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边上永远回不去的故乡 摄影师镜头下的中国河流

进入夏季,长江沿岸的洪水与灾害让全国人跟着揪心。2020年的夏天,必定又是一个令人难忘的盛夏。

艺术的作用,总是以巧合的方式为社会带来人文关怀。近日,在法国的塞纳河边,一场关于中国河流的展览正式与观众见面。

展览通过13位当代摄影师对中国河流的观察,不禁让人回忆起,那长江边上,回不去的故乡。

历史遗迹瑞米耶日修道院

“东流不作西归水——摄影师的中国河流观察” 展由策展人零零构思,并与策展人黎静共同策划,作为2020年诺曼底印象派艺术节项目之一,展览以13位艺术家拍摄的有关中国河流的作品为主轴,从人与自然的关系出发,展开摄影与时间的探讨。

此外,“此次展出的作品均为2002年至2019年期间创作的,这是中国当代艺术加速现代化的一个时期,也是中国当代艺术内在发展的一个特殊时期。艺术家们见证了国家的经济和政治变化,也侧面折射了伴随着超级大国崛起而带来的艺术繁荣。”策展人零零在接受采访时说到。

展览现场

但有意思的是,此次参展的13位艺术家中,有12位都将镜头对准了长江,其中仅有少部分摄影师亦对黄河有所表达。这是否也意味着,这一时期,长江及其周边城市更能吸引艺术家的目光?

此次展览中,爱德华•伯汀斯基 ,庄辉,陈秋林,木格,刘珂和贾樟柯等艺术家纷纷以三峡大坝为切入点,记录了三峡工程对中国环境和社会进⾏的影响。

而作为摄影师,又将如何通过对长江的表达,刻画中国的肖像?

杨泳梁:用城市景观置换山水 拼凑正在失落的桃花源

生于上海的杨泳梁,小时候经常到建于宋代的秋霞圃游玩,时至今日,他仍记得当初和家人在葡萄藤下吃饭的情景,头顶藤蔓挂着一串串葡萄和一颗颗葫芦,周围有蝴蝶飞来飞去。一晃几十年过去,随着中国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上海这座中国最大的城市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长大后,杨泳梁搬到了上海市中心,站在浦东陆家嘴的天桥上,抬头仰望的不再是青山绿水,而是高耸入云的超级建筑,艺术家的“桃花源”已然消逝。

杨泳梁,《人造仙境 No.1》,作品来自《人造仙境》系列。2010 年

《人造仙境》系列,艺术微喷,157 x 800 厘米。图片由艺术家和巴黎·北京画廊提供。

杨泳梁, 《人造仙境No.1》局部

杨泳梁,《骇浪》。2019 年

4K 视频,七分钟。图片由艺术家和巴黎·北京画廊提供。

杨泳梁以宋代山水为蓝本,以大量的城市建设照片作为素材,再利用后期数码技术,将现代建筑嵌入到传统山水之中。其中现代建筑中使用的脚手架置换了古画中的树木,高楼广厦置换了飞檐亭阁,锃亮的汽车置换了山间小路的驴马,招摇的广告牌置换了茅庐酒家的招幌,昼夜倒流的电灯置换了明灭于林间的幽暗烛火……

这一通操作,使杨泳梁的摄影作品远观好似一幅水墨山水,但近看却发现山水已然 “变异”成现代城市景观。“相机好似他的画笔,他想拼凑出一个摩登时代与自然生活的裂谷间,正在失落的桃花源。”

秋麦:打印在宣纸上的摄影长卷 重塑山水画意境

在许多中国艺术家“走入西方”时,大批西方艺术家也在“走入东方”。秋麦就是一个比许多中国艺术家“更中国”的西方艺术家。受外祖父、美国摄影家查尔斯•霍夫的影响,秋麦从小就对中国的古代山水画痴迷不已,在北京居住的二十余年间,他对那些千百年来由水墨构成的峰、石、河、木等意象如数家珍。

秋麦 《山海图 #18》(左)、《山海图 #19》(右)摄影墨本 三桠皮纸

秋麦,《N° 18. 44°06’22’’N 85°06’03’E 220°》作品来自《山海图》系列。2017 年

《山海图》系列, 2012 年-至今。摄影墨本,三桠皮纸(日本),130 x 56,5 厘米。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2010年到2015年,秋麦从关于长江的古典画作中获得灵感,顺着《长江万里图》的路线,进行了一系列从长江源头到大海的拍摄,并试图以一种极端的影像处理手法,重塑中国传统山水画的神韵和意境。

