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世界以它本来的面目运行,我面对它,倾听和凝视 | 访谈

林白,当代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北去来辞》等多部,另有中短篇小说《回廊之椅》《西北偏北之二三》及诗歌散文。1994年发表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被认为是“个人化写作”和“女性写作”的代表性人物之一。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十月文学奖,获当代2013年度长篇小说五佳、新浪中国好书榜年度十大好书等荣誉,曾获首届及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

Moratto: 林老师,您好。感谢您抽出宝贵的时间来接受这个采访。这几个月世界上很多人因瘟疫而被隔离,您过得如何?您身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这几个月的状况如何?您跟您的家人一切可好?

林白:我一直在北京。之前我是武汉市文联下属的武汉文学院的作家,并不是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我曾在武汉大学四年本科,在武汉文联工作十年,前后在武汉十四年。我本人主要生活在北京。

北京的隔离措施也很严格,进出小区需要出入证,用身份证办理,出入证上有个人照片,一人一证。购物一律在网上,送到小区门外的马路边,然后下去取回来,进家门之后,鞋底要消毒,取回来的东西也要用消毒液喷一下。每天都在家里。整整四个月,大概就是这样度过的。我每天写诗,从2月7日算起,到今天,一共写了115首诗。时间过得挺快的。

Moratto: 您的作家生涯很早就开始。您19岁就开始写诗,后以小说创作为主。我想请问一下,对您来说在灵感与创作动机方面,写诗与写小说最大的不同在哪?

林白:写诗和写小说非常不一样。写诗比写小说更具神秘性。需要更强烈的情感激荡来启动。写诗需要速度,需要神灵的眷顾。

写诗会有狂喜和晕眩。另外我觉得写诗能提升人的精神层次,可以极大地激发精神能量。

Moratto:写诗也好,写小说也罢,对您来说,何谓创作?更重要的是,在今天的中国,创作意味着什么?

林白:写作就是把你想说的要说的不说就难受的……尽可能有力量的说出来。

Moratto: 这么多年来不断地写作,您的动机始终如一吗?您一开始的动力跟现在的动力是否不一样?

林白:我的动机、开始的动力和现在的动力好像是一样的。一直想着要写给一个特定的人看,对某个特定的人说话,给某个特定的人写信。这个特定的人,往大里说就是世界,往小里说,就是另一个遥远的我。

艾米莉·狄金森说,(我的诗)“是我写给世界的信,这世界从不曾写信给我”,这句话我非常有触动。

Moratto: 在世界文学里,哪位作家或文派对于形塑老师您的创作风格来说最重要?为什么?

林白:应该是,所有读过的作品。

Moratto: 许多读者也许不知道林白是您的笔名,您的原名是林白薇。可否跟读者分享一下您为什么选了林白这个笔名呢?您觉得比较好记吗?背后是否还有其他的原因?

林白:这个名字比较简洁啊。原名也是不错的。林白现在已经不算我的笔名了,在生活中使用林白这个名字已经十几年了。我的身份证户口本都改成了林白。

Moratto: 您三岁的时候,令尊不幸离世。您曾被贴“知青”的标签。因此,被送往农村劳动,您可以跟我们分享当时的经验吗?这两件重大事件如何影响到您之后的创作风格?

林白:三岁丧父和下乡当知青,这当然是两件决定性的事情。如何影响?我从来不考虑这个问题。

Moratto: 您对武汉这个城市相当熟悉。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您可以跟我们分享您心中的美好武汉吗?对您来说武汉代表什么?有没有反应到您的作品里?

林白:就武汉这个城市而言,我其实并不是很熟悉。大学四年都是在校园里,到汉口只去过一两次,有一次是去看星星画展。在武昌,水果湖洪山礼堂去过一两次。去洪山礼堂,主要是看电影,看内部电影。有一次是看苏联片《解放》……我不会讲武汉话,可以听。2004年到武汉市文联武汉文学院,先是在武昌徐东路租房子住,在东湖附近,活动范围就是附近的两三条街道。2005年在汉口发展大道荷花苑有了自己的房子,但我住得很少。主要是住在北京。一直不适应武汉的气候。冬天没有暖气,实在太冷。有一年,冬天去武汉开会。散会后我在自己家呆了半个小时,浑身上下就冻透了。夏天又实在太热。

Moratto: 您创作了24本小说和其他的14本散文书。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致一九七五》等,中篇小说集《子弹穿过苹果》《回廊之椅》等多部,散文集《前世的黄金》等多部。虽然作品都是作家的孩子,但您心中有没有哪本作品对您来说意义非凡?为何?

