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平儿为人良善、处事妥帖,时时刻刻为他人着想、为大局思量,帮助他人也并不求回报,很注重被帮助者的隐私和面子问题。
平儿想探春之所想、急探春之所急,不希望赵姨娘指使丫头偷东西的事情暴露惹探春生气,所以处理这起案件时平儿的方式是和宝玉等人私下悄悄商议,她甚至没有将此事告知王熙凤。
这固然是不希望王熙凤狠厉性格多生枝节的实际考量,同时也是平儿保护探春、不希望事件过度传播的美好愿景。
平儿的镯子被怡红院的坠儿偷走,平儿查明真相后,思及宝玉“素日爱在你们(丫头们)身上留心”,也顾及袭人作为管理者的连带责任和印象分,将事情按下不表、私下沟通寻找更体面的解决方式。
为了宝玉、袭人和怡红院的颜面,这件事情平儿只悄悄和麝月商量,若非宝玉偷听、其余人等一概不知情。
对比平儿和王熙凤,谁真心谁假意、谁说帮助的时候在乎的是面子、谁提供援助的时候在意的是里子,一目了然。
贾母张罗众人凑份子给王熙凤过生日,王熙凤卖乖、主动表示要替李宫裁出份子钱,她是真心要帮李纨出钱吗?
当然不是,第二天尤氏来拿钱,王熙凤压根没拿出这一份。
王熙凤要的并不是帮助李宫裁(当然李宫裁也并不需要她帮衬这一笔银子),她要的是在贾母和众人面前立起自己懂事识好歹、知进退的人设。
王熙凤这样的“帮忙”,是典型的高声放话实际无作为。
平儿则恰好相反。
被贾府众人取笑的刘姥姥,平儿同样真心实意对待,赠予她诸多衣物礼物,特意嘱咐她贾府只爱吃你们地里新出的瓜果、别的一概不用。贾府这样的大家族,厨房当真会缺新鲜瓜果吗?
当然不缺,平儿这样说,是站在刘姥姥的角度替她考虑,避免她因为被施舍、因为白拿东西白收受好处而尴尬,将“施舍”更换成亲戚家的礼尚往来,构建了真实又温馨的平等之感。
这样的平儿,为何在给邢岫烟衣服之时偏偏要大张旗鼓呢?
第一点,缓解王熙凤和邢夫人的婆媳矛盾。
平儿当着众人面拿出衣服,提出要送给邢岫烟,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递交给邢夫人的一份示好信号。
邢岫烟来贾府投奔邢夫人,邢夫人并不真心疼爱她,但在血缘关系、姻亲关系的基石之下,邢夫人也同样会认可“照顾她是因为我的面子”这一套血缘伦理。
一直以来王熙凤和邢夫人的婆媳关系都相当尴尬。究其根本,是因为王熙凤在贾府中处在几层“婆媳关系”之中。
孙媳妇王熙凤和祖母史老太君,是一对相处融洽的隔代婆媳。
贾母和邢夫人这对婆媳,在贾赦纳妾、管家权力等问题上都有本质矛盾。
在这两代婆婆之间,王熙凤的抉择是抱最粗的大腿,毫不犹豫站队贾母和王夫人,这就导致了王熙凤和邢夫人之间有本质冲突。
倘若邢夫人个性疏淡、大概不会刻意为难王熙凤,但偏偏邢夫人又是个“牛心左性”之人,对王熙凤极为不满。
平儿以王熙凤的名义送邢岫烟衣服,一点薄礼当然无法改变王熙凤和邢夫人之间的深层尴尬症结,但这些温暖的小举动都是破冰的前奏和契机。
王熙凤日常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没精力没心思也没善念顾及邢岫烟的一件衣服,平儿替她想到她没想到的、并且一条龙直接替她执行,同时又在众人面前为她王熙凤博得口碑和好名声。
彼时众人都非常有眼力价,盛赞:是因为王熙凤大方宽厚、所以平儿才敢拿她的东西送人。
所以你看,平儿送邢岫烟一件衣服,不仅仅是在帮助邢岫烟,同时也是在替王熙凤立宽厚大方的人设,帮王熙凤向邢夫人传递“儿媳妇在努力帮你照顾娘家人”的信号,一举多得、皆大欢喜。
第二点,震慑迎春房中放肆的众人。
邢岫烟客居贾府,贾府名义上礼貌周到招待她,但实际执行层面却并非如此。
贾府公子小姐们每月公子二两银子,按例也给邢岫烟二两,邢夫人让邢岫烟拿出一两送给家人。剩下的一两银子,邢岫烟用来打点迎春身边的豪奴们,入不敷出,寒冬腊月里逼不得已要典当冬衣、苦不堪言。
迎春个性太无波无澜,恶奴们欺她良善、欺邢岫烟是客、藐视她没有“后台”,更是变本加厉。
平儿以王熙凤的名义送邢岫烟名贵的冬衣,她送的不仅仅是衣服,更是态度。
是在告诉无法无天、贪得无厌的豪奴们:王熙凤这里有人记挂着邢岫烟,她邢岫烟不好惹。
衣服本身值不值钱、好不好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邢岫烟收到来自王熙凤的重要礼物”。
众所周知,贾府中诸多势利小人见风使舵拜高踩低,见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喜欢谁便巴结谁。与其说平儿送给邢岫烟的是一件衣服,不如说这是一件标注着“来自王熙凤”的保护符。
这样的礼物,附加意义远远高于实际价值,当然要当众宣扬、要让更多人知晓。
第三点,挽回邢岫烟和贾府的面子。
平儿送出这件衣服的时候给出了前情提要,说众人都穿着大红色的美丽斗篷、好生整齐,唯有邢岫烟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看起来很瑟缩。
这样明显的视觉对比,平儿能看见,在场的人精们自然也都能看见。
探春、黛玉等姐妹们,当然不会因为邢岫烟少一件好看装备就轻视她,但这不意味着她们身边的势利婆子们不会嚼舌根、不会生出轻慢之心。
换句话说,“人人都有而邢岫烟没有”是一件很缺憾的事情。
如今平儿解决这缺憾之事,传播多多益善。
为何说这同样是在替贾府挽尊呢?
贾府这样的大家族,最在乎的就是脸面、名声,彼时语境之中“热情好客”是大家族应有的待客之道。
邢岫烟来贾府做客,贾家的姑娘少爷们人人穿着鲜艳齐整,而邢岫烟被衬托出一副穷酸丫头相,这不是打脸“热情好客”“和自己家少爷小姐同一待遇”的标准吗?
冬天大雪中服装这样一目了然的事情,最容易被捕捉到、容易落人口实。
平儿迅速解决这个问题,对于家族而言自然也有裨益。
然而,平儿能做的终究非常有限。
她可以帮助邢岫烟一时,但她无法更改迎春被豪奴们欺辱的日常;
她能够帮王熙凤留心示好邢夫人,但她无法更改邢夫人对王熙凤的深层不满;
她能够帮贾府做好具体事务,但无法更改这个煊赫大家族骨子里的溃烂。
才能卓绝如平儿,温暖良善如平儿,付出所有努力和善意之后,要眼睁睁看着这艘大船渐渐沉没,这无疑是清醒者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