲'撒谎是为了做她的父亲。她也在骗他，但她对他的情感是真实的。"
反观我们的日常生活呢 —— 在一切都可以拟真化的世界，“我们一直在这样做，"他告诉我。"它甚至向着一个日渐动画感的世界发展。在麻省理工学院，有情感陪伴机器人。我妻子去过那里，她看到了一个毛茸茸的生物，和狗一样大，有一双大眼睛，能够读懂800种不同的面部表情，并以语言做出反应，说'你们不信任我'。" 他的声音提高了，像卡通人物。"虽然她坚决拒绝这个人造生物，这个毛茸茸的、奇妙的、可爱的家伙，但她承认斤五分钟就迷上了它。" 他稍作停顿，"我相信她的说辞。"
看了《家庭罗曼史有限公司》，让人惊讶的是，Herzog竟然决定将已经比小说更奇幻的社会现象戏剧化。它的拍摄和结构都像一部纪录片，它使用了一个在真实的家庭人员租赁产业工作的真人作为主角——你多半会期待导演以他标志性的宏大画外音提供他的哲学性、批判性观点。"有些人认为我拍的是纪录片，这并不属实。它们大多数是经过‘乔装打扮’的电影故事，"Herzog说。"而在过去的十年里，我已经拍了五、六部叙事故事片，这在某种程度上被忽略了。如果你看看电影行业中导演的平均产量，你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很大的数字。这显然不是一部纪录片。即使是灵长类动物也会明白这是一部虚构的电影。很明显，故事必须连贯。"
通过导演的主体退场，电影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公正，去奇化了一个德国人拍摄日本情感陪伴产业的异乡感。除此以外，Werner Herzog是一个Meme，一个拿着相机的流浪汉，他只用存在主义的俏皮话和 "Wernerisms（沃纳主义） "说话。他是一个自我讽刺的人，他的灵感来自于自己的 "Wernerbot "（聊天机器人），他在《星球大战》中出场，将自己从叙事的风暴中心移除，真实与虚幻、真实与不真实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观众很多时候只能看到故事的外在机理，"他说，"他们没有意识到，其中有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故事在进行。总有一个独立的内在故事，只发生在观众身上，而不是在银幕上。"
《家庭罗曼史有限公司》剧照
在创作《家庭罗曼史有限公司》的剧本时，Herzog以他与Ichii的对话创作了许多屏幕上的互动，同时加入了一些“完全由我发明”的原创故事。在原本真实的背景下，Herzog追逐到了更深层次的人性真相。“我们的演艺人生之下，藏着非常深刻的问题。”他承认，“我们的生活有多少是表演出来的？有多少是对自我人设的扮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