林白:有24本小说吗?小说集肯定是重复的,不能算。

长篇小说,我数了一下,是9部。

我最重视的是长篇小说《北去来辞》,这部作品40万字,2013年1月由北京出版社出版,2018年9月由中信出版社再次出版。出版后获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十月文学奖。《当代》2013年度长篇小说五佳、新浪中国的好书榜年度十大好书等荣誉,并进入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前十提名。

Moratto: 您曾获第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并入围第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获首届及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创作奖,长篇小说《万物花开》登上2003年中国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长江为何如此远》登上2010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并入选2010年度中国最佳中篇小说。

您认为,“获奖”对一个文学家而言,有何意义?您得过奖项中,让您最骄傲的作品是哪本?为什么?

林白:对我来说,获奖可以随缘。

给我一个奖,没问题,我会高兴。不给我一个奖,我会提醒自己,不要攀缘,这一段我在听《楞严经》,有一些启发。

《北去来辞》《妇女闲聊录》这两部作品的获奖我可以骄傲。

Moratto: 您的的许多作品都在探讨女性成熟期面临的问题。许多作品中,都涉及到女性的性别认同和私人经历。在90年代的中国文化市场上,林白的作品在商业上获得了成功,但也因其 "性的吸引力”和出版商的低俗化而遭受到了情欲式的阅读。比如《一个人的战争》,被粗制滥造,强调其性的内容,现在流传着几个版本。您会如何定义您的创作风格?您是女权主义作家吗?先锋派作家吗?情色文学家还是?

林白:还是先锋派作家更准确吧。即使是《妇女闲聊录》,这种非虚构作品也是先锋的。

Moratto: 《一个人的战争》是您的代表作之一。论者常将之与陈染所著的《私人生活》作比较。您对此有何感想?

林白:两条并行的河流。

Moratto: 在《一个人的战争》(尚未翻译成意大利语),您有意总结您早期的生活及创作经验,并思索一个女性为写作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全书是始自五六岁初识身体的欲望,一路描写她的少年学习经历,初燃的创作野心,流浪四方的奇遇,一再挫折的恋爱,被迫堕胎的悲伤等情节。这本书是在1994的中国所写的,您觉得若是今天会不会遇到困难?

林白:估计不会。

Moratto: 我们可以说在《一个人的战争》您写“自己成名心切,曾贸然抄袭了别人的作品,留下洗不清的污点;写自己一心壮游他乡,却在最可笑的骗局中失去贞操;也写自己为爱献身,几至歇斯底里的绝望。”自揭疮疤,果真不是易事?还是有一种洗涤、净化之效?您可以跟我们分享您的个人经验,从广西北流市北漂至大都市?

林白:您这是说的作者的经历么?或者是叙述者?应该是书中人物。

Moratto: 您来自于广西省。目前身为武汉大学文学院的教授。对您来说,广西代表什么?在您的作品中起何角色?您觉得广西人的特征有哪些?通过您的叙述,您希望将广西人的什么特点传达给世界?

林白:我不是武汉大学文学院的教授。上面已经说过了。

我的写作不考虑地域。更多关注人的内心。

Moratto: 有论者说您的作品与萧红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你认同吗?您觉得您与萧红作品中最大的差别是什么?

林白:早期我很喜欢萧红。现在很多年不看了。萧红的《呼兰河传》是神品。我跟她当然不同。

Moratto: 在《一个人的战争》您的第一人称也用第三人称。无论是女主人公或是第三人称似乎都是您自己。通过这种叙述技巧,您是希望强调说每一个人由不同自己的面向而组成??