秋麦,《重庆府》作品来自《长江万里图》系列。2010 年

作品来自《长江万里图》系列,2010 年 – 2017 年,卷轴画,宣纸(安徽)及三桠皮纸(日本),梧桐木木盒,27×185 厘米。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巴南(现称重庆市珞璜镇),“长江万里图”系列之一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秋麦首先对35毫米黑白底片进行极致裁剪与放大,一方面在图像框架中寻找山水的“气”;另一方面经过放大的银盐颗粒自然显现出一种水墨画的笔触与质感。然后将作品打印在中国传统宣纸或三桠皮纸上,这使观者第一眼看见秋麦作品时,就会不自觉地将其错认成中国传统水墨画。此外,他还打破传统呈现方式,特意将摄影作品制作成长卷,随着观看时的缓缓展开,这种可游可居的读法为作品加入了时间的维度。

塔可:寻访与考证《诗经》中的寂寥山河

2005年,著名摄影师塔可远赴美国求学时,随身携带了大量四书五经作为远离家乡时的消遣之物。一天,他在异国他乡那种全是别墅和车,路上也是洋人的环境中,再次读到了《诗经》中的名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他突发联想,这些诗里记载的地方,在现实中到底是什么样的?他想去看看。

随后,塔可开始查阅古人典籍,根据《诗经》中提到的地名作了一个路线计划,并花了三年时间,一个接一个亲身造访了这些地点。期间,他试图通过摄影作品《诗山河考》剖析《诗经》,对其中的山川大河进行考证与考察。尤其是长江与黄河,虽然《诗经》中关于长江的内容很少,大概只有4篇,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中一窥当时长江的风采。

塔可,《白桥》作品来自《诗山河考》系列。2010 年

《诗山河考》系列,2009-2013 年。铂金印相, 20×20 厘米。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塔可,《白石》作品来自《诗山河考》系列。2011 年

《诗山河考》系列,2009-2013 年。铂金印相, 20×20 厘米。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手法上,塔可不追求怪异的风景与实物,只是记录下看似寻常的景观;他使用广角镜头,以正方形的图像、较小的尺寸保证画面的平正与稳定;色调上他避开黑、白两个极端,寻求十分中立的灰度;技法上,他采用铂钯印象技术,其产生的质感使图像中的线条,几何图形、光感均发生变化,让我们一度迷失于影像的二度空间当中。

塔可《诗山河考》系列

骆丹:用消失的摄影术寻找持久与不变的东西

2006年,曾从事八年娱乐新闻报道的骆丹离开报社,驾驶吉普车从上海到拉萨,并用相机记录下了沿途所见。2010年,不断奔走的骆丹却在长江支流的怒江峡谷停了下来,和当地人一起生活、交谈,花了三年时间,作了寥寥几十张附在玻璃板上的图像,均为云南傈僳族基督徒的肖像。

“我走了很远的路,看到很多不同的东西,最终却发现所有的不同其实都是相同的。所以我就停下来,在一个地方寻找持久与不变的东西,搞清楚它为什么能够超越时间不变。”

骆丹,《n.25 敲钟的约翰,老姆登村》作品来自《素歌》系列。2010 年

作品来自《素歌》系列,2010-2012 年。湿版摄影。艺术微喷,21,5 x 16,5 厘米。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骆丹,《n.27 石门登村的普阿奇》作品来自《素歌》系列。2010 年

作品来自《素歌》系列,2010-2012 年。湿版摄影。艺术微喷,21,5 x 16,5 厘米。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一百多年前几位来自英国和美国的牧师来到这个位于文化与地理地图边缘的村庄,除了传播宗教信仰外,他们还帮助当地人创造了基于拉丁字母的傈僳族文字。今天,这些傈僳人依然坚守着信仰,过着与现代人截然不同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了星期天,则全都休息,去教堂和神交流。

2010到2012年,骆丹用一种早已被淘汰的古典摄影工艺(湿法火棉胶玻璃板摄影术),在静穆、诚挚、信任的氛围当中,记录了当地人与神交流的场景。在骆丹心目中,这些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存在,而之所以将作品取名为《素歌》,是因为素歌是用歌声赞美上帝的一种形式。