林白:写作的时候并没有写考虑叙述技巧。每次转换人称都是自然而然的,写到某一个点,自动就转了。

Moratto :言归老师的作品,很多评论家都异口同声地说,《一个人的战争》是您的代表作。但很多时候,作家本人不太认同文学评论者所言。我想请教一下老师,您创作生涯长达三十几年,您对哪部作品最为满意?为何?

林白:《北去来辞》。

Moratto: 您曾毕业之后一度从事电影编剧,这种经验是否给了你不少灵感?可以举个例子吗?

林白:我从来没有从事过电影编剧。我曾经在广西电影制片厂当过文学编辑,也就是看剧本的,给剧本提修改意见。而不是电影编剧。

Moratto: 我想跟您谈一谈《回廊之椅》这本书。这本书曾也被翻译成意大利文、在意大利出版。《回廊之椅》虚化了男性形象,着重写了朱凉与七叶的故事。这两个女人间的相互认同,神秘而诱人想象。她们隐藏在一座细雨蒙蒙的红楼中,悬浮在现实生活之上,读者似乎可以从中看出隐含的同性意味。可否请您对那些还没拜读这本书的意大利人解释一下其内容机器创作灵感?

林白:这部小说跟我个人的经历完全没有关系。1992年我去了一趟云南,路过了一座大宅子,听说那是以前的大地主的宅子,我进去看了看,里面没有人,听说现在是盐矿的办公的地方。好像那天是星期天,没人上班。看到两个柱子,上面写着,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陪同人员说这个大地主当年读马克思的书,信仰共产主义的。就是那么这么一点点素材,我写成了这部中篇小说。人物都是虚构的,故事也是虚构的。

Moratto: 最后也想谈一谈《妇女闲聊录》这本书。《妇女闲聊录》令我们感到,我们对今天的农村并不理解, 比如性问题、妇女问题、道德的解体问题。封建文化在农村并不是根深蒂固的,它经不起外来文化的冲击。可否跟我们谈谈如今农村真正的面貌?

林白:如今农村真正的面貌,是可以从《妇女闲聊录》看到一些的。有些小说写的也是农村,但很多其实是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的农村,现在的农村跟以前非常不一样了,大大的不同。

关于《妇女闲聊录》,有些评论家评价比较高。认为“《妇女闲聊录》,放在整个女性写作史上也很重要,不亚于《一个人的战争》。那是一个低微的女性开口说话,蓬勃、顽强、自我拔节,全部是非精英的看法、非精英的语言。她拓展了自己的小说观,写下了粗粝的民间口语。通过这个实验性的写作,林白完成了自己的转变。”(朋友发来的,女批评家张莉与贺桂梅的对话)

Moratto: 在今天,传媒高度发达、书本成山、媒体如云、著述如海,各种先进的摄影工具、传媒工具非常多。人们仿佛对这个社会什么都知道,没有不知道的东西,但是事实上,很多信息是外在的。比如影视,拍了很多东西,每天都有农村作品呈现出来,但是真正把生存写出来的作品不多。您对我们现在的社会满怀希望还是大失所望?为什么?

林白:我没有希望也没有失望。世界以它本来的面目运行,我面对它,倾听和凝视。然后写下我的感受。有时我也背对它,然后我写下自己背对世界时,滚滚汹涌流动的血液,血液里的某种声音。

Moratto: 我相信很多意大利人希望可以多了解您的作品。还没机缘拜读老师的作品的读者,可以从哪本开始??

林白:可以从《一个人的战争》开始,当然这本书现在还没有意大利文,这本书15万字以内,比较短一点。从阅读来说,比较好读。

Moratto: 访问结束之前,可否请您推荐一首诗给意大利读者(我会帮您翻译)?您为什么选这首呢?

林白:那我推荐这首《那不勒斯应无恙》,从二月到现在,我一共写了115首诗,这是前所未有的,这个数字超过了我此前全部诗作的总和。这首《那不勒斯应无恙》写于3月10日,当时意大利的疫情刚刚开始,我去年去了一趟意大利,所以特别关注意大利的疫情。这是我写的第18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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