爱德华·伯汀斯拍摄的三峡工程 © Ed Burtynsky

爱德华·伯汀斯拍摄的三峡工程下的万州库区拆迁现场 © Ed Burtynsky

爱德华·伯汀斯基,《水坝 #6,三峡大坝工程,中国长江》。2005 年

C-Print,122 x 152.5 厘米。© 爱德华·伯汀斯基,图片由多伦多尼古拉斯·梅蒂维尔画廊(Nicholas Metivier Gallery)/伦敦弗劳尔斯画廊(Flowers Gallery)提供。

爱德华•伯汀斯基:用三峡大坝提醒人们不要随意改变自然

加拿大当代摄影师爱德华•伯汀斯基通过作品记录人类工程对自然的改变,在2007年的纪录片《人造景观》中,他将镜头对准了厦门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人与车间、江浙某村庄堆积如山的洋垃圾回收作坊、黑云蔽日的天津塘沽港煤矿基地、如火如荼修建中的三峡大坝以及库区的拆迁……伯汀斯基用一种冷峻的俯瞰视角,拍摄人类改变自然的最重要时刻,三峡工程正是合适的对象,“我的图片只是提醒人们不要随意改变自然,也想让人们明白对抗自然所隐藏的危险。”

庄辉,《三峡大坝打孔图》作品来自《东经 109°88′,北纬 31°09′》系列。1995 年

黑白照片。艺术微喷。尺寸:40 x 60 厘米。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庄辉 三峡大坝打孔工作现场

庄辉:以艺术实践同步“介入”三峡变迁

在长江三峡工程启动的第二年,庄辉就先知先觉地意识到三峡工程是一个会影响千百万中国人的重要事件。1995年4月,他奔赴三峡,分别在地处西陵峡的大坝原址三斗坪、巫峡江岸和瞿塘峡入口处的白帝城四周用探铲在地表一共打了一百多个半米左右深的孔洞,并以摄影记录。自此之后,庄辉很少提及那次在旁人看来莫名其妙的行动。直到2007年4月,三峡大坝完成,他雇请了摄像师重返三峡,按照地图上他十二年前打孔的地点拍摄录像。但那时所有的探孔已被淹没在百米深的水下,永远不见了。庄辉以自己的艺术实践同步“介入”三峡的变迁,使得艺术作品同三峡工程一道发生,以此回应这一重大历史事件。

陈秋林,《无题 No.3》2005 年。

摄影作品,艺术微喷。94×126 厘米. 图片由艺术家和千高原画廊提供。

陈秋林,《花园》2007 年。

影像,14 分 45 秒,可变尺寸。图片由艺术家和千高原画廊提供。

陈秋林:用16年时间 在城市消失前拍出三峡别赋

艺术家陈秋林的家乡万县在长江上游。2002年,因为三峡工程,万县开始不断拆迁和重建,整个下半城永沉江底,很多居民被迫迁移去了别处。这段经历给陈秋林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记,于是她用了16年时间,回到万县和三峡库区的小镇,通过照片、录像、行为等一系列艺术作品,对家乡搬迁和重建的不同阶段做出了总结和回应。

木格,《长江边谈恋爱的情侣》作品来自《回家》系列,2006 年

《回家》系列, 2004 年-至今。艺术微喷,110 x 110 厘米。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木格,《长江客船上远行工作的男子》作品来自《回家》系列,2006 年

《回家》系列, 2004 年-至今。艺术微喷,110 x 110 厘米。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木格:不再聊起“三峡”这个概念

2005年至2009年三峡最后一个县城拆迁完成,生长于重庆巫溪县的木格,沿返家乡之路和三峡大坝周边城镇拍摄的一系列影像《回家》,纪录了三峡大坝工程所带来的种种影响。木格没有去纪录三峡的变迁和家园消失的过程,只是用自己的情感呈现了三峡人的生活变化,其中对其印象最深刻的是“人们不再去谈论三峡”。

现在整个三峡就是一个大水库,或者称之为“某某湖”,它不再是三峡,而是作为景区或者被观看的对象出现。人们与水的关系不再是生活的一部分,以前人们去游泳、洗衣,喜怒哀乐都在江边发生,江水与人产生互动。但现在水与人的关系和很多城市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

刘珂,《行进的人们》作品来自《平湖》系列。2009 年

《平湖》系列, 2007 年-2009 年。艺术微喷,110 x 110 厘米。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刘珂,《客船上的男孩》作品来自《平湖》系列。2008 年

《平湖》系列, 2007 年-2009 年。艺术微喷,60 x 60 厘米。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刘珂:江成为湖后 三峡进入新的时代

2007-2009 年间,摄影师刘珂走遍了三峡库区,就是整个长江流域三峡大坝修建好以后水淹过的所有地方,并不断对大坝与其周遭人文环境进行观察,然后通过视觉的形式捕捉下他们的对话与问题。

贾樟柯:电影镜头下的“长江悲歌”

贾樟柯,《东》2006 年(76 分钟,纪录片)

视频摘选 7 分钟。作品由法国 Ad Vitam 公司提供。

2002年年底,刘小东去三峡旅游,看到正在搬迁的三峡县城,随即萌发了创作的想法。2003年他创作了第一幅关于三峡的油画作品——《三峡大移民》。2005年下半年,刘小东和贾樟柯相约共赴三峡,其中刘小东是为了创作油画《温床》,并特意选了十二名拆迁工人作为模特反映三峡移民的巨变。而贾樟柯则是去纪录刘小东的创作过程,但纪录片《东》并不仅仅是一部关于画家创作的影像记录,导演也用自己的镜头向我们道出了他对社会底层人物特有的悲悯与哀伤之情。

贾樟柯,《三峡好人》2006 年(108 分钟)

视频摘选 6 分 37 秒。作品由法国 Ad Vitam 公司提供。

《三峡好人》是贾樟柯06年的电影,讲的一男一女,到三峡库区寻亲的故事,而故事的背景,是“三峡大坝”工程建成在即,库区县城拆迁之时。电影中,贾樟柯大量运用长镜头原汁原味地还原了当时三峡居民的生活场景,如各种媒体上的政府宣传、人群中的叫卖声、码头汽船的鸣笛声等。

张晓,《n°004,他们》2007 年

作品来自《他们》系列,2006 年 – 2007 年。艺术微喷,50 x 50 厘米。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张晓,《n°019,他们》2007 年

作品来自《他们》系列,2006 年- 2007 年。艺术微喷,50 x 50 厘米。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张晓:荒诞样本重庆江边的《他们》

长江边上的城市中,重庆是其中最具魔幻感和荒诞性的存在。2005年,摄影师张晓开始在上班路上或工作中,随手用塑料相机Holga捕捉社会中的场景,例如江边一群莫名其妙与气球同框的男人;一个倚江而立,着装奇葩头戴花环的姑娘……在评论家萧沉看来,张晓的《他们》,“多半是揶揄性的,虽源于平凡的世态,却可折射出当下中国城市人文生活的浅薄与浮躁、荒诞与媚俗,具有异常强烈的嘲讽与批判意味。”

张克纯:通过网络众筹一幅新的“万里长江图”

从最初的作品《北流活活》到《山水之间》,再到《中国》,张克纯的关注点从黄河开始,逐渐扩展到全中国的河流,以此重新审视当下的山水,“这个‘山水’是现代的山水,也是人类改造过的山水”,并以此关注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的事情。

张克纯,长江图,一次成像相相纸,8.6x7.2x40cm,2017

2017年,张克纯用古地名的方式沿着长江选了43个点,并通过网络众筹的方式,分别在每个地点征集志愿者,让他们打一瓶长江水,并在打水的地方拍一张长江的景观,然后把水和照片都寄给艺术家。随后,张克纯把这些水放在背景台上,让他们的水平线连在一起,用静物呈现的方式融合了一幅新的“万里长江图”。随后,他又把照片打印出来,做成一个连续折页的形式。

张克纯,《站在江心石头上的人》作品来自《山水之间》系列。2014 年。

《山水之间》系列,2014 年。Dibond 艺术微喷, 120 x 140 厘米。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结语:“东流不作西归水”,这句节取自唐代诗人李白《白头吟》中的诗句,与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名句“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有异曲同工之妙。万物是永远变动的,从来不存在回到过去这一说法。

就像长江这条河流,千万年来,它也许依然是那条河流,也许已经不是了。而每个时代关于长江的表达,虽大体相似,但方式却各不相同,尤其是近几十年,关于长江的解读更是多样。

长江,凝聚着无数人的思想和灵魂,通过艺术创作读这条河,也是在读我们的过去,还有未来。

(注:部分图片由策展人提供)

东流不作西归水——摄影师的中国河流观察

时间:2020年7月15日至11月29日

地点:瑞米耶日修道院

策展人:零零、黎静

展览艺术家 : 杨泳梁、塔可、骆丹、秋麦、爱德华·伯汀斯基、庄辉、陈秋林、木格、刘珂、贾樟柯、张晓、陈荣辉、张克